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是骄傲的勋章,还是偏见的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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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eugeist(ID:Neugeist),作者: Robert Myers,题图来自电影《小丑》
我最近在电视剧中注意到一个奇怪现象:《古战场传奇》中的苏格兰美男子杰米·弗雷泽的后背被黑杰克兰德尔的鞭痕覆盖;《电脑狂人》中的乔·麦克米伦小时候因从屋顶坠落而永久毁容;《杰克·莱恩》的男主角在阿富汗的军用直升机坠毁事故中被割伤。
在上述例子中,男主角的后背和前胸都疤痕累累,但他们的女性爱人却完好无瑕。作为一个文化人类学家,我关注社会模式,关注它们如何随时间演变。这些电视剧使我开始思考关于伤痕的定式:为什么人们对男女身上疤痕的看法不同?人们根据他人的疤痕做出了什么预设?现代的疤痕与传统社会的痕刻又有什么不同?
一、疤痕的文化意义
疤痕是具象的历史,是我们皮肤上的亟待讲述的故事。它们讲述着人类的暴力、痛苦、生存、重生、第二次机会、胜利和传统仪式带来的联结。它们是身体的博物馆,保留着历史。我们于伤痕中始:肚脐本就是个疤痕。但疤痕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由于皮肤很难持续存在几千年,没人知道人类是何时开始刻意往身上刺痕的。但是公元前六千年的阿尔及利亚岩壁画描绘了人们身上的点线装饰,这些很可能是指疤痕。
痕刻在撒哈拉以南非洲、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的传统社会中很常见,部分原因可能是疤痕图案在深色皮肤上要比纹身更显眼。一些文化使用尖利工具在皮肤上划出痕线图案。有时,人们会在新鲜的伤口上涂抹腐蚀性植物、木炭或磨碎的腰果等物,来刺激似珠状的凸起疤痕的形成。也有时是为了某个人施予植物中的天然药效成分或超自然的保佑。
痕刻在现代不太常见,但在许多社群依旧实行。疤痕图案是在身上和脸上刻下的视觉信息,能够向特定群体传达意义。它们是部落、氏族、性别,有时是年龄或社会地位的身份象征。
对象牙海岸南部的鲍勒人(Baule)来说,痕刻是将他们与动物区分开来的文化和文明的象征。尼日利亚的约鲁巴人脸上的条纹疤痕标志着他们是社群的一员,即使他们曾因奴隶制、冲突和婚姻而分散在各地。
痕刻也是一种人生进入新阶段的仪式。苏丹和埃塞俄比亚的努尔族(Nuer)男孩成年后要举行gaar仪式,在前额切开六道平行线,自此以后,他们就可以结婚、拥有牛群、参加战斗了。苏丹的努巴人传统中,痕刻通常标志着社会地位以及成年。女孩会在青春期、月经初潮和第一个孩子断奶后获得疤痕记号。
婴儿和幼童身上的疤痕以特定的方式表明了他们的身份,或给予他们护佑。痕刻也是使年轻人变坚强过程的一部分,让他们准备好接受生命中身体与情感的试炼。痕刻的仪式可能很痛苦,但这种磨难是对他们是否坚韧的初始考验,并会带来回报。疤痕标志着这个人已经成为了一个新的、值得尊敬的人。
当美国人类学家保罗·鲍哈那(Paul Bohannan)与尼日利亚的蒂夫人(Tiv)讨论痕刻的痛苦时,他们告诉他,“这当然会很痛。如果一个男人的疤痕不是历经痛苦而得到的,那女孩们会怎么看待他呢?”
“痕刻是最好的装饰之一,是对痛苦的回报。”鲍哈那写道,“痛苦即是一种确证:证明这装饰是无私的举动,亦证明这举动是为他人、也为自己带来愉悦。”
巴布亚新几内亚一名男子身上的部落成人礼疤痕
*christopher*/Wikimedia Commons
另外,《被装饰的身体》一书作者,人类学家维多利亚·艾彬(Victoria Ebin)写道,“人们认为疤痕能增加女性的性吸引力”。例如,蒂夫人认为“抚摸凸起的疤痕能引起强烈的情欲,男女皆是如此”。
然而,由于对传染病的担心、政府压力(疤痕表达了对部落的忠诚,因此被认为是不爱国的)和文化规范的改变,痕刻正在逐渐消失。南尼日利亚的比尼人(Bini)中,痕刻和纹身均已被独特的服装风格所替代,他们的一些外衣上印有原先刻在身体上的痕刻图案。尼日利亚的伊博人(Igbo)则将痕刻从身体转移到了房屋和陶器的绘画上。
在现代的观点看来,痕刻是“原始”,因而不可取的;而这些观点有时会略带种族歧视和殖民主义。象牙海岸的摄影师乔安娜·乔马里(Joana Choumali)记录下了一些男女的话,他们曾经以自己的面部痕刻为荣,但在搬去城区并遭遇歧视与嘲笑后,他们变得以之为耻。一名来自布基纳法索,拥有痕刻的男子告诉乔马里:“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遭遇这些。就让它在我们这一代终止吧。”
人们基于疤痕对他人做出判断,因为疤痕透露出了其社会身份、个人选择,甚至人格,这对有意的痕刻或无意留下的疤痕皆适用。
二、疤痕的现代意义
当作家兼演员蒂娜·菲(Tina Fey)五岁时,一个陌生人在她的脸上划了一刀,在她嘴角留下了一道至今还很明显的疤痕。在她的传记《Bossypants》中,她讲述了人们对她疤痕的不同反应,并认为这是一种社交筛选。“我一生中,在认识我一周内就问起我疤痕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是智力一般或更低的自大狂。”一些成年人则因为她的疤痕而对她更加友好。
美国人类学之父弗朗茨·博厄斯(Franz Boas)于1877年在海德堡大学与人决斗,在脸上留下了一道刀疤。他不愿意告知父母自己脸上多了道伤口,因为这就暴露了他对学业的不专心。在他取得美国教职后,一家当地报纸严厉地评论了他的疤痕,认为这让他看起来像个罪犯。
不像是代表群体成员身份的痕刻那样,今天的疤痕更多记录的是个人经历。受伤时的情况和疤痕的严重程度可以传达出关于携带疤痕者的正面或负面意味。菲的小疤痕讲述了一名无辜女孩被一名暴力男性所伤的故事,所以它吸引了友善和保护性的关心。而博厄斯的明显疤痕讲述的却是一名男性为个人目的选择暴力的故事,这可不被学术界所欣赏,所以他的疤痕引起了指责。
毁容性的严重疤痕不仅不受欢迎,还被认为体现了坏性格。在2019年的一项研究中,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的科学家们发现参与者认为毁容的人是情绪不稳定、不值得信任、不快乐和智力更低的。
这一刻板印象在娱乐小说中也有体现。毁容性的面部疤痕往往是邪恶(希斯·莱杰的小丑,拥有咧到耳根的微笑疤痕)、无情、睚眦必报(阿凡达中爪痕累累的迈尔斯-夸里奇)、歹毒(狮子王中的刀疤)、或是复杂危险的(《火线》中由迈克尔·肯尼斯·威廉姆斯饰演的奥玛·里特,他的脸在真实生活中被划伤)。
性别在人们对疤痕的看法中也有较大作用。一项2008年英国的研究让男女评价面部带或不带小疤痕的异性的魅力。女性认为带疤的男性在短期关系中更有魅力。而在长期关系中,女性对带疤和不带疤的男性偏好相同。当被要求猜测造成伤疤的原因时,女性一般将男性的疤痕来源归为打斗,而男性将女性的归为意外。
对男性来说,小伤疤和皱纹一样,一般被认为是正面的。它们给人一种粗犷的感觉,加深了强壮和有毅力的印象。疤痕是阳刚之气的性感代言,是英雄和坚韧的勋章。它们不仅将男性和女性区别开来,还让人成为“男人中的男人”。
没有什么比《大白鲨》中的这一幕更能展现疤痕和男子气概的了:在一个充满男性豪迈和悲壮感的时刻,鲨鱼猎人昆特和鲨鱼专家马特·胡柏竞相展示他们的伤疤。他们前后晃动,展示源自圣帕特里克节斗殴、海鳗、掰手腕比赛、牛鲨咬伤、长尾鲨攻击,以及(开玩笑)一颗破碎的心的疤痕。当昆特解释他前臂上一道疤痕的来历时,故事变得黑暗阴郁。当时他的船被鱼雷击中,漂在海里受了四天的折磨,而鲨鱼吞噬了他的数百名同伴。昆特赢得了这场男子气概的比赛,因为他的疤痕代表他忍受了难以言喻的恐怖。
相反,娱乐产业和媒体中的女性几乎没有疤痕。其中传达出的信息似乎是女性不应有疤痕,或至少应将其遮掩起来。有疤的女性面临着被认为是“受损的商品”的风险。疤痕会令她的社会价值降低,暗示着不幸、不谨慎或充满问题的过去。
前面提到的2008年的研究发现,女性的魅力不受轻微面部疤痕的影响。但在一项乳腺癌幸存者的研究中,参与者认为胸上有疤痕的女性更不具魅力,名人更甚。
许多女性表示她们的伴侣认为她们的乳房切除术疤痕恶心,或让他们失去了性欲。而《纽约时报》将一名乳腺癌幸存者的胸部疤痕作为封面,引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争议之一。
男性的疤痕被认为体现了对痛苦的忍耐,使他们更性感;而同样的事却不一定发生在女性身上。怀孕和生产带来的疤痕就是这种观点的缩影。生育很痛苦,是值得尊敬的。然而,很多女性对剖腹产疤痕和妊娠纹耿耿于怀,并投入大量金钱和努力去消除它们。
三、态度改观
不过,有迹象表明,关于疤痕的性别化的社会焦虑正在缓慢改观。在“疤痕计划”和《赫芬顿邮报》的摄影系列中,女性展现自己的疤痕并自豪地庆祝其代表的意义:复原、冒险、勇敢和生存。一名女性说:“我的疤痕让我感觉像个摇滚明星。”也有一些乳腺癌幸存者在乳房切除术的疤痕上面纹身,将之转化为投射出积极心态的美丽身体艺术。
不过,即使是隐喻性的心理伤疤也充满了不平等。一期最近的《纽约时报》文章声明,由于性别的差异,新冠病毒“大流行可能给这代带职母亲留下伤痕”。而前联合国大使苏珊·赖斯最近写道,几十年的种族歧视如何给她父亲留下了深深的“疤痕”。
不管是字面或隐喻、故意或意外、深沉或轻微,疤痕都揭示了个人和他们社会地位的关系:他在战争中受伤,因为他觉得有必要去服役;她决定做髋关节置换手术,因为那使人瘫痪的疼痛;他曾经试图割腕自杀,因为状态非常糟糕;她从癌症中幸存下来,并带着希望前进。
疤痕总是代表着忍耐过的痛苦。痛苦是人类的一部分,而疤痕是人性的无声证明。对一些人来说,疤痕是人生充满痛苦磨难、必须坚强隐忍地承受的象征。因此不夸张地说,人生就是获得疤痕的历程。
原文:
https://www.sapiens.org/culture/scarification/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eugeist(ID:Neugeist),作者:Robert Myers,阿尔弗雷德大学人类学教授,译者:狼顾,审校:矛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