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匍匐,一路前进
20年前的一份答卷
在旧物中发现那份答卷,时间已过去了整整20年。20年岁月流逝,如此匆促急遽,让人暗自心惊──那份答卷,纸质松脆,墨迹泛黄。但笔迹,名字,词语,句子,以及由此泛起的相关记忆,那些场景,片断,仍清晰,历历在目。
那是读大学时的一次作业。一篇有关“教育学”的小论文。推想起来,具体的时间,当在大二上期,刚开课不久。教那一科的老师姓甚名谁,音容笑貌如何,现在全忘了。只记得,好像是个男的,很年轻。口才不错,课上得也挺好。可惜有些“委误”──我们多不愿意听那些烦杂的教条,枯燥的理论。虽然以后,我们大都要从事教育工作。
有一次,他布置的作业,是要我们“参考”课本内容,写一篇有关“各个社会形态的教育特点”的小论文。照直说,就是一道问答题。只要将有关内容,照着抄写一遍,就可完事得分。但我当时很有些“扯”,不愿从众,尤其反感那种抽象的死道理,机械的照抄书,便用了一种自认为特别的方式,应对那份作业。
请允许我将那份答卷原样照录如下──
再没有什么问题,能比引导我们满怀爱心和热情,去面对我们的学生更重要。无论是研究教育现象,还是揭示教育规律;更不用说只言片语地,照抄照搬课本上现成的“各个社会形态的教育特点”了。一切僵死的教条和规范,除了遏制和扼杀教育者的创造性外,绝无其他更好的效益。
从心底里说,我喜欢教书这项工作,犹如我喜欢写诗和创造一样。因而我将用我的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对那种照录书本、以求得分的作业方式的厌倦和反感。尽管我知道,这样做,是要冒着得“0”分的危险的。而且,真要我说出一个称职的老师所应具备的“爱心和热情”,究竟该有怎样的具体内涵,我也很难达到周全、细致。但我愿意借用米斯特拉尔,这位因其“富于强烈感情的诗歌,使她的名字成为整个拉丁美洲的理想的象征”,并获得194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抒情女王”的一篇散文,来表达我的想法。
女教师的祈祷
诲人不倦的主啊,请原谅我从事教育;原谅我僭用教师的称号,因为这称号你在人间用过。
请赐给我爱,让我把它全部倾注在我的学校;连炽热的美也一刻不能夺去我对学校的情意。
导师,让我的热情经久不衰,让我的绝望成为过眼云烟。斤斤计较这种不纯的愿望,仍然扰乱我的心灵,受到伤害时,我仍会产生卑劣的不满心情。这一切,请你从我身上清除,别让我为了学生懵懂或前学后忘而伤心痛苦。
让我比做母亲的更为慈爱,像母亲一般爱护那些不是我亲生的小孩。请你让我的女学生成为我完美的诗歌,让我最隽永的旋律深入她心中,有朝一日我的双唇不再歌唱时,她可以替代我。
……给我朴质,给我深度,让我每天教学时避免繁琐平淡。让我每天早晨昂起头来到学校,把心灵的创伤忘掉。让我在工作时,抛开个人物质的追求和世俗的苦恼。让我的手在惩罚时变得轻纤,在爱抚时更加温柔。别申斥我,因为我爱之深才责之严。让我的砖土学校有崇高的精神,让我热情的火焰,温暖它寒酸的门廊和简陋的教室,让我的心意和善良的愿望,使它比富有的学校更为富丽堂皇……
这篇散文是如此地震撼了我,感动了我,以至我鼓着勇气将它抄了下来,准备作为我的答卷。先生,在你看那些千篇一律的答卷,有些头昏脑胀、恹恹欲睡时,读一读这篇优美的“祈祷”,我想,你或许也会有些感触吧。从这里毕业后,我们所要面对的,将是一张张年轻的脸,一双双稚纯的眼睛,一颗颗柔嫩的心灵,作为教师,作为所谓的“人类灵魂工程师”,除了满怀爱心和热情地指点他们,引导他们,我们还能说些什么?
我不敢说自己将来在教育上,会有多大成就,正如我不敢奢望自己,在诗歌上有多少作为一样。但我将满怀爱心和创造的激情,努力为之奋斗。我知道,重要的,是那过程。
我不知道这份答卷,能否代替这次的作业。但它能代表我的思想。至于这样可能冒犯先生,那实在是我应该请你原谅、宽恕的。
中文系87级3班 谢云
我现在仍不知道,当年那位先生,在看到我的这份“作业”时,会是怎样的心情。令人感动的是,他容忍了我的“造次”。科代表发还作业时,我的答卷上,有他留下的红色墨迹。大大的“阅”字旁边,还有一行批语,原话是:“此篇‘作业’我能接受,其他学科是否能用这种方式替代,请谨慎为之。”记得当时,我是颇有些自豪和骄傲──为自己的言行,和选择的方式,甚至为自己略略显得肤浅、生涩的思想。
转眼间,就过了整整20年。在教过四届学生,有了9年一线教学经历,又作了9年教研员,对教育的面目和现状,有了较为充分的了解和感受后,再看这份答卷,心里满是愧疚、酸楚和伤恻──为自己当年的幼稚,和现在与那时的差距。
边地小城的9年时光
现在还能记起,18年前大学毕业,刚到平武那座边地小城的情形。那是真正的异乡,举目无亲。陪伴我的,只有一只铺盖卷,少许日常用品,几大纸箱书,一颗高傲而虔诚的心,一怀想要干些“名堂”出来的激情和梦想。
现在看,那所学校还算重视我——新教师带新生,是不成文的规定。学校给了我高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带一个班主任。新生报到后才知道,我带的那个班,是全年级最好也最复杂的:官宦子弟,教师子女云集。成绩优异者有之,淘气的“匪头子”亦有之。“怵”的感觉是有的,不过,年轻气盛,越有挑战意味的事,似乎越能激发豪情和斗志。
毫不脸红地说,刚站上讲台那阵,我的确是谨遵着自己最初的“承诺”,“满怀爱心和热情”地对待我的学生。我说过自己虚荣心强,好为人师,喜欢别人尊重我,敬仰我。而讲台和学生,给了我充分的表现机会。面对那一张张年轻的脸,那一双双稚纯的眼睛,那一颗颗柔嫩的心灵,初为人师的我,激情洋溢而急于事功,恨不能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一下子都传授给他们。所以每上讲台,我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而在课下,我与他们平等相待,融洽相处——彼此的理解、尊重和信任,班里大小事的公开、公平与公正,约法三章及令行禁止,恩威并重,怀柔附远。这些招数,不新鲜,但有效。我还时常组织课外活动,开讲座、办文学社、搞辩论赛之类。春暖花开的时节,带他们到郊外踏青、野营;第一场雪来,与他们一起上山赏雪、打雪仗,弄得满身雪花……彼此的亲近与融洽,可从课外的称谓里见出一斑:我叫他们弟弟妹妹,而他们,男生管我叫老大,女生则称我“谢头儿”——现在看,那应当是我与教育的蜜月期。事隔多年,与那帮学生聚会,我们还能回忆起那快乐美好的时光,那桩桩件件往事,点点滴滴温情。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那所学校,我都被认为是不太负责的老师。因为我基本上不写教案,不出试卷,甚至极少批改作业。现在想,那时的自己,是不讲章法,甚至也不懂章法的。我只是按照自己对教育一厢情愿的理解,以自己仅有的知识和激情,作无所顾忌的渲泄。作为曾经很少交作业,经常靠“临时抱佛脚”应付过关的学生,我对考试的态度只有轻视。我给学生们大讲特讲文学、历史、哲学、艺术,我熟悉的,一知半解的,都一古脑儿倒给他们。不指望他们能够全部明白,但我知道,一定会给他们以震撼,以冲击。
效果真还不错。我所教的班级,在学校里,无论大考小测,都能位列前茅。我知道,是我的激情感染了他们,是我的课堂征服了他们,是我的兴趣激发了他们。而他们,也感染了我,激发了我——我结婚时,一天婚假也没休;儿子出生,除原来的两个班,还带了另一个班的语文,忙得风车斗转的,那段时间,成天忙着备课、上课、改作业:一天假也没请,一节课也没耽误。
但遗憾的是,第一届学生带到高二,感觉正渐入佳境时,学校却安排我另接新生,理由是要“保高三”,而我没有教过高三的经验。刚听到这一消息,我几乎是要出离愤怒了——结婚前,谁会有过结婚的经验?生小孩子前,谁会有生小孩的经验?谁天生就是教高三的?我正要找学校领导理论,旁人劝住了我,这才知道,所谓的“保高三”只是幌子,其实质,不过是要让别的人,用那两个班的好学生和好成绩,去挣得更多的荣耀。
我必须说说那个小城。偏僻,荒远,“老少边穷”齐占,便不免闭塞,保守。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最典型的,就是特别地“排外”:在那里,我永远是局外人,很难真正融进去——工作9年间,甚至包括我成为“绵阳市十大杰出青年”那年,我在单位的职称考核,都没有一次得到过“优秀”——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无亲无故,又无权无势,被排挤、被冷漠、吃暗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学校的策略出现了重大失误,那一届的高三,并没有“保”住。但我已经不再那么激切了。那件事,对我的教育热情,是极其严重的打击。
其时我已知道,教育,作为文明薪火相传的一种方式,更重要的,是人类精神和生命的代代递交,是一代代人个性和人格的习得与养成。但在现实里,无论是教育者,还是受教育者,都敌不过要命的高考。升学率的压力,一层层降下来,落到肩上,常常弄得自己情不自禁,言不由衷。原本是要公正对待每一个学生的,却总忍不住对成绩好的,多了些“青眼”,对纪律差的,多了些“白眼”。考试差了,更少不得要批评,指责,甚至气急败坏地讥讽、奚落。三五几回下来,弄得学生累,自己更累。
再看周围,不少老师,依旧能够传统的“一根教鞭治天下”,轻轻松松,无烦无恼,一样的“师道尊严”俨然。便觉得自己,太年少气盛,太意气用事──“何必费那么多心思,吃力还不讨好。”老教师们这样的“教诲”,竟也听进去了,而且落实到行动上。该出手时才出手,不该出手就“甩手”。而且居然,就将课教下去了,居然也就将日子打发走了。
只是偶尔,心里也会蠢蠢欲动。毕竟还年轻,不甘于就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但每次,想“有所作为”的念头刚涌上来,或落到行动中,就会被种种莫名的意绪,弄得满心灰凉。结果,往往是热血沸腾三分钟,情绪激昂一阵子,便又冷了,淡了,平静、麻木了。再回想那份“答卷”,真不敢相信,当初,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居然能够那么坦诚、率真。
生命因你而动听
工作第三个年头,原来的校长调走了,接任的,是原来一直不得志的副校长。年纪比较大了,但人很清醒,一直也很关注我。上任后不久,他找我谈过一次话,问我感受,了解有关情况。老校长一直听着我的诉说,没有插嘴,到最后也没有多余的话。
但事隔多年,我只记得其中两句。一句是“变了泥鳅就不要怕泥糊脸”。第二句,“如果教育真的那么容易,顺利,还要教师干什么?”
这话点醒了我,真正的点醒,如当头棒喝——正如我后来所说:很多时候,我们都不得不做一些让人厌烦的工作。埋怨不能改变事实本身,但对工作的爱,能够激发蕴藏的活力、热情和巨大的创造性。而他的第二句话,让我意识到,教育是困难的,这种困难在于它的功用只在于影响和改变,而影响总是缓慢的,改变总是艰辛的。你根本不可能指望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更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劳永逸。
碰巧又看到了那部电影——某个夏日的黄昏,在街边一家影碟店里,不经意发现了它。碟片成色颇新,颇有积尘,看得出借的人不多。演职人员陌生,故事内容简括,看不出什么眉目。但那个片名打动了我:《生命因你而动听》。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霍兰酷爱音乐,梦想创作一部令世人感动的交响乐,在音乐史上留下名字。但生活改变了他:家庭收入不稳,又面临添丁压力。为预防“不时之需”,他谋到一份音乐教师的工作。没想到,偶然的选择,竟成了他终身的事业。
但他的从教,并非一帆风顺。上任伊始,他对工作难以安心,总是敷衍了事。学生素质也差,第一堂课,问巴赫是谁,竟无人知道。弹奏乐器走调,乐队排练,连基本的协调也达不到,贝多芬的“英雄”,竟让人觉得音乐厅成了屠宰场。5个月后的学科考试,他的班更是“全军覆没”。他的自信心遭到打击,他的工作态度和成效,也受到校长批评。
“作为老师,有两项工作要做:用知识充实年轻的头脑;但更重要的是,做一个指南针,指引那些头脑,以免他们学到的知识被浪费掉。”校长告诫他。
霍兰由此反思,改变。他将学生熟悉的摇滚乐引入课堂,让他们感受流行音乐和古典音乐的联系。他引导他们了解音乐的奥秘,使他们明白音乐与心灵的关系。他不再行色匆匆,刻板冷漠,而是面带微笑,时常幽默。课堂气氛渐渐活跃,他也开始为学生喜欢,敬佩。在他的熏陶和引导下,原本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两个学生,分别学会了单簧管和大鼓。
他喜欢上了教书,并在那学校里,一教就是30多年。他用爱心、信任和理解,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和爱戴。然后他老了。皱纹,白发,啤酒肚,灰胡须。沧桑,老迈,步态蹒跚。而最后,学校为节省开支,竟然取消了音乐课。青春不再,梦想不再,面临如此结局,霍兰百感交集,他甚至怀疑自己30多年的教育,选择和坚持,是否可有可无,是否真的正确。
在妻儿陪同下,他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但经过那留下美好记忆的音乐厅时,他忍不住停下了。大门无声打开,他惊呆了:舞台正中,悬挂着巨大横幅,上面赫然着他的名字。观众席坐满了人,大多是他教过的历届学生,及社区里的名人。他刚在门口出现,全场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原来,这是为他准备的专场欢送音乐会。
当年那个乐感极差的吹单簧管的小女孩,现在已是州长。她发表了深情的致辞——
“霍兰老师对我的一生有深远影响,对我们许多人的一生亦然。他没有发达,也没成名,所以他或会以为自己很失败,但他错了,因为我认为,他的成功比成名更甚。环顾你四周的人吧,这里没有一人不曾受你影响。全因你,我们成了更好的人。我们就是你的交响乐,我们就是你的旋律和音符,我们就是你最华美的乐章。我们的生命,因为你而变得动听!”
泪眼模糊中,霍兰接过女州长递给他的指挥棒,走上舞台,望着由他历届学生组成的乐队,开始指挥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美国交响乐。
伴随那激昂雄壮的音乐,我心里涌起一阵阵莫名的震撼和感动。那一刻,我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好老师,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至少,不是当初想成为的那种老师——我没法让学生们,发自内心地说:谢老师,我们的生命,因为有了你而更加动听。
“我们就是你的交响乐,我们就是你的旋律和音符,我们就是你最华美的乐章,我们的生命,因为你而变得动听!”女州长对霍兰说的话,一直响在我心里——如果,在自己的生命中,能够听到这样的声音,那将多么令人欣悦,骄傲和自豪。
如果要说,在成长的道路上,谁真的感动并影响过我,霍兰算是一位。
勾引与挑逗,以文学的方式
再回到课堂,我感觉出了别样的意味。
激情慢慢回来了,状态渐渐恢复了。我似乎重燃了当年的梦想。我的语文课,重新变得丰富、生动、风趣、不乏幽默。我甚至一次次拒绝了朋友高薪聘我加盟他公司的邀请——现在,那朋友已是数千万身家,在双流机场附近买的一套别墅就三百多万,而其装修费,用他的话说,“远不止这个数”——我选择了继续呆在那小城里,继续站在三尺讲台上。
授课之余,我重操旧业,几近狂热地写作——诗歌,散文,也写小说、杂文、随笔。甚至在学生面前大力鼓吹、倡导——后来,作语文教研员,跟同事们谈到语文教师的能力时,我曾说:勾引和挑逗,是语文教师必修的功课。我说,勾引学生的阅读兴趣,挑逗学生的写作激情,如果每个老师,都能做好这两件事,学生的语文成绩怎么会不好,怎么可能不好?
这绝非是对教育的轻慢和亵渎。苏格拉底曾说:“教育是把我们的内心勾引出来的工具和方法”。既然教育就是“勾引内心”,语文为什么不可以勾引和挑逗学生的“兴趣”和“激情”?语文学习,不过是对母语的体悟和运用,归总起来,不外“听说读写”诸项能力的强化和提升。以我的经验,善听的,多半嘴巴不会太笨,爱读的,多半笔头也不会太拙。因此,无论小学还是中学,只要能有效解决读和写的问题,学生的语文素养也好,应试能力也罢,都不会太差。
那时候,我所选择的勾引和挑逗的“兴奋点”,是文学。这是自己最擅长的,也是学生比较容易接受的。我在课堂上,尽可能地补充,拓展、延伸,我给他们推荐和介绍,我把自己的教学时间、辅导时间、别人用来讲题和做作业的自习时间,统统交给他们阅读和思考。甚至主题班会时,我也愿意以文学作品入手,让他们阅读、思考、讨论。有时也给他们读我自己的文章,然后讲解我的写作体验和感受:我想让他们切近地知道,文学是如何地来自于生活,真实的生活。我也给他们开讲座,作赏析,引导他们感悟人性与人生——我固执地以为,文学与教育,有着密切的关联:都指向人性,都功用教化,都温润、纯粹,能引人向上、向善。
在那所学校,我还先后发起并主持了两个文学社。第一个叫“一痕”。创办它时,我初为人师,热血旺炽,很想多做些喜欢的事。取这名字,便是期望它能在记忆里,留下一丝青春和生命的痕迹。它确实留下了。但的确,也只有“一丝”。从发起到结束,它的寿命未及半年,刊物仅出到可怜的两期,便因经费告罄,而“中道崩殂”──现在想来,也许那名字就是“谶言”,注定了它的运命吧。
第二个叫“琥珀”。这事虽由我提起,但当弟子们真被煽动,执意要办时,我却踌躇了:“一痕”失败的阴影仍在心里,怕又是匆匆上阵,草草收场。当时正好大倡素质教育,自己也觉着积存了些经验和教训,加之还有一干得力弟子,热情地帮着跳腾,就侥幸地想:也许这一次,会坚持得更长久些罢——第一期刊物出来,心情格外激动。虽然还有那么多错谬和不足,但其文章质量、编排体例,差可自慰:那一期共载文章18篇,后来居然就有6篇,在《星星诗刊》、《四川日报》、《教育导报》发表,引起不错的反响。而有关文学社的情况,包括对学校的采访,也上了中国教育电视台——这在学校的历史上,可以说是破天荒的大喜事!
其间也有不愉快的事。一些无聊而喜好搬弄是非的人,居然在学生面前,心怀叵测地诋毁我,说我一天到晚课不认真上,躲在屋里,自己写文章挣钱,学校还给配了电脑。甚至阻止学生向刊物投稿──天地良心,我上课认不认真,学校领导清楚,我的学生更明白。我是写文章,也确实挣了些小钱,但那多半是在他们没日没夜打麻将,或“闲扯淡”的时候!
我再一次想到柏杨所说的做事与作人,心里满是悲哀和灰凉。
好在,理解支持我的人,不在少数。我的学生甚至写文章给我以声援和安慰。说,那样的人,那样的事,不过像苍蝇一样,虽则嗡嗡得令人烦厌,但他们的本事,实在也只有嗡嗡而已,要我别放在心上──想想也是。可怜的苍蝇,吃饱了,喝足了,无事可做,连嗡嗡几声都不让,岂不是要他们憋闷而死?就发誓要办得更好,让他们更加难受地“嗡嗡”去吧。
我的电脑操作更娴熟了,刊物也一期期更趋精美。孰料,走向成熟之日,也便是它寿终正寝之时。刊物出到第7期,正显出蓬勃之势,我所在的年级临近毕业了。我或者孩子们,都不可能再有那么多精力,来做这事。而他们,都希望能延续。于是多方寻求,期望能有如我一样的“好事者”,能略略撑持一段时间。可惜,终究没能如愿。我和我的弟子们,只好商量着告别了──黯淡而无奈的告别,连再见也不曾说过。因为,谁都知道不可能“再见”。
那些经历和感受,却被我和学生们记录了下来——以文字,或者说文学的方式。虽然,在这日益世俗、功利、冷硬的时代,文学虚幻如梦。但我以为,无论如何,除了日常的物质生活,人还得有精神的慰藉,灵魂的皈依。我如此,学生也如此——以文学熏陶他们,或者培养他们对文学的兴趣、爱好,对美好人性有自觉的感悟和追求,尽管于求知和升学无甚裨益,但至少可以为他们的人生,多打开一扇窗户,多提供一种向度。
对教育而言,这种向度,也许是极为重要的。我坚信。
教育路上重新出发
工作九年后,因为一个意外的机缘,我的工作发生了变化——不仅是工作地点,从那个边地小城,到了现在的市里;工作的性质和内容,也截然不同:从普通的高中语文教师,成了进修校的一名语文教研员。
听说我到进修校,熟悉的朋友都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到‘退休校’养老去了?”以前所在地方的进修校,给人的感觉,倒还真是那样。而我选择新单位的初衷里,也有图轻松的私心——至少,我可以更多地用心于自己喜欢的写作。
但事实证明,我的想法错了。
从教师,到教研员,从基础教育,到成人教育,工作内容和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只需凭感觉和经验,就能将课上走,现在,虽主要是到学校听课,或者说观课,但不能白听的:你是教研员,听课或观课后,总得评评议议吧?在感觉和经验外,不说指导,至少也得有理论的提升和引领吧。这就需要学习,重新学习,不断学习——我的感觉,仿佛是教育路上的再次出发:方式改变,意味着思想的改变,角度改变,意味着认识的改变。
9年时间,我听了近1000节课。一间间不同的教室,一处处不同的课堂,一个个不同的教师,一班班不同的孩子,一轮轮40或45分钟的单位时间——不同的学科,内容,课型,风格。导入,过渡,转换,拓展,小结,下课。预设、生成、交流、互动,情感、态度、价值观——9年教研员生涯,我的很大一部分时间,或者说,很大一部分生活,以这样的方式与课堂契近,甚至重合。这是远别于一般教师的方式和角度。正是这样的方式和角度,让我对教育和教学,有了不一样的体验和感受,不一样的思考和理解。
我开始真正地关注教育,思考教育。
网络也开始大规模进入我的生活。从开始的榕树下、天涯社区、红袖添香、搜狐、新浪、忆石、新散文等文学网站,到K12、cersp,教育在线等教育网站,从匿名浏览到注册会员,再到版主、编辑,从论坛到博客,再到博客圈和群组——到现在为止,我自己都记不清楚究竟建了多少博客,因为在网上,心总是不定,很快开张,便又很快关张。但网络与我,已经须臾不可分离。有朋友甚至说:你原本就该“住”在网上。
网络里行走,最大的收获,是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以各自独特的声音和方式为我熟悉,他们透过文字呈现出别具特色的风采。我并没有向他们主动学习,但他们的存在,逐渐波及到我,影响到我,最终改变了我。网络就像精神的集散地——在那里,因为阅读、思考、交流、分享,我的关注的视线和思维的触角,越来越深地抵达教育的腹地。
一直觉得,教师的工作是艰辛而孤独的。很多时候,他们一站上讲台,面对学生,面对教育的具体场景和问题,就是上帝也帮不上他们的忙。而教育,作为致力于精神培孕、灵魂呼吸的事业,应该始终有一种向上的召唤声,不断激发和引领着他们,向着更新的目标前进。
基于这样的认识,便有了由我承头,在2007年初成立的、以交流、互动、共同探讨的教师民间团队——知行社。两年来,通过论坛、博客、QQ群等网络平台,通过阅读、反思、交流、写作等方式,在教学现场、互动研讨和自主生成中,更新着成员的专业理念,提升着成员的专业技能。除平常的交流外,我还每年评选一位“年度人物”,每年编印一本“年度作品选”,并不断扩大学习、交流和探讨的范围——让知行社成为社员的精神家园、思想乐园、灵魂憩园,这是目标,也是期望。即使可能最终难以实现,有期望总是好的。
关于网络生活,有两件事值得特别记下:一是2005年底,由我力主并亲自策划、创办了全区的网络平台:涪城教育资源网(www.a61.net),迄今注册会员已超4万人。二是2006年夏天,我率区内200名教师组成的“38军”(第38班)参加教育部的远程培训,在cersp网,除光荣完成任务并被评为全国优秀班集体、优秀班主任外,还了解到张文质和他的生命化教育。而两年之后,我与他相识于南昌,一厢情愿地感觉到自己正与他的灵魂相遇,于是加盟到“一加一”博客群组,并于2009年初,如愿将他和肖川先生请到涪城讲学。
此时此刻,我仍在网络里游走,以江湖一刀的名义——在涪城讲学时,张文质先生曾说,江湖一刀比谢云的名气大,因为在网络上,江湖一刀发出了谢云的声音,或者说,江湖一刀代表着现实中那个叫谢云的矮个子男人的灵魂——至少在网络上,声音能比我的身体走得更远,就像在感觉里,灵魂能比我的肉体飞得更高。这是极美好的一种感觉。
一路匍匐,一路前进
直立行走,据说,是人进化中很关键的一步,是“飞跃”。正是这一行为,使得人从树上下来,并与其他爬行动物,有了迥然分野。但我想,人在树上生存时,成天攀高爬低,身体形态、动作自有不同,但曲身团体的时候,估计也多。因为树居生活,受逼仄空间限制,总有不得已。虽说不上匍匐前进,但注定了,人会因环境不同,而改变身形、姿势。
小时候的电影,战斗片看得最多。《渡江侦察记》、《奇袭白虎团》之类,现在还记得分明。战士们那雄纠纠、气昂昂的姿势,让少小时的我们那腔英雄热血,激动不已,喧嚣不已。当然,他们也有趴下的时候,甚至曲身团体、匍匐前进的时候,但那多半是为躲避敌人的子弹、炮火或探照灯。情非得已,那姿势,虽不够英武,却依然让人激动。
大学时,看过一部电影。《站直喽,别趴下》。具体的情节、人物,差不多全忘了,时至今日,只记得那名字。有点像海明威的名言:人可以被杀死,但永远不能被打败。只是前者,似乎更多了一层无奈和悲壮——回想这些年来的教育生活,有过风雨,有过坎坷,也有过挫折和难为人言的艰辛、隐忍。一路的摸爬滚打,一路的跌跌撞撞。好在,自己始终不曾“趴下”,始终在坚持前进。虽然那进程,实在太迟缓了些。
某一次,和几位爱文学的朋友一起喝茶。谈到各自的处境和状况,都感叹多半时间要为生计奔忙,对文学已有不同程度的怠慢。但最终,却都欣慰着彼此仍在前进,不断地前进。虽然那姿态,实在算不上昂首阔步,而顶多只是,我用了一个词语概括表述:“匍匐前进。”
当时不过灵感乍现般脱口而出,现在想,还是比较准确、形象。
匍匐,字典里解释说,就是爬,手足并行。尽管这俩字,读着有些拗口,写着觉得疑惑,操作起来,弯腰屈膝,四肢着地,姿势也不算优美,但面对阻力,仍能不断前进,其精神和态度,还是值得肯定的。而按郑玄的说法,匍匐,可谓“尽力也”——这姿势,也许不够壮观,英武,但毕竟是在前进,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借托别人的气势,一点一点地,不断前进。
不禁为自己的姿态而自豪、骄傲,并且更努力地匍匐着,前进着。尽管置身生活的泥淖中,但依然能看到前方的道路,头顶的星光。生活在哪里?跟着自己的心,匍匐前进,生活就在那里,就在那不断前进的姿势里——就像极喜欢的里尔克的那句诗:“何谓胜利,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从那份答卷开始,走上教育的长旅,整整20年了,一路的彷徨和徘徊,一路的匍匐与前进,在记忆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李白说: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在我,那些细微的道路与曾经的细节,大多已惘然不可辨。而前路,似乎也如来路一般茫然。幸亏,自己还有力气,所以愿意再次匍匐,再次前进,就算是躬身为礼,谢谢岁月和光阴。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
【特别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