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河(李星良)小说连载(五) ‖ 《济源文学》2021(113)
樱桃河
李星良
小说概要
1941年5月,第14次中条山战役国军惨败,十几万残兵化整为零,满山遍野向黄河南撤退。世代居住在鳌背山的侯建华、侯建忠、侯建堂三兄弟等一批山区猎户不愿离开家乡,面对日寇暴行,被迫拿起猎枪,自发组织起来,利用熟悉的地形地貌和长期狩猎的技能和经验,同侵略者进行了一场殊死博斗,十八名的猎人在蛋窝河伏击战中一举歼灭四十多名日军。英雄身世,被埋没75年。重述历史,再现王屋太行一带山人风土人情,重温华夏后人血性彪悍。
第五章 邵原段凹扎兵营
一
周朝厉王迁都洛阳,黄河北的轵城、济源、王屋、邵原都成了畿内之地,邵原更是周室打猎游玩的地方。到了战国时期,周朝管不住地方诸侯了,被迫把轵城、邵原一带下放给晋国。尽管当地老百姓抗议,不愿归附到地方管辖,也无能为力。
两千多年后的今天,邵原街的重要性逐步转向军事。
但人类社会有一种不为我们明察的记忆方式,甚至把大洪水时代的一些记忆流传至今。大洪水时代的后世记忆,部分保存在女娲补天的故事中。实际上,伏羲、女娲时代,这个地方已经变得热闹了,东望王屋山、北望鳌背山,在当地人心中都是神圣的地方。
站在鳌背山东望,看到的古昆仑山脊,是伏羲开始思考天文地理的地方。伏羲女娲最初生活在鳌背山、析城山、王屋山,他们应该也会像今天的鳌背山人那样,顺着樱桃河沟下到东阳河谷,再顺着东阳河谷向下游一路经过黄背角、蛋窝河、四道河、黄楝树、双房村、花园村。他们顺着河流而下,也会遇到从银洞河、小沟背、神沟、大路河、铁山河出来的人。他们也会邵原一带,发现这块风水宝地。
邵原街所在地方比东阳河谷高出三百多米,又地处盆地,盆地中央是山区难得的小平原。站在邵原街,环顾四周都是山。北面隔河高耸入云的鳌背山和东面隔河直入晴空的王屋山成为邵原街宏大的背景。这样的地貌,在远古人类逐渐苏醒的思维中,应该引起许多感慨。
中华文明进入有记载的历史时期,邵原成为兵家之地。殷商为召方侯国都邑。如果侯氏三兄弟不是从外地迁来,可能就是自殷商以来的土著。东周厉王后为畿内之地,召公采邑徙封于此。从此,东汉设邵亭,北魏设邵郡,唐改为邵州。东起济源县城南的轵城,西至晋南西太平,北及析城山,南濒黄河,中条山以南、伏牛山以北,华北平原西端,黄河谷地北侧,方圆百里。当时的邵州算是一个大地方。再往后,中唐废州,宋、元沿袭,明清两代设巡检司署,清康熙设衙,代替县制执事。民国初设为济源县第七区,建制层次越低,真成了一个小地方了。作为小地方,居住过往的大人物就少了,当地人的见识就愈少。
难怪周代把轵城一带划给晋国,老百姓抗议。
历史上在邵原发生的大事可不少。民间流传的花木兰从军,据说从王屋街路过,应该是到了现在的邵原街。唐代有樊梨花在邵原东街的小寨附近安营扎寨。南宋、金时期,岳飞派部将梁兴、赵云、李进等带兵沿太行山、中条山收复被金军占领的失地。明朝末年,李自成率起义军北上攻明,路经邵原驻扎北寨,今天歇马店村由李自成军马在此驻扎而得名。
邵原一带重入战乱,就是1938年以来的日寇入侵。1938年4月,日军撤走,八路军到了邵原北寨。后来日军回来了,八路军就撤走。1938年夏天,日寇铃木师团两万多人想从沁阳西进直奔太原,国民党卫将军立煌亲临邵原镇西邻的垣曲莘庄,指挥部署西阳河围歼日军之战,日军吃了大亏。之后,就有了相持三年之久的中条山之战,最终于1941年5月以国军惨败收场。当地人都说,中条山战败,都是因为蒋介石看着卫立煌和八路军朱总司令关系密切,就从中使坏,把卫立煌气跑了。等到战局变化,国军败象既出,卫立煌回来也没用了。
中条山战役后,邵原再陷日寇手中。
二
进入冬天的邵原街空无一人。
偶尔有个人影在街上一晃,又不见了。或听见有人小心拉开房门的吱嘎声,从门口露出半张人脸,眼睛骨碌一转,头马上缩回去了。远处近处的树枝光秃秃的,地上的枯树叶随风卷来卷去。斜在南边土岭边上的太阳,如同痨病患者的脸色一样惨白。
清冷的早晨,这本是当地人背着粪叉和背篓捡粪的时候,也是私塾学生读书的时候。现在,大街上空无一人。
邵原街东北七里地的白坡崖村口响起一阵狗叫,传来鸡群受到惊吓的叫声和扑腾声。侯庆荣家的院门口传来急促的砸门声。听到声音,知道来者不善,侯庆荣从床上坐起,把把妻儿挡在里屋,对着窗户喊到:“升娃,快去开门!”
院子东北角是牲口棚。木栅门打开,一个瘦小的身影飞出,打开院门。升娃见门口站着两个日本兵和四五个皇协军,赶紧站到门边,回头看着侯庆荣。
皇协军打头的叫杨三,前些年走南闯北,不知从哪里学会几句日话。现在跟着日本人回来了,帮着日本人做事。杨三先进门,后面的人跟上来。一群人围上侯庆荣,杨三并不拿正眼瞧侯掌柜,而是侧目高声说:“候长柜,皇军借你家牛用几天!”
候掌柜认出是邵原东街的杨三,却看不出人家认识自己的样子,把脸转向日本兵,日本兵还以蛮横的眼神。候掌柜赶紧收回目光,脸上硬是堆上笑容:“皇军用牛肯定给,可我家只有两头牛,那头牛还小,干不了活,这可咋办?”
离开穷山恶水家乡多年,杨三这次回乡,大有衣锦还乡的气势。干上了大事儿,找到了日本人当靠山,连国军和政府都不放在眼里,还能把侯庆荣放在眼里?这杨三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到:“有牲口的都要派。牛不能去,你去!”话音刚落,几个皇协军上去揪住侯庆荣。
候掌柜一看这架势,看这来人中还有听不懂自己讲话的日本人,顿时腿软了:“让牛去,牛去。升娃!你跟着,照看一下牛!”
在山区,地主富农把牲口看得比人还金贵。候掌柜向升娃使了个眼色,升娃一闪进了牛棚,牵出一头壮硕的犍牛,一群人走出院子。院门口外大树下,已站着四五个村里农民,有的牵着牛,有的牵马,有的拉着几只羊,有的挑着担子。鬼子口里叽里咕噜骂了几声,就押着这群人向村外走去。
这群人回到段凹村兵营,日头已经偏西。
三
段凹日本兵营前,站着两个持枪的日本兵。
一群人牵着牲口,赶着猪、牛、羊家畜,担着、扛着大包小包的财物,踢踏着脚步涌入院子。院子很大,中间长着几棵大树,墙边堆着些粗大的木头。已有几个人分散着被绑在树上,有几个人半蹲半躺被绑在地上的粗大木头上。这些人的脸上也看不出多少惊恐。日本人来之前,当地人与衙门发生矛盾,也多半会有这般待遇。以前的驻军征集粮食,个别抗粮的,也要被抓起来杀杀威风。
一个当地人打扮的人迎上来,指使着将日本兵抢来的财物放到仓库,将牛羊赶到一侧的牲口圈里。这个人说话倒是和气,就像平常对村里人说话一样。
升娃认出那人是乔叔。那人也认出升娃,低声说:“掌柜家牛?拴好吧!要用些天。升娃,你就在这院子里,可不要乱跑!”
升娃环顾院子,点点头。
天色渐暗。院里又回来一群皇协军,带回更多牛、马、猪、羊和各种东西。升娃一眼看到,侯掌柜家老四也被押进院子,用绳子绑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老四家读过几年私塾,后来跟人学医,开了个中药铺。与当地人略显不同的是,老四家戴着幅黑边眼镜。大概是这幅眼镜惹了祸,让日本人看到他不一般。
升娃看到老四,使了个眼色。老四显得惊慌,低着头,假装没看见。也许是在这个地方被人绑着,在自家小长工面前伤了自尊。
乔叔不仅是大院子里财务管家,还是厨房大厨。他张罗着厨房,指使两个帮厨摆置好饭菜,伺候日本兵、皇协军吃饭。当兵的吃完饭,呼呼啦啦地离开。乔叔见没了人,就招呼升娃过来吃饭,也在厨房帮些小忙。
乔叔:“升娃儿,掌柜让你来哩?”
升娃:“是,让我跟着照看牛咧。”
乔叔:“好嘞。你就在这里,跟着我干活,吃饭,晚上睡这里。过会儿日本人要过堂,你告诉老四,人要机灵,可不能吃眼前亏。”
升娃听了,似懂非懂,但不吃眼前亏是懂了。他在院子里晃荡,找个机会走到老四跟前说:“掌柜家,晚上日本人过堂,你可小心吃亏!”
老四家似乎对过堂有所耳闻,也可能在戏台子上见过官家过堂,也不知道在想啥,就仓促回应到:“我可不敢乱说!”
升娃儿听了,也不知道老四家可能吃啥亏,也不知道老四家不敢乱说啥,心里也是迷雾一般,怕日本人看见,就走开了。
天黑下来,只在西边天际留下一点黄晕。上房屋里点上了灯,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人走进屋里,哼哈着喊了几句,就开始过堂。
邵原人不称日本人为鬼子。一直到几十年后,他们也不说日本鬼子,只是说日本人。有时候,他们说起日本人,也听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们眼中的日本人,似乎没有异族感。好像日本人就是不太友好的外乡人。大概在邵原人眼中,日本人就跟清末战乱以来所有见过的军队一样,操着外地口音,在当地抢些东西,喽啰些当地不正经的人。
在这个时代,人对人的蹂躏似乎是司空见惯。同为东方社会的日本,似乎在社会的某些方面与中国差不多。日本人也不认为抓个人、折磨个人是见不得人的事儿。这不,过堂的上房门敞开着门。外面路过的人不时探头看一眼,里面的人也能看到外面的人。里外的人似乎心情还算平和,总之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乔叔和升娃儿站在院子里,手中忙着活计,不时抬眼看着屋里的动静。院子里的人一旦被点名,马上变得战战兢兢。因为来院子带人的人是日本人,动作粗鲁,说话声音又大,这大概就是对异邦人的恐惧。有的人被架起的那一霎那就开始嘤嘤地哭,也不敢大声。有的人一被架起,就开始小声辩解,也有的惊恐地解释着。屋里灯光还算是明亮,不时晃动着人的黑影。在杂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抽打耳光的噼啪声,抬腿蹬踏肉体的扑腾声,拳头撞击胸背的闷响,也有肉体受到尖物刺激的尖叫声。在这一阵乱杂之后,就有一声吼叫,这大概就是日语的“滚出去”。这声吼叫之后,就有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出房子,头也不抬地奔出院门。
每出去一个人,都给后面的人增加恐惧。还在院子里等待过堂的人开始感到度时如年,似乎又盼着自己早点过堂。
又一个人被架出来,推到大门外。杨三在门口用手一指老四,喊到:“你!”
从大门口回来的两个日本兵走到老四跟前,解开绑着胳膊的绳子。老四家嘴里惊慌地“咿呀”,就失了声,说不出话来,踉跄着被两个日本兵押进堂屋。老四家扶了一下眼镜,这才看清屋子中间生了火盆,盆里放着两个烧红的锅铲。日本太君威坐堂屋桌前,眼睛一直盯着来人。太君向翻译官杨三斜了一下脸,嘴里“哼”了一声。
杨三:“太君问你,可知道中央军、八路军下落!不许骗人!”
老四一脸惊恐,声音变了调,先是开了口,发不出声音。清了一下嗓子,似乎是憋足了劲儿,口里发出刺耳的尖叫:“我真不知道呀!”
日本太君似乎被突然的尖叫吓了一跳,猛一抬头,不解地看着老四。
杨翻译把脸扭向太君,咿咿呀呀一番。
太君向身边的日本鬼子示意,那个鬼子从火盆里拿出烧红的铁铲,一大步跨到老四跟前。老四还未反应过来,红红的铁铲就按到了老四家手背上,腾起一股青烟,肉皮的焦糊味四散开来。老四又是“哇”一声尖叫,满脸是泪,接连几声剧烈的咳嗽,失声叫到:“太君!太君!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
一股腥臊从老四家裤腿那里溢出来,老四家尿裤子了。
太君摆了摆手,两个日本兵把老四押了出去,还绑在树干上。老四木然地靠在树上,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老四不明白,别的人都放走了,为什么太君不放他走。他大概不知道,这都是杨三的主意。谁叫你戴个眼镜呢?谁叫你侯掌柜家还有点家底呢?这杨三似乎以前受过侯掌柜家的气。
又一个人被带进屋,屋里又传来太君的呵斥声,踢脚的扑腾声,打耳光的啪啪声,铁铲烫在皮肤上的惨叫声。
乔叔和升娃儿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手中的伙计也做完了,屋里的惨叫也听够了,就拍拍升娃,一起进了屋子。乔叔给升娃安排了住处,与几位在兵营里干零活的人睡在一起。
升娃躺在床上,听着上屋的惨叫,心里砰砰地跳。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四
升娃醒来,看见乔叔正指挥着大伙搬运东西,整理各种财物。乔叔出门前,低声对升娃说:“可不要乱动东西,日本人打人下手狠着哩!”
几个农夫开始翻动、整理仓库。一个农夫发现一个箱子里有饼干,抠出一块,咬了一口,嘴里啧啧称好。其余几个农夫看见,马上围上来,伸手去扣箱子,把纸箱子撕开一个大口,抓出饼干,狼吞虎咽地吃,同时往口袋里塞。谁也没看见一个日本兵突然出现。日本兵大叫一声,抽出腰间二尺长的短棒照着一个农夫的头脸一顿猛抽猛打,顿时献血从脸上淌下来。其余几个农夫吓得一动不动,嘴里的东西不敢嚼,也不敢咽。日本鬼子打完这一个,打第二个,把这几个农夫挨个打一遍。打完之后,呵斥农夫把口袋里东西拿出来。
日本鬼子打人的时候,升娃站在旁边,吓得不敢出声,也不敢说话。日本鬼子打完这几个大人,回头看到呆站着的升娃。他走到升娃面前,用手摸上摸下,未发现偷藏东西,伸出大拇指:“小孩的好!给你!”鬼子从箱子里抓出一把吃的,递给升娃。升娃不敢拒绝,伸手接住,目送鬼子走出房门。
日本人走出去好大一会儿,这几个农夫才敢挪动身体。一个农夫上前,苦笑着说:“升娃,你人小,精着哩,你咋没挨打?!”
升娃:“乔叔说不敢动,你们不听!”。几个农夫又开始干活,叽叽喳喳地议论。第一个挨打的农夫叹气到:“这饼干是太好吃了!比咱这小鏊馍好吃!”
第三天上午,一个皇协军来厨房叫升娃:“升娃!太君找你问话哩!”
升娃走进上房。
现在没有过堂的人,房间很安静。那个太君走过来,摸摸他的头,说:“小孩的好!饼干的好吃!”说完又递给他一把吃的。见升娃拿着饼干不敢吃,又走过来拍拍他的胳膊:“吃吧!吃吧!”升娃这才小口咬着饼干吃起来。
太君转身坐到八仙桌旁边。八仙桌旁边是一个小方桌,桌子上摆着一个茶壶和几个茶杯。太君慢慢地坐下,小心地沏茶,洗茶,倒茶,品茶,一边悠闲地看升娃吃饼干。他再次抬头看着升娃,若有所思。看到升娃也看他,就微笑着点点头。
太君喝了几口茶,起身回到八仙桌后面,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本相册放在桌面,慢慢地翻看,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和善。翻看了一会,就合上相册,放回架子,慢慢走出来。
太君走到离升娃几步远的地方,脸上绽出笑容,用略显生硬的汉语问:“你叫升娃?饼干的好吃?”
升娃点点头。
太君把脸扭向一侧,沉思片刻,突然拧过身子来问:“黄背角有八路军?”
升娃瞪了一下眼,说道:“有!听大人说有一个团,啥是团呀?”
杨翻译对太君低声说了几句。太君口里“唔”了一声,略作沉思,又扭头问升娃:“铁山可有八路军、中央军?”
升娃:“有,大人说有一个营,啥是营呀?”
太君听杨翻译说完,骂了一句学来的当地脏话:“XXXX,没法子!”
太君又扭过身来,脸上露出笑容,俯身拉住升娃的手说:“你的去铁山玩,带上吃的,到处看看!”
升娃从上房屋走出来,怡然自得。走进厨房,跟进来一名皇协军,小声对升娃说:“你个狗娃子,太君还喜欢你了啊!给你拿些好吃喝儿!”皇协军从纸箱里掏出些东西递给升娃,也往自己口袋里装了些。皇协军走了出去,升娃掏出口袋里的东西往嘴里送,旁边的乔叔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太君问你话了?”乔叔小声问道。
“问了。”
“都问些啥?”
升娃说低声重复了太君的问话。
乔叔听了,点点头,交待到:“你人小鬼大,精着哩!说话可当心点,别让咱这乡亲们吃日本人亏!”
升娃点点头,脸上露出喜悦,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先是到白坡崖,见到在刘家当奶妈的娘,把吃的送给娘品尝。然后从白坡崖走下去,穿过白坡村,趟过东阳河,到了花园村,再沿着东阳河北岸的小路经过神沟口,向北看到满山遍野开始枯黄的红叶。过了神沟口,再顺河向下五六里,到达大路河口,沿着大路河往北走就是铁山了。一路上连人影都难见到,当地人都躲到山里去了。
路上偶尔遇到个人,看着闲逛的升娃很是吃惊:“你娃儿从哪里来?你不怕老日本?还瞎逛,作死哩!”升娃只好笑笑,不做声。
升娃在大路河口观望了一会,吃了点东西,喝了几口河水,并不想往铁山方向走。大路河口往北,就叫铁山河,那一带都叫铁山。沿着铁山河往北走二十多里,就绕到王屋山的背后去了,再往北就是山西的地界。升娃找了一个大石龛,在里面躺了一个时辰,就回头往邵原街走。
这样转悠一天,晚上回到兵营,脸上跑得红扑扑的。
升娃进了大院,太君马上召见,劈头问道:“铁山看见了什么人?”
升娃:“没见人,都躲大山里了。”
太君:“可看见八路?在哪里?”
升娃:“大人说有个营!没看见人哩!”
太君低头,把脸扭到一边:“XXXX,没法子!”
太君扬扬手,兵娃走出上房屋。
过了两天,升娃和乔叔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邵原街几个青壮年偷了日本人的枪。再去偷枪,却惊动了日本的狼狗,日本人抓住了这几个人,全部用刀捅死,丢井里了。
这事儿震惊了乔叔和升娃,再也不敢随随便便了,也才感到这日本人真是与从前来的部队不一样。
一天,在厨房的乔叔把升娃叫到跟前:“升娃儿,你说这太君是不是中国人?”
升娃:“咋不是日本人,讲着日本话哩!”
“说不定是中国人,日本人五短身材,络腮胡,这个人可是白净脸,那身材可不低哩!”乔叔有他的看法。
“是中国人,心咋会恁狠哩?”
“中国人好?那杨三不是中国人?他们狗仗人势,抢占人家的房子,天天杀猪宰羊,吃肉喝酒,坏事做尽了。听说他们把太君征来的牛买到沁阳、孟县了!”乔叔这番话把升娃惊呆了。
升娃:“领着日本人欺负中国人的,也是这日本人?”
乔叔:“差不多吧。皇协军是汪精卫的部队,都不是啥好人。皇协军是中国人,里头也有好人哩!杀人放火他们也不敢干,咱这邵原人都认识他们。他们敢干,说不定那一天咱这邵原人也不能放过他!”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升娃示意乔叔,杨三来了。
杨三进了厨房,要乔叔给他下一碗肉丝面。乔叔和升娃赶忙烧火做饭。
杨三叫住升娃:“哎!升娃,你去叫侯掌柜来领他家牛,不用了!照顾你们呢,让你们先领走!”
升娃有点迟疑:“现在去叫?”
杨三:“那可不是现在!”
升娃一溜烟出去了。
不到一个时辰,侯掌柜来到厨房门口,站着不敢进来。升娃进厨房,看到杨三正在吃面:“侯掌柜来了!”
杨三放下碗筷,走出厨房,往东南角一指:“牛在圈里,去牵走!”
侯掌柜示意升娃去牵牛,被杨三用眼神恶狠狠地制止了:“你没长手啊?”
侯掌柜吓得身体一哆嗦:“我有手!我自己去,我去!”
侯掌柜到了牲口圈前,只看到几头又瘦又小的牛,唯独不见自己的牛,又折回来了:“长官,牛圈里没我家牛呀?”
杨三拿着个小木棍挑着牙齿,拿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那就挑一头牵走吧!”
侯掌柜一脸苦相:“不是我家牛,我不能要啊!”
杨三一下子发怒了:“你想要就牵走,你不想要就等着你家牛!反正我是没看见你家牛!”
侯掌柜一看这架势,也不敢磨叽了,赶快进去挑了一头稍微大一点、身上还有点肉的牛牵了出来。
杨三吃完饭走了。
升娃低声对乔叔说:“那头牛是花园卫岭家牛哩!”
乔叔没有说啥,他知道,大牛都让杨三卖到外地去了。
升娃回到厨房告诉乔叔,他刚才看见刚才进去个人,听说是后山人,可从没见过。
乔叔:“长啥样?”
升娃凑到乔叔耳朵跟前耳语。
乔叔听罢脸色煞白,低语道:“那是新安县土匪,来报信了!不知道想祸害谁哩!”
乔叔想到后山前坡村侯建忠的事儿,心里泛起不祥感觉。乔叔家在邵原街,却和四道河、蛋窝河、黄背角人都熟悉,后山还有自己的亲戚。
乔叔拉过升娃:“这个地方不能久留,你快走!”
“去哪?”
“去跟你娘说,过石灰沟再往山上走,去小沟背吧,那里兴许能藏住人!小沟背藏不住人,就再往上走,去鳌背山,找建忠叔,告诉他招呼点新安土匪。你娘说过侯建忠这个人。早点走,再迟,你也走不利索了!”
升娃听了这话,往口袋里塞了个馍馍出门了。
五
邵原街的居民在日本来之前就逃走了一大半。日本人来后,又逃走了一半。少数有家产的,留下个把人看家。再剩下的大多是当地农民、小生意人、算卦的、要饭的、地痞等。生活在底层的人,命也是贱到了底了,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也不怕啥军阀还是日本人。也有少数人,偏偏是不怕死,世道不乱,他就活着没劲。邵原南十里阳安村,有个卢同武前几年在山西洪水县混日子,听说日本人占了邵原了,世道乱了,就赶紧回来了。
几个日本兵从街上走过,行人惊慌避让,站在路边不敢动,或垂首侧目,或抱头逃离。也有老人对此习以为常。说起这话,他们要讲到道光年间的事情:“这日本人比皇上还厉害?乾隆爷到武陟县驻扎嘉应观,皇上出行,武将开路,一路上击鼓鸣锣,两边哩人哪敢抬头?一句话说错,还不是要砍你哩头?”
说这话的人,都是邵原街有名的几个犟嘴,从来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黄河心不死。
刘半瞎把后山的山村走完了,把能吃的饭也吃完了,又转回邵原街。
他坐在一个小饭店门口,打着他的家伙在说唱,讨饭的碗摆在地上。这样做也是做广告,告诉从身边走过去的人,他是个说书匠。
巍巍鳌背山,屹立亿万年,
盘古在此开天地,
女娲炼石补漏天。
西边不周山,当年共工头顶断!
东边古昆仑,青龙飞舞在眼前
……
两名日军、几个皇协军从远处走来。刘半瞎看不清人,听脚步声不是平民百姓,像是当兵人,觉察来人靠近,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
来人走入饭馆,屋内空气顿时凝结,吃饭的人都不出声了。
刘半瞎停下拉琴的手,侧耳细听屋内的声音。
几个日军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刘半瞎身边,仔细观察刘半瞎。一个日本兵用手一指刘半瞎:“他的继续!”
刘半瞎:“……愚公立下移山志,
子子孙孙把挡路的太行王屋移走了!
移哪里去了?
一厝在朔东,一厝在雍南!
说来说去,都是咱鳌背山人!
都是华夏子孙,炎黄后代!
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来到了这山上可要小心了---”
皇协军:“瞎老头!啥他娘哪来哪去,作死哩!换个曲儿,快唱!”
刘半瞎脸上肌肉抽动一下,琴弦“吱扭”一响,并不理会皇协军的叫喊,只顾接着唱了下去:
“……若是朋友,来!来!来!有美酒!
若是豺狼,来!来!来!有猎枪!……”
这邵原话本来就难懂,这老头唱出封丘话,更是难懂了。几个日本并听了一会,也没啥反应。几个皇协军就推搡着走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李星良,河南济源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哲学博士。现任海南省社科联副主席、社科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