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母亲的菜园
李寂如
母亲挑着晨光走向她的菜园。
母亲人不高,走在路上,只见头在担子中间浮动。雾气是清晨的白纱衣,在母亲周身缭绕成一团祥光。猪栏粪装在两边的畚箕担里,压得扁担两头一颤一颤。空气中弥漫猪粪尿的气息,你要是闻惯了,就知这是乡村的体味,浓烈而亲切。
若是父亲还在,母亲就不用干这活。父亲人高,村里人都叫他长子。他是那么高,母亲常要仰望着父亲。但父亲就算还在,菜园里的活计也还是母亲在做——父亲有更重的活要干,挖山,劈柴,扛木头,忙着男人的事业。母亲知道父亲的辛劳,能做的都默默做了。偶尔,她会让我给父亲去买一包一角钱的“新安江”,没有过滤嘴,吸两口烟头就燃到指尖的那种。父亲差不多都要吸到烫到嘴唇才扔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尖因此焦黄。
菜园里早就一园喧哗。晨光一照,菜叶上、瓜棚架的蜘蛛网上露珠一片璀璨,所有的蔬菜都仰脸等待着母亲的检阅。母亲在菜畦中歇下担子,她歇得很小心,怕压伤了菜叶。在她的身后,是一路斜高上去的虎尾山,屏风般地竖在后面,向上扬起的姿势有如一条虎尾。从菜园里菜的角度望去,站着的母亲比她身后的大山更高!
母亲伸手抓起畚箕里的猪栏粪,撕扯成一缕缕的,均匀地平铺在菜行之间。母亲细细地做着,仿佛面对着的不是晨风中摇曳的菜,而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菜们很争气,不辜负母亲的栽培,一棵棵长相喜人。菜园地边刚好是一条路,走过的人都说:“根女,你把菜服侍得真好!”母亲说:“哪里呢!”这样的赞扬让她分外高兴,而让她特别引为骄傲的是菜园里的菜确实长得好。
这菜园地是一个半径为五米的九十度扇形。扇面上的青菜萝卜南瓜玉米,那一份鲜活,都是大师也画不出的作品。扇面的中间开一条小路,菜园自然分为东北和西南两片,中间常爬几棵番薯藤。东北片的角落里,经常种一些玉米。蕃薯的畦间也会种一些,每根顶着一朵玉米花,姿势挺拔,犹如菜园的卫兵。
玉米棍有时甜如甘蔗,这也是不错的收获,能治小馋虫们的馋。掰下的玉米棒剥去玉米皮,扔在饭甑下的滚水中,饭熟时用筷子插在玉米芯上,提在手中咬,这样的情景是村头村尾都能相遇的风景,也是乡村在番薯干、冻米糖之外的最好零嘴。黄色的南瓜花盛开如酒盏,常有蜂儿飞进飞出。我最喜爱的是拇指大的大黄蜂飞进去,倚在边上看了,一把捏了头上的五个花瓣,大黄蜂就在里面惶恐不安地乱窜,放在耳边,听它振翅的声音,有一种降妖伏魔后的乐趣。
西边靠路的这边,用几根竹枝随意搭了苦瓜藤架。南瓜棚架坚实,苦瓜架稀疏摇曳,等南瓜黄如菩萨坐在南瓜棚架上,苦瓜如白玉观音垂在空中时,看去便各有趣味。这菜园也就成了立体的了,一园的禅意佛味。我最喜欢的是等白苦瓜成熟了,那白玉似的瓜皮绽裂开,露出红艳艳的瓜瓤,摘下来挤在嘴里,一颗颗甜极了,苦瓜瓤粘在嘴角腥红如血。
菜园地里轮番上阵的,不外是青菜萝卜辣椒大蒜,都绿得可爱。菜太茂盛了,基本上是吃不完的。吃不完的菜,一部分给猪吃,一部分晒上半天,放在盐水缸里腌。腌好了洗净,成了酸酸的酸菜。每个早上,餐桌上都会摆上一碗配粥。童年的早餐弥漫在舌尖上的就是这种酸酸的味道。另外的切成细细的晒干,就成了咸菜干,可以用来蒸肉,也可以用来炒咸菜豆。咸菜豆的滋味,过惯苦日子的人喜欢,没过惯苦日子的人也喜欢。我读初中时,着实吃了三年,牙齿间至今回荡着黄豆格崩格崩的回声。 母亲把菜园的地规划到了极点,哪怕是东南角落里只有一个脸盆大的地方,她种下一棵玉米,还要再种下五丛韭菜。菜园也就魔术般地从它的绿布里抖出了各种各样美味生态的菜肴。有一年二姐大哭不已地回了家,因为她放牧的生产队里那头老黄牛一个失蹄,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了。牛很快被抬到了村里祠堂的屋基上,剥皮,开膛,牛肉被分割成若干份摆在地上。二姐的哭声丝毫没有干扰到分牛肉的愉快氛围。队里的农户每家都分到了一斤多牛肉,一家家过节似的。母亲弯腰从菜园里拔了两颗萝卜,把牛肉切得细细的,炒成一盘牛肉萝卜丝。村庄被牛肉萝卜丝的奇香笼罩,二姐擦干眼泪,惊讶地发现,一头黄牛的死亡竟成就了村庄一个值得铭记的节日!那么香的牛肉味,现在仍常牵着我的鼻子,回到那个古老的村庄。母亲弯下勤劳一生的腰,在菜园地里拔萝卜的一幕,已经在牛肉萝卜丝的香气里永恒成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