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后上海人秦一峰,
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书已有20余年。
早在80年代,他就已在上海艺术圈成名,
90年代成为上海抽象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但跨入新世纪后,
他主动与熙攘的艺术圈隔离,
搬到离上海市区30多公里的郊区,
《负片》系列 玫瑰花拍摄
这10多年来,
他坚持每天在家中的同一个位置,
拍摄一张照片。
前些年每天拍一张明代家具的桌角、凳腿、案头……
之后每天拍一朵玫瑰花,
用的是完全自己原创的一种拍摄手法——
负片拍摄。
精准把控拍摄的光线、位置、造型,
洗出大画幅相机的负片,直接变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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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他创作了两个负片系列,家具和玫瑰,
每一张作品的诞生,都仰赖严格的计算和控制,
从成百上千次拍摄实验中,
年末,一条探访了秦一峰的工作室和家,
撰文 叶荔 责编 陈子文
从上海出发一路向西,经过1个多小时的车程,市区的喧哗一点点销声匿迹,直到归零,我们在一个早年的僻静别墅区,敲开了艺术家秦一峰的家门。一向准点的他,已等候多时。家中最抢眼的,是他的拍摄区,一台大画幅相机,脚架底部结结实实地套了沙袋,以便长时间曝光的稳固。地面成摞的书、手写笔记,与他朝夕共处超过10年。相邻逼仄的暗房、检阅底片的灯区、被贴上各色标签的文件柜……犹如一个科学家的实验室。而工作区转个身,无缝对接他与夫人的家——厨房、茶室,堆满花草的阳光房。桌椅、条案,小憩的罗汉床,都是贴心修补过的明清古家具——秦一峰是明代素工家具的重要藏家。抬头,是一组高浓度的灰色照片,“是假山石吗?”我们试探着发问。
秦一峰的“灰玫瑰”,远看,是一大片稳定而纯粹的灰。走近才发现,是玫瑰花瓣若有似无地飘在这片浓郁的灰色上,又好像融化在背景里。
看整体,有的呈玫瑰的自然造型,有的呈不规则的几何造型;再靠近,能读到一片花瓣的纹理、脉络,被泥土覆盖的斑斑点点,细节的信息量巨大。“它来源于我的生活,每个节日都送玫瑰给夫人。”在秦一峰和夫人的家中,新鲜的、风干的花束随处可见。明代的罗汉床正上方,就悬着一支凋零的玫瑰。
霉变后的玫瑰花瓣
他拍玫瑰,更关注盛放之后生命的衰败,“它生命终结以后的细微的状态”。为了加速花的枯萎和霉变,他也会干预,加水、放在户外晾晒。最后也最为关键的一步,还要用蚯蚓排泄出来的土,碾磨成灰色的颜料,为玫瑰花瓣“上色”。然后,花瓣们被重新组合,再通过大画幅相机拍摄下来。负片底片洗出来,直接扫描后打印输出,就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玫瑰系列摄影作品。这样的操作方式完全是原创,秦一峰把它称为“负片”系列。相对常规摄影,这些照片的黑白关系正好完全相反。现实中最亮的地方,在作品里最暗;最暗的部分,又最亮。除了略过从负片转正片的过程,拍摄环节和显影过程,都严格按照摄影规范走。
2019年 负片系列在香港展出
从2019年到现在,秦一峰的灰玫瑰已拍了几百张,但相对满意的不过20来张。每次展出,在精细调配的灯光下,总有一种肃然的气氛。从标准摄影来看,这些照片过爆、对比度太低,是彻底的失败品。但“负片”系列在艺术圈、摄影圈都引发不小的轰动。摄影评论人顾铮对秦一峰这一持续经年的影像实践,给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他“对于摄影原理的本质的思辨的结果……不容置疑地、完美地证明其自身是关于摄影为何的摄影。”1986年《M行为》上海虹口区文化中心,上中红衣的为秦一峰
才能有属于自己的高度
对于艺术创作,秦一峰跟我们打了一个“上山、下山”的比方。“我们接触艺术,都是看别人的东西过来的。中国传统的、西方传统的、西方现代、当代的艺术,就好像一座座大山。但是要想自己搞创作,你必须从山上下来。”“下山的时候,有一样东西要带下来——就是高度感,但别人的风格、语言留在山上。从平地从零开始做,即使个人的力量只能做起来一点点的高度,但这个高度是属于你的。”青年时期的秦一峰 1988年上大美院火车去甘南写生秦一峰1961年出生在青海,但是一岁就到了上海,跟祖母一起生活。家里条件还不错,生活来源都是父母从青海寄过来。父母怕他在外面闯祸打架,就希望他在家待着,干什么呢?——写毛笔字。写完了就寄给父亲,“什么字都写,什么帖都临。”当时祖父母在上海闸北区开中药店,有很多瓶瓶罐罐,上面都贴了药名,他会拿自己写的字,把原来老的瓶贴上面的字全部换掉,换成自己的,“有点像现在做展览的那个感觉。”从小到青少年时期的秦一峰,爸妈离得远、管得少,做事向来独立自由,什么爱好都自己钻研,国画就是自学的。1977年恢复高考,为了考进上海工艺美校,他又学习苏派(苏联)的素描、西洋的色彩。
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工作室 1980年代
位于西苏州河的工作室 1990年代
80年代初,一股个性解放的力量、新的激进艺术的火,在上海的艺术圈燃起来。发生的源头主要来自两股力量:一路是上海戏剧学院,偏向主流和精英;另一路则来自当时地处偏远郊区的上海工艺美术学校。这是个没有权威之地,更草根,老师是后来85新潮的抽象画领军人物——余友涵,一批学生中,便有秦一峰。中国传统打的底子在,秦一峰又从老师那里接触到西方现当代艺术,及搞清楚了什么是塞尚——将画从一个焦点透视的空间图像,逐步回到画面本身的二维平面结构。工艺美校的学历是中专,毕业后秦一峰先上了两年班,不太愿意,还是想单纯画画。1985年考取了上大美院。因为前面有一大批上山下乡的青年,他感慨当时一帮子同学,大家上大学时年纪就很大了,但是非常投入,充满热忱。而且当时还没有形成画廊的机制,“没什么卖画的概念,美院学生们就想着怎么把画画得好,跟现在很不一样。”毕业后他继续待在了美院当老师。
当时搞艺术,即便在美院也是以“写实”为主,而秦一峰写字、画抽象画、做行为艺术,“边缘”得很,也玩得很过瘾。
1986年,25岁的秦一峰跟着老师余友涵,参加了在复旦大学举办的“现代绘画——六人联展”,他很感性地手绘了展览海报,印请柬,并即兴写下:“能够静静地独自思想,我感到难得而宝贵,我用这些抽象的形象来表现我的安宁。”
后来在凹凸展,他又和丁乙、张国梁一起做《街头布雕》,利用20米长的黄布缠绕身体,把自己的身体转化为雕塑,出现在上海街头、人民饭店……而那时候,行为艺术、行为表演这些词汇,都才刚刚被舶来中国不久。
之后各种大大小小的展览,包括1989年,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的中国当代艺术大展。
到90年代,秦一峰渐渐安定下来做抽象画,有了第一个成熟的绘画系列《线场》,想要用线条,取消立方体的空间感,做成极致的平面。看似简单,但有丰富的视觉体验。直到50岁,因为一次拍摄的机缘,他找到了自己的原创摄影方式,“下山”创作的冲动再次被激发。
2006年,一直在上大美院版画系教书的秦一峰,接到学校编教材的需求。因为收藏明式家具已有十多年,秦一峰花了3年,编了一本200多页的《明式素工圆方形制》,撰文、拍照、排版,全由一个人完成。
“照相机的诞生,是为了呈现一个东西的立体感,我能不能逆着来,把一个立体的东西拍平?”把立体的做成平面,曾经牢牢支撑着90年代秦一峰的抽象画创作。但当时是用画的,更顺利成章,如果用客观的相机记录,把物体的立体感消除,矛盾感更激烈,会怎样?
2012年的实验过程《2012.03.13 11:00 晴》
实验过程2012-2014
2014年 “实验成功”的桌角 《2014.02.23 12:38 晴》“负片拍摄”的第一阶段,从2010年开始持续了整整3年。期间他只做了一件事——拍同一个桌角,拍了140次。
不同的拍摄位置、时间、曝光时长、用不同地区生产的胶片显影……最后一张自带“灰”的底片里,器物与空间、前景与背景,几乎被“压缩”进同一个平面。“30公分的桌角景深,终于给做平了。”秦一峰第一次认可了自己,为几张满意的负片,标记上黄色小圆圈。
《2013.12.07 14:56 雾》
第二阶段,秦一峰选择拍家具残件的局部,以极致地突出树这一生命的衰变。他笑称自己房子里这么多古家具,其实都是树的尸体。一棵活了四五百年的树,被人划分为不同材性的木头,再做成家具,在制作和使用中它们进一步残缺破损,都是树生命的衰变史。走近细读每一个残件,切削的边缘、刻划的表面,都被定格。
2020年021艺博会白立方《负影》秦一峰个展 三联作品
2019年至今是第三阶段,让物体“消失”在画面中,看不到对象。拍家具局部,及新加入的玫瑰系列,“把这两种有生命的物体的物质性,都消解掉。”
2020年4月创作的三联作品
家具系列中一件三联新作,拍的是明代素工平头案的三个局部,每张画面都有一个亮点,现实中是木材交接处的暗部,秦一峰觉得不仅去“读”,还可以去“听”。三种声音,组合在一起形成对话。第一件,是木头一个卯眼,用锤子凿出来的,仿佛听见它在强烈地反抗;第二件,两个眼是用锥子钻出来的,锥子跟锤子的声音不一样,不激烈,慢慢钻进去,仿佛不情愿但不敢反抗;第三件则是一条细细的白线,似乎愿与人温和相处。
尽管做摄影起步晚,算高龄学徒,但秦一峰有一股“做足”的劲头。“2020年12月10日,13:09,阴;12月11日,10:53,阴;12月12日,10:55,晴……”
逐一解码就会发现,是特定的时间和天气,共同促成了一件作品的诞生。
他一天只拍一张,每一次拍摄像对待一场缜密的科学实验。起床后,拍摄准备工作得一直忙到中午:测光、记录,构图,处理拍摄物体。准备妥当后,拍摄从中午开始,最难的地方有两个:一是背景,实际并不存在一个灰的对象,而是用充足的时间去曝光,在自然光配合下,去“调配”出灰色;二是所有地方都须实焦,因为一虚焦,空间景深感就出来了。为此,镜头光圈得开到很小,长曝光——有时甚至长达两个小时。在这么长的曝光时间内,不能有半点松懈,精神要高度集中。哪怕一点点细微的意外,比如门外一辆车经过导致地面的轻微震动,都可能干扰拍摄。到了晚上,在暗房把当天的8x10的片子洗出来。除了肉眼看,他还要把负片扫描,在电脑里放大31倍后,仔细检视。结束常常已近半夜12点。“有时候晚上就喝点酒,看着那张挂在暗房里的还有点湿的片子。”秦一峰说起这个一天中最兴奋的时刻,愉悦心都要溢出来,“我就这样,一天一张就够了,两张就累了。你肯定是要很自由地去做,创作的过程是很享受的。”夫人也打趣道,“一看晚上他开了什么酒,就能判断今天拍摄的满意度是多少。”
2013年 和夫人在吴哥窟
秦一峰和夫人在这套郊区小别墅里,已住了十余年。最近的商场开车要半小时,偶尔进城,都觉得对上海有了新的体验。“跟上海隔离了。”他开起了玩笑,“几个月前有疫情,最近的病例都要30km之外。家里一直控制在恒温20度,正好是洗片子需要的温度;夫人又特别爱干净,正好做片子也需要无尘的环境。并不太需要的,他选择主动控制,譬如每天看微信的需求。现在绝大多数时间用的是老式诺基亚手机。谈到周围年纪相仿的朋友都非常成功,他理解一个艺术家需要过“两关”。“一个艺术家卖不掉画,并不影响创作热情,继续在画,算过了第一关;还有第二关,大卖了还能继续画得更好,这就算第二关过了。”
家里到处都是过往的“实验”作品
他常常谈起死亡,就像他常听的音乐,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乐》的第二乐章,马勒《第九交响乐》的第四乐章。尽管没有死亡经验,但是家具和玫瑰要表达的、自己生活的规划都跟死亡有关。他按照自己能拍到75岁的节奏,做了接下来15年的创作规划。拍玫瑰到熟练掌握后,就要丢弃掉,开始第三个系列。也期许自己死后,别人依然会觉得自己的作品“耐看”。
客厅的明代素工四平面条桌
40多岁的时候,秦一峰有一次把骨头摔断了,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不能动。啥事也不能干,他胡思乱想了一通。到了50岁的阶段开始摄影,他觉得好像自己又重新开始了。现在,他快60岁了,大部分时间投入在创作,玩的时间反而越来越少。客厅里的一件明代素工四平面条桌是他的心头好,内部有藏得很深的暗榫,他说自己是从明人那里习得“少做,做足”。“你看哪怕是出不了名的木作艺人,他都会把一张桌子做得那么好,这是本分。我也是这样一个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