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八十四篇:大宋河山之天下是非(六)人之末,性乃美

  

郑熙亭文存之一百八十四篇:

大宋河山
第十八章 天下是非
 六
人之末,性乃美
东坡奉到朝命,犹疑不决。东坡雪堂、堂前果木、田畴绿麦、田畔芳草,皆洒有血汗;左邻右舍、诗朋酒友、州县同仁,皆深有真情;更有乳母任氏,长眠东阜,生养死葬,实有不舍。凡此皆难以割舍者也。乃信步漫游,以消烦闷。行至南冈之下,遇潘邻老灌园,见其橘树甚茂,讨得幼苗数株,携至东坡,唤苏迈、苏迨、苏过,植于雪堂西畔。
时有黄州太守徐君猷来贺,东坡道:“吾欲上表,乞依旧留黄州住。” “不可。”君猷道,“转任汝州,内迁事小,重在朝廷悬念,示不终弃,况君命不可违也。” 君猷立等东坡移汝谢表,拿去拜发。于是,“东坡先生北归”消息传开,为黄州平添几分春色。一时间,街谈巷议,东坡雪堂人众往来如市。州县吏员、衙前差役、城乡士人、村野草民,五年间闻名未见面者,皆来“辨认先生”。
这日,东坡与润芝料理事务。东坡欲雇车马,走陆路;润芝以为累重道远,盘缠不起,要走水路。东坡道:“风涛惊恐,又累你母子受罪。”润芝笑道:“我儿皆在风涛中生长,迈儿成年,迨儿十四,过儿十二,暴虎冯河,也不怕的。”雪堂赠送潘邻老,田亩归还马梦得,夫妻二人正计议间, 方山子陈慥匆匆赶了来。
东坡见陈慥身着孝服,心有所感道:“吾平生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大略无负人处惟对二长者,大有不恭:一是弟之先君,当年轼从于凤翔,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大人争议,至形于言色;一是金陵丞相,当年轼恶新法,一时激愤,连上五疏而攻之。待'乌台诗案’治急,丞相援手救之,不计前嫌,真长者也!”说罢,取出一函付陈慥道:“此是先君《陈公弼传》,当刻石于墓旁。丞相那里,此番过金陵拜谒。”
元丰七年四月初一,东坡搬家,雪堂邻里、黄州友人,提豚携酒至雪堂为东坡饯行。席间,众宾朋恳请题诗留念,东坡强忍热泪,倾吐肺腑,赋
《满庭芳》曰: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万里家在岷峨。
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
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
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
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
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
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东坡先生北归,黄州倾城相送,鼓角齐鸣。苏迈护家人登舟,东坡洒泪拜别父老,惜别迁延。待至武昌,时已入夜,东坡携陈慥下船登岘山,回望黄州,鼓角犹闻,凄然泪下,不禁叹道:
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渡吴王岘。
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
 
病疮老马不任 鞿,犹向君王得敝帷。
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
端午节,东坡经筠州看望苏辙,兄弟二人皆发胖,不免相视而笑。东坡道:“我在雪堂享清福,肥胖犹可;弟每为群僚所抑,无烦忧哉?”子由道:“昼则鬻盐沽酒,税豚鱼,争斤两;夜则筋力疲废,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真所谓物我两忘也,安得不胖。”
六月至九江,泊舟登岸而游庐山,写下了《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千古绝唱。七月,抵达金陵。
金陵石头城,东坡向往已久,因命船夫绕城而行。东坡挈妇将雏,在船头观览。这六朝古都,依山筑就,因江为池,果然险峻。城基赭红色岩石高出水面十数丈不等,中段怪石向人做着鬼脸,其丑无比。东坡即命“停泊”。朝云揽起苏过,捂住眼呼叫“可怕!”润芝也说“不相宜”。东坡只得从众,泊船于西门外之横塘,此处水面宽阔,水心有亭台,岸上有坊市, 东坡携苏迈下船入城,买些食物回来。一家人在船头就餐纳凉。是时,大江西头红日方落,淮水东边皓月初升。苏迈瞭望一回叹道:“'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非临其境,不见诗人真意也。”
东坡道:“所以安石定居于此,正是其过人处。” 翌日,命苏迈寻问半山园,丞相可在府上,以便来日造访。东坡偕润芝、朝云、苏迨、苏过,漫步塘边坊市。半晌,方见苏迈牵了毛驴走来,驴背上坐一老者,且行且近,看得真切,正是“半山老人”王安石。东坡赤脚露顶慌忙下船,一揖到地曰:“轼不恭之甚,竟以野服见老丞相。” 安石下驴,双手扶起苏轼,垂下泪道:“子瞻子瞻,汝受苦也。” 东坡自谪黄州,久已无人唤子瞻了,子瞻之称业已生疏。今日重闻唤子瞻声,一种故旧之情从心头泛起,热泪不禁涌出。握紧安石连呼:“丞相!丞相!”即命家人下船相见。安石揽苏迨、苏过于怀,喜之不尽道:“命乖儿善,福之所倚。”
说话间,岸上赶来一簇车马,从人禀安石道:“老夫人传话,务请苏大人一家过府。”
润芝母子欲留船上,以免太过烦扰。安石恳请道:“贤夫人不必太 谦。”于是润芝、朝云、苏迨、苏过乘车,苏迈与东坡乘马,安石依旧骑 驴,穿过石头城,出北门东去六七里,即是半山园了。东坡曾听子由说过, 半山园依山傍水,天然成趣,非一般园池可比,今日一见果然不差。
吴氏老夫人与长子王雱孀妇,接了润芝母子入后堂,次子王旁接了苏迈至外书房,安石携东坡入前厅。须臾,孙儿王棣偕苏过跑来传话:“奶奶说,要留婶婶将息几日呢。”于是东坡一家即在半山园暂住。
江宁知府王胜之前来拜望,邀安石、东坡出游。安石大病初愈,只游钟山半日,即留在书房修订《字说》。东坡与王胜之流连数日,登石头城、泛玄武湖、拣石玛瑙岗,二人唱和甚快。
这日东坡游罢归来,趋至书房,见安石全神贯注,左手执卷,右手摸划,半晌捶案道:“找到了,找到了。”回首觑见东坡,起身道:“今日可曾尽兴?”
“六朝古都,名不虚传。”东坡环顾,见书柜壁立,藏书甚丰,临窗 大案,信函书稿堆积如山,二十四卷《字说》,已经御批刻版,安石仍在斟酌。东坡道:“丞相自解机务,专心治学;司马君实则专心治史,二公皆异人也。”
安石笑道:“吾咬文嚼字,不及君实多矣!因见许慎《说文》所记不全,所释不详,故以浅陋考之,探究字义,或有益于道德也。”
东坡顺手拿起一卷,见释“甚”字曰:“从甘,从匹。甘,饮食也;匹 男女也。故甚者,安乐之尤。”又释“革”字曰:“黄牛之皮,固也。既固 则不易变更,积重难返也。所谓'变古易常、不死即亡’,是以革故鼎新,其事殊难也。”
东坡肠直口快之人,有感而言道:“轼亦黄牛之皮也,想新法之初,辄守固见,至有异同之论,虽此心耿耿归于忧国,而所言差谬,少有中理者。今圣德日新,众化大成,回视向之所执,益觉妄矣。”
“子瞻言重也。”安石朗然道,“事有异同之论本常理也,诸法所建纵 未必一一皆非,亦未必一一尽善也,其不善者,宜以善者更之,更之而后复又更之,圣德方能日新。比如此梁栋,惟指其疤痕去而不更,屋安得存。新法疤痕处甚多,子瞻历经数郡,悉皆见之。”
苏轼直言不讳,略指青苗诸法之弊,胥吏趁机勒索,取钱扰民,而后说道:“熙宁新法,免役最善,郡县罢遣衙前,民皆欢庆。轼在徐州治河,以工代赈,以雇代差,既宽民役,又节国用。惟豪门大户须出钱助役,乃以法为病, 不已。”
安石闻言不胜欣喜,执东坡手道:“子瞻历十年坎坷,不虚度也。” 东坡亦吐肺腑道:“轼六岁从母学,于书中求道理凡三十年,以为读尽天下书,识尽天下理。殊不知识尽天下理还须从无字句处读书也。”
安石拍案而起,把案上书函一推,平展一幅素卷,开砚濡墨,谓东 坡道:“往年登石头城,有《贺新郎》一阕,从未示人,敢请子瞻大笔书之。”
东坡欣然应命。安石念一句,东坡写一句,珠联璧合,霎时而就,东坡兴致方浓,复诵道:
金陵帝王州,郁葱葱、佳气浮游,长江自流。八百年来岂是 梦?六代尽成古丘!逐豪华何日得休?毕竟江山谁是主?共天下一 扫怨共忧。天有病,人知否?  是非从来争未已。使众生、皆为 尧舜,不知孔子。读罢古今书万卷,识透人间事理,是与非尽付流 水。潮涨潮落不由己,待石出自见真与伪。人之末,性乃美。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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