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我与“武生泰斗”厉慧良的40年交往
厉慧良/刘洪麟绘
回忆起慧良与我的交往,已经整整40年了。我是1955年看他的戏,并与他结交的。那次他在北京演出了一段时间,我是每场必看,并且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高度赞扬慧良的文章。有一天,慧良来看我,那时我住张自忠路3号人民大学宿舍,五层楼上。慧良来畅谈甚久,他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拿高登》里的“醉打”的场面。他说有的老专家、老观众认为传统的《拿高登》原是“醉打”,没有必要增加这些场面。他问我,我是什么看法。我认为这出戏里增加“醉打”的许多身段和场面,是这出戏的创新和发展,既丰富了表演,也丰富了人物性格,而且完全符合情节。高登是个恶霸,也是个酒色之徒,既有了色,岂可没有酒。有酒有色,而且至于大醉,这才是高登,以前没有让他喝醉,这正是不足之处。岂可因为过去没有而不准现在新创?何况演出的效果特别好,观众的情绪热烈。慧良听了我的分析后,觉得非常有理,就决定这样定下来了,而我们的交往,也从此开始了。以后每逢慧良来京演出,必通知我,我也一出不落,总是全看。
我记得1962年慧良来京演出,在慧良之前,武汉高盛麟来京,剧目中有《洗浮山》、《长坂坡》、《连环套》。这几出戏我都看了。高盛麟是有名的杨派武生,常在南方,此次来京,形成了北京戏剧界的一个高潮。我对盛麟,也是十分钦佩的。记得1947年我在上海时,就非常喜欢他的戏。所以盛麟这次在京演出,对后来慧良的演出,既是增加了气氛,更是增加了“压力”。
慧良这次演出的剧目,有《长坂坡》、《挑滑车》、《拿高登》、《闹天宫》、《嫁妹》、《火烧望海楼》等,后一出是现代戏。尽管《长坂坡》已由盛麟示范在前,几乎是崔颢题诗,难以为继,但慧良自有自己的戏路和绝招。“枕戈待旦”一场,赵云“主公且免愁肠,保重要紧”一句道白,于苍凉遒劲中饱和着一腔忠贞的感情,真是声情并茂。当时即有人评价:深得杨小楼神韵。后来在糜夫人投井一场中,赵云于措手不及之际,抓帔、倒插虎等一连串连续性的高难度身段动作,慧良演来,依然节奏紧凑而动作利索干净清楚洒脱,如行云流水,真是神来之笔。看过慧良这出戏的老戏迷,无不称赞,有的则直认是杨派神韵!慧良的《拿高登》,出场就与众不同,背向观众,反手握大纸扇贴背拍扇,一足独立,一足弯举,踩着锣鼓点子一足移步,自帘门口直到台口,然后大转身亮相。慧良这一亮相,每次都全场彩声轰然。后面“醉打”的身段,更是淋漓尽致,层次分明。开始是目光斜视,用眼神来表示对敌手的轻视和鄙视。继而交手之后,突觉来者不善,大敌当前,一惊而吐,随即酒醒。其呕吐理须等细节,简练而传神,平添不少生活真实。接着再开打,便是一番生死搏斗,从眼神到动作,都贯串着一股拼死挣扎的狠劲。所以看慧良这出戏,并不是单纯看他的身段动作和开打的种种架势,更重要的是让你看到角色的心理,随着情节的变化而发展。到80年代慧良再演这出戏时,其背向观众独步出场一段,已改为正面出场。我很为此惋惜,曾问过他。慧良笑笑说,已经30多年过来了,体力毕竟不如当年了! 然而,我看他“逛庙”一场,在帘门口大喝“闪开了! ”一声,如闻惊雷,然后趟马,几个大圆场,其慑人的气势,简直如同猛虎下山,依旧不减当年之勇。
慧良的《嫁妹》,同样是他的杰作,甚至可说是戏中的“神品”。这是一出悲剧中的喜剧,于凄惨苦楚之中深含着人情味。这出戏,处处透露着矛盾的对立而又统一:以一群“鬼”而充满着人情味;在一副丑陋甚至可怕的面貌下却深藏着一颗善良的心;是一副粗犷凶狠的架势而却动作妩媚天真,惹人喜爱;在表面的鬼气森森下却给人送来了琴剑书箫、平安吉庆……所以这出戏旧时常在岁首迎春时演出,以示吉庆。慧良这出戏,重在舞蹈身段和场面的安排,每一个场面都是一种塑型的美,装饰的美,而每一个身段,都是姿态横生,妩媚动人。要说中国戏剧中的塑型美,这出戏恐怕是很突出的。犹记得1955年慧良演这出戏时,有一个场面,众鬼簇拥并高举钟馗,这时台上暗场,一束灯光打在钟馗身上,钟馗高举牙笏,穿一身大红袍,灯光下帽翅摆动,两眼炯炯有神,远看宛如悬挂在大厅中的一幅朱笔写意大钟馗,神彩飞动,栩栩如生。慧良的这些精彩场面还有不少,不能一一缕述,而这一 些都是慧良的新创造,与原有的传统程式,有显著的不同。
1962年慧良在京演出后,戏剧界的评价是很高的,尤其感到每一出戏,都有他自己的神韵,给人以有余不尽之意,而这一点正是武生戏最最难能可贵之处,也正是这一点,标志着厉慧良在长期的博采众长、不宗一派的实践中,已经自然而然地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艺术流派——厉派。
1964年全国京剧现代戏会演,慧良来京演出了现代戏《六号门》。之后,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我就得不到他的消息了。1966年,那场空前的风暴席卷天下的时候,我听到不少有关他的可怕的消息,以后不久,我自己也受到了意想不到的风暴的席卷,之后就再也无法听到他的消息了。有一天,忽然慧良的儿子——厉钢铁来找我,我这才知道慧良因事入狱,但并没有死;还知道钢铁考取了戏校,又因为他是厉慧良的儿子被取消了入学的资格。我真为他可惜,他的身材和嗓音是多么好啊!他到我家来,我就爱听他的说话。然而就连他,后来也永远没有了消息!
1978年,慧良终于出狱了。是由冯牧首先告诉我的,而且在将要出狱之前冯牧就告诉我了。因为我们只要见面,就常常会想到慧良。1984年,慧良重新在北京登台,剧目中有《长坂坡·汉津口》。我们大家为他担心,20年不演,这次重登舞台,能否拿得下来。但演出的结果,却比较满意,除了嗓音已大不如前外,其他功夫没有搁下,依旧拿得起来。当时我看过他的《长坂坡·汉津口》后,非常高兴,曾题了三首诗:
一
二十年来不见君,依然蜀汉上将军。
秋风匹马长坂上,气压曹营百万兵。
二
豪气多君犹似云,沙场百战见精神。
当阳桥下秋风急,跃马横枪第一人。
三
熟读春秋意气高,汉津渡口待尔曹。
莫愁前路风波险,自有青龙偃月刀。
这三首诗写出后,我用毛笔写成条幅送给了慧良,但寄给几家报刊都不敢发表,一直过了很久,大约有一年多,才在上海一家报上发表。
1985年,我因事到上海,恰值慧良在上海演出,那天恰好又是演《长坂坡·汉津口》。关良先生的学生曲章富来告诉我,关老也去看戏,问我是否一起去,我当然非常高兴,特别是关老特为慧良画了一幅他的《长坂坡》的赵云,同时也为我画了一幅《拿高登》里的高登。那天我们到剧场晚了一点,只见剧院门口挤满了等退票的人,戏演得十分精彩,彩声满堂而且不断 ,比起1984年出狱后初次在京演出,可以说是一次极大的跨越,我看他的《长坂坡·汉津口》,实在应以此次演出为典范。到谢幕时,竟谢了30多次。有的观众送上去的软匾是“武生泰斗”,慧良连声道谢,有几位观众一起送上去的软匾却是“空前绝后”。慧良看了,连忙请他们拿下来,说决不敢当,而且也决无此理。在慧良的坚决要求下,终子把这幅软匾收了起来,没有挂出。这时我与关良先生和曲章富同志一起上台,向慧良赠画并一起拍照,慧良见关良先生和我到了台上,特别高兴,但那天实在太拥挤了,关老身体又不大好,所以没等慧良事完,我们就告辞出来了。
之后,慧良与我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每到北京,不是用电话告诉我,就是直接来看我,但经常是先来电话,跟着人也来了。1994年他去安徽拍电视剧《程长庚》,临行之前给我来了电话。到这年的4月14日,他寄给我一张他饰米喜子的剧照。这年的10月1日,他又寄给我他在上海为梅、周两位大师纪念演出《战宛城》的剧照,照片背后写着是这年9月18日演出的。特别是1995年春节前,他来京参加春节联欢节目,打电话告诉我住西直门宾馆,我随即去看望他。见面后非常高兴,他说等任务完成后再去看我。到了旧历的年初二,他真的与他的夫人一起来了,因为以前他曾与他夫人一起来过,所以很容易就到我住处了。那次我们一起拍了好多张照,因为正是春节,来客很多,所以坐了不到一小时,就辞别了。行前还谈到他的身体情况,他说还好,我看他精神很足,兴致很高,所以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什么意外。他与我是同年,反倒是他嘱咐我保重身体。谁知这次分别,竟然成了永别!
我是3月1日读《新民晚报》才得知这一消息的,我看了报纸,实在不敢相信。我给他拍的照片还刚刚洗出来,还没有来得及给他寄去,照片上他多么有精神,我哪里能相信呢? 我立即拿起电话,给他家里挂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他儿子接的,告诉我他父亲是2月27日去世的,现在正在给我寄讣告。我听了这话,再也不能不相信了,我怀着巨大的悲痛,打电话告诉冯牧,谁知冯牧也在医院里,小玲告诉我,冯牧已经知道了。我在悲痛之余,拿着刚刚取回的照片,久久不能平静,我在照片背后题了一首诗:
匆匆过客喜盈门,摄得梅花已断魂。
无限浮生沧海意,为君一展一泪零。
3月2日我去辽阳开会,我在沈阳给慧良家里发了一个唁电,送了一首挽诗:
霹雾惊雷报,伤心泪雨纷。
从今长坂上,不见汉将军。
我多么想赶去天津送别慧良,但我在辽阳正主持会议,无法分身。事后我听说,全国和国外去的唁电就有成千份,送的花圈也上千,特别是沿路送殡的队伍愈走愈长,不断有人自动加入,竟达数里! 这实在是“空前”的。在上海演出时,慧良不准观众用“空前”的词来形容他。但是现在这“空前”两字已是事实,而丝毫也不是形容了。我认为这么多的唁电,这么多的花圈,这么长的送殡的群众队伍,这就是对慧良的最崇高的评价,慧良塑造的艺术形象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
前些年,我曾写过一篇短文评价慧良的艺术。我说第一是新。慧良的艺术,充满着创新精神,一出传统剧目,到了他的身上,就会推陈出新,放射出前所未有的新的光辉;第二是美。慧良创造的角色,他让观众欣赏的,不仅仅是他的功夫、架子、身段,而更是他所塑造的完美的艺术形象。任何人看了他的戏,无论是赵云,无论是高登,无论是钟馗,留在脑子里的首先是完美的艺术形象,而不是他的一招一式。第三是神。慧良所演的这些角色,这些艺术形象,没有一个不是神完气足的,而且没有一个不是给你留下无穷的韵味的,这一点,其实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我曾经用王羲之的书法为比喻,来形容慧良的艺术,诗云:
字到钟王有几人,纵横挥洒见神均。
为君一语千秋评,君是右军劫后文。
王羲之世称“书圣”,他的书法,不仅有神,而且有韵。他的书法,尤其是以《丧乱帖》、《二 谢帖》、《孔侍中帖》等为极致,因为它纵横挥洒,不拘绳墨,而皆臻极致。这个极致是什么,就是神极而韵!
我曾经说过,厉慧良是我们时代的杨小楼。什么叫“我们时代的杨小楼”? 这就是说,不是原来杨小楼的翻版。如果说以当年杨小楼的一招一式去绳墨厉慧良,那就失之千里。每一个时代的艺术,总是有自己的时代精神和美学内涵的,唯其如此,艺术才能日新又新,不断发展。即使杨小楼在今天,也决不会墨守成规,理解了这一点,那末再来欣赏思索慧良的艺术,把他称作是“我们时代的杨小楼”,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现在广大观众和戏迷们又为慧良起了一个别号,叫“当代武王”。仔细品味,这句话的意思,也与“我们时代的杨小楼”是完全一致的,实际上是一个意思。但平心而论,“当代武王”四个字,更富有现代精神。“当代”,当然就是“我们的时代”;“武王”,当然是“武生之王”,也就是武生的泰斗,武生的极致。这不等于是说武生中的杨小楼吗?
王羲之的书法,到了晚年是神极而韵。厉慧良的艺术,到了晚年,同样是潇洒自在,神极而韵,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总结厉慧良一生的艺术,到了晚年,确实可以说是“尽得风流”,“神极而韵”了!
(这是作者为魏子晨撰写的《慧良传》而写的序,题目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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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即古“韵”字,平声。此处必须押平声韵,而“韵”字是仄声,故用“均”字而不用“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