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健康
□李国文
健康,有两种。一是身体,一是心理。人们通常只是注意前者,而忽略后者。
与人通信,末尾常写上的结束语,就是“祝君健康”。这个健康,是希望收信人身体不生病。如果此人已经生病,那就更单纯是祝愿他病体早日痊愈,而无其他。至于这个人,心理是否健康,那就不在这四个字的关心范围之内了。
若到医院看看,心理不健康者估计并不鲜见。我住过医院,我就担心过,那抑止不住的肠出血,和柏油一样的黑便,有没有可能使我永远也出不了院?试想:这样的心态,能说是很健全的吗?
因此,中国人身体不健康者固然很多,心理不健康者恐怕更多。这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无谓的纷扰、争斗、纠葛、矛盾与是非,而且没完没了。为什么有许多人,活得很不自然,很不舒畅,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总要去表演一个并不是他自己的角色呢?说白了,就因为心理出了毛病。
其实,健康新概念,就是要把心理上的病态与身体上的病态,等同起来看。身体上的病态,通常有药可治,而心理上的病态,也就是俗称的“心病”,从来是无药可治的。
譬如,有一些同行,认识的,不认识的,其实作为作家,应该很看得开的,天下在你的笔下,任君驰骋,夫复何求?但每逢有个选举、提名、获奖,等等,这些心理不甚健康者,便很奔忙,很活动,很劳累,也很费口舌地折腾起来。无非想弄得一个雅座,捞到一些实惠。或并无什么实惠,只有一点风光;或风光也没有,只有一点虚荣心的补偿。于是,得到了也并不一定开心和满足,得不到就更是牢骚满腹,嗟怨重重。这样,文坛的故事虽然多了起来,伴着老酒与花生米,侃谈之中,多了不少生动内容。但那些心理不健康的作家同行,“为伊消得人憔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问题在于,人患了心病而不自知,这就是最可怕的事情。
身体有了病,看得见,摸得着,头疼脑热,感冒发烧,跌打损伤,青紫红肿;小便黄赤,大便干燥,血压升高,四肢冰凉,就会去找医生。也许有的病,或有讳疾忌医者,但他知道那是病,不过拘于面子,隐忍着罢了。但心里有了病,常常被忽略,根本不当回事。例如:动不动生气,时不时冒火,经常跟自己过不去,也跟大家不合群。看谁都不顺眼,爱跟人闹别扭,心里老犯嘀咕,对人对事,无不猜疑,总觉得人家在算计自己。同事的一个眼色,你要揣测是吉是凶。朋友的一句闲话,你要琢磨是好是坏,成天心烦意乱,做事魂不守舍,无坦荡之心,有戚戚之念。对别人的成功,眼红嫉妒,对自己的失败,怨天尤人,总觉得上帝对你不公平。或好顶牛抬杠,与人恶语相加,或喜自我封闭,跟谁也不交流,或自吹自擂,不知天高地厚,或张狂失态,作种种贻人笑柄的举止。好事在前,则当仁而不让,大难当头,就把别人先推到井里……这都是心理不正常的反应,严重下去,便要闹笑话,出乱子,而不可收拾。
显然,心病是一种久治不愈预后不良的病,要是不能够化解,重新得到心理平衡的话,势必引发身体的疾患,结果更糟。文坛上就曾有人因为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位置、头衔、荣誉或者职务,最后抑郁成病,含恨而终。想想,也替他们的才华可惜,似乎太不值得了。我不禁猜测,如果这几位知道他们将以生命为代价,谋求这种有也好、无也好,有不添什么、无也不减少什么的虚名,大概,会跳出名利场而回头是岸的。
《红楼梦》里有一句诗:“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细细琢磨,豁然贯通。清心寡欲,宁静淡泊,登高望远,心宽即福,不也是自愉自悦的赏心快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