【云峰故事会】龚增元 | 父亲的账本
🎵
你我的平台,大家的舞台
麻城文学微刊
主办单位
麻城市诗词学会
麻城市作家协会
作 者 简 介
龚增元,湖北罗田人,年逾古稀,微信昵称老者,现居乡下老家。大学文化,从亊中学教育近半个世纪。酷爱文学,退休后尝试写作,所写文学作品多发表于纸媒、网络公众平台,《九天文学》特约编委。著有《耆年杂集》《乡土情缘》。
龚增元
前几天,我在那间久不住人、堆满杂物的旧居室里翻箱倒柜,清理一些无用的破傢乱业、旧钢废铁、没用的电器,及一些旧书旧杂志旧笔记旧报纸旧课本和废纸箱,总之凡是旧的、杂七杂八的、再没有使用利用价值的,一古脑儿全翻出来,分类捆好、用蛇皮袋装好,准备用大推车送到小镇的废品回收站。一来想让壅塞的旧居室吐口气、让它轻松一下;二来想卖点小钱沽酒买醉,我现在每晚要叫老伴炒两个小菜喝二两,超量就醉。两个小菜是:一碗蒸鸡蛋羹、一盘青椒炒豆腐丝。
就在我满头大汗的清理旧书旧报刋旧笔记本时,意外地发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两本旧账本,距今整整六十年。那时我才十来岁,读二年级(因我自小瘦弱、个儿矮小,八岁才发蒙上学),旧账本封面已经发黄,里面的字迹倒还清晰,只是写得歪歪扭扭的。那账本是我在严坳小学(当时叫张畈小学,是大地主范定元旧居)时一年级期未考试,二年级期中考试,因考试成绩优异学校发的奖品。封面上还盖有学校圆形的公章、还有一个刻有:优秀学生四字的长方形印章。
我翻出两本账本来,仔细地端详着那两个账本,父亲的影像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到模糊。我的鼻子酸酸的。我的心也痛了。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二十五年了。父亲六岁时,他的父亲因急症而离世。兄妹五人跟着母亲乞英山讨麻城。天当被地当床,餐风露宿。孤儿寡母在苦海里挣扎。生活实在无着无落,奶奶把父亲送到一个篾匠艺人家学篾匠,那时刚满九岁,正是上学读书的好时光。可父亲因为穷上不起。十二岁艺成出师,终生做他的篾匠手艺,因此父亲一字不识。
父亲虽不认得字,但他的记忆力惊人。他那时在人民公社手工业联社的工厂里。工厂里有活就在工厂里做,没活就下到村户农家去做。一年下来,哪些村子哪些农户做了多少天,做了些什么篾器,算下来有多少工钱,他凭记忆分毫不差。有的农户实在太穷,当年或次年没钱付,拖欠了两三年,父亲也还记得。一次,父亲到一个并不困难的干部家讨两年前欠下的十多天的工钱,那个干部家的婆娘说:工钱早给你了,难道你忘了?怎么还讨?父亲说:你家前年打一床篾垫,做一担箩筐、土箢,一个菜篮一个筲箕,当年没给,我也没讨,是吧,去年又没给,是吧,今年我家伢儿大了,想做两间瓦房,缺钱,你帮帮忙,今年还我吧。那个扯皮拉勾的婆娘说:那好,你把账本拿来,真没给的话,我现在就结清。
天啦!父亲一时愣住了。他连字也认不得一个,更不用说写,哪来的账本呀。这不是明明想赖账吗?父亲一气之下,怒声道:算我倒霉,白做上十天,就当作我生病了,钱丢在药罐子里去了。自此后,父亲跟我说:你要麻力读书,免得受人欺负。而且,从现在起,每天帮我记工账,记欠账,记借账,免得有人扯皮不认账。
从此,我每晚先做完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那时家庭作业不多,写一页小字,做几道算术题,只需一节课的时间。)再帮父亲写账本。那个账本就是我得的奖品——两本盖章的日记本。翻开那两个账本,里面记录的除了做工账,父亲领取工资的时间和数目:实在艰难时向四邻或亲戚家借的不至于饿肚子的杂粮数目。那哪是父亲的账本,分明是父亲那些年勤劳的记录,日子酸辛的记录,那是维系全家几口人赖以生存的记录,是那个时代贫穷的记录。
账本分两类:一类是父亲的做工账和算好的工钱账及夜晚做点小篾货卖的小钱账;一类是父亲的借账本。记工账专门记父亲某年某月某日、何时何地何家做什么篾器,做多长时间,工钱多少。年底讨账时,父亲总带着我和那个账本,让主人自己翻看,那上面写得清楚明白,自此再没人敢扯皮赖账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工匠工价是不等的,是分类计价的。铁匠,木匠,泥匠高一些,一元钱一天,篾匠的工价低两毛,八角钱一天。当时农民按分值算,十分工才五角钱,还要收入好的生产队才有。我父亲那时在手工业联社的厂子里每月领24元工资。在乡下做的工要上报联社会计处,当然工钱要分文不少地交给会计。除这个账外,父亲每日夜晚回家做到夜深,劈蚊香篾,做篾烘炉,做土箢,做菜篮柴篮筲箕,这个收入归己。做了多少卖了多少钱,父亲让我都记在账本上。一年算下来,父亲也辛劳挣得了三四百元,供一家人吃喝穿用,礼尚往来,伢儿的读书费用,基本上能糊置得来,只是生活过得清苦平淡一些。我那时爱看小人书,父亲总是给一些零用钱让我买书看。生活再贫困,我父亲从不缺我们兄弟妹们的学习费用……
另一类是借账本。借米,借油盐,借粮票肉票,借糖票布票,借煤油柴油票及其他物资供应票,父亲也要我一一记在账本上。何时何地何事向何人借了米、麦、谷或其他什么供应票,什么时候还清的,父亲要我一一在账本上写清楚。记得母亲生小弟时,家里缺粮又缺油,月子中的母亲日渐消瘦,没有营养,缺奶水。父亲就找驻队蹲点干部、区委书记周世东的妻子老符借十斤粮票,老符见我家困难,又给了两斤油票,两斤肉票,一斤红糖票。老符说:四哥(我父亲在长派兄弟中第四,塆下人都叫他四哥),这票你不用还了,你也没有还的,你就帮我做一担箩筐,做一个菜篮柴篮就行。我父亲拿这还带着体温的十斤粮票,两斤油票和两斤肉票在粮管所买了米、面、油,在合作社屠宰场买了肉。要知道,那个年代这些足可以解决一家人掺些野菜吃半个月的定量。
后来我写账时,父亲说:困难时人家好心帮了我们,我们不能忘恩,做人要知好歹,不能见利忘义。父亲又告诉我说:人穷不能志短,走路才能挺起腰板。那以后,父亲尽管在自家还很困难时,总想着帮衬比自己更困难的左邻右舍。父亲说他每月还能从厂子里领二十多元工资,夜晚还可加班做些小篾货卖点小钱做零用。父亲从来不忘帮助过自己度过困难时日伸出援手的人,也从不忘伸出援手帮衬比自己境况更糟的人家。父亲的这个积善成德的基因也正在他的儿女们的身上传承着。
那时穿衣要凭布票买布。每人每年按大人孩子分得几尺布票。我家六口人,一年才两丈多布票。做衣服基本不够。母亲就自己动手夜晚在昏黄的油灯下纺棉线,之后拿到外婆家去织(外婆家有一木制简易织布机),织成的白棉布拿回来用锅底灰染成黑色,再做成粗布衣。我找媳妇认亲时,要给女家买几套的卡的确良的时尚衣服,没布票买不成。于是我父亲又去向人借。父亲嘱咐我记在借账本上。这布票后来终究没还,因为过了两三年后,各种凭票供应的物资开始放开了,不再用各种供应票买东西了。
布票没还给人家,父亲老惦记在心。后来父亲跟那借布票的人家做了三天篾器活不收工钱。父亲是宁吃亏不愿沾光的那种人。他常跟我们说:吃亏是福,沾光是祸。那几年,我家举债盖了三间瓦房,钱、粮、油都空了,父母亲到处借,东家借米或谷,西家借油或盐,有时还遭人白眼。但好心的人还是多。借来的东西父亲让我写在借账本上,以后还的时候要填情。母亲还米时,借一平升总要还堆尖一升,借一茶杯盐总要用比人家大些的杯子还。父母亲总是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了多还,人有好言。父母亲就是这样的农家人,都是普通、善良、通情达理的老百姓。
翻看完时隔六十年的旧账本,那上面有数千笔各种账的数目。那些做工账,那些常常熬到深夜做的小收入账,那些借粮油,各种物资的供应票,让我看得泪眼婆娑,情不自禁。那个时代啊,真穷啊!我的父亲母亲啊,真苦哇!
这让我想到邓小平南巡时曾说过的一句话: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我还想到:共产党人革命的初心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再看六十年后的今天,尤其是改革开放后的四十年,基本上消灭了贫困,走上了小康之路。而今又在党的领导下奔向共同富裕的大道上,走在乡村振兴的发展之路上。再不用借账本。但我还在写记账本,某年某月某日,退休人员连续十七年增长百分之五的工资,某年某月某日添置了哪些高档电器,新奇物品,什么时候搬进的三室两厅,什么时候自建了两层小楼等。让后辈们知道:改革开放给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红利。现在生活无忧,出行不愁,穿戴时尚,住得舒服。我们应该抚平心情,笑看世界,乐对人生。
向上滑动阅览
相关链接
你“在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