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氏名人】裘氏妇科创始人——裘笑梅

我今年已经60多岁了,自己的头发也白了,眼睛一闭上就是妈妈笑眯眯的样子,从小看她就是这个样子。我小时候,早上起来没看到妈妈就大发脾气,把枕头掼到地上,还往枕头上吐口水,换了爸爸就要打我了,可是妈妈不会,大不了就叫你立在那里,自己想想对不对。
      妈妈从小体弱多病,读到高中就辍学在家,她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想做个医生,给人解脱疾病痛苦。于是,父母就带她去拜杭州智果寺名僧清华师傅为师。
      这位清华师傅也是个怪脾气,一袖手先扔出了4本医书,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过了3个月,清华师傅来了,他3个月不开金口,一开口全部是4本医书上的要害关节,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扔出来,就看妈妈接不接铃子。妈妈镇定自若,对答如流。这3个月,妈妈可没有白过啊。清华师傅听完了,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点了点头,又提出再下一盘棋。棋盘摆开,才落三子,妈妈一伸手,居然要去捉清华师傅的老将!清华师傅笑起来了,一拍案说:“这个徒弟我收了!我下棋,是要试试她有没有魄力,用药如用兵,用医如用将,没有这点魄力,休想当医生!”
      当年做医生,除了拜师,行医资格也是要考过的。妈妈说,她当时考的是民国卫生部的执照,一级一级考上去,都考了第一名。最后一次是省里面试,有一道题目考砸了——考官问她:“一个产妇娘如果血崩昏迷,煎药已经来不及了,你有啥个办法?”这个问题把妈妈卡牢了,左思右想应不出。其实手段很原始:弄一个铁秤砣,煤炉里烧红,一碗醋浇上去,病人冲鼻头一闻,一刺激,人就醒过来了。妈妈当时年纪轻,还没看过这个毛病嘞,到底没经验嘛。
      登报登出来,裘笑梅女士考了第二名,她阿哥却骗她,说没考上。她要哭了,阿哥才笑嘻嘻地说:“考上的嘞!”外公就给她买了一方砚台,一张写字台桌,一条凳子,杭州城里从此就多了“裘笑梅女医师”这块牌子。她是杭州第一个有中医证书和行医执照的女中医师,那一年,妈妈才23岁。
很多人成名可能有个过程,妈妈却是出手不凡,一举成名。诊所刚开张,就有一位绸缎庄老板来请医生。那时大户人家请医生很仔细,先要考评医生的“三风”:衣风,衣着如何,男医生穿长衫,女医生穿旗袍,坐在那里有没有医生的样子;谈风,谈吐如何;笔风,落笔开方,一手毛笔字如何。妈妈到了绸缎庄老板家,坐下奉茶。病家先不说话,冷眼看“三风”。
      衣风,因为从小家境贫寒,妈妈一生非常朴素,她的衣服很多是补过的,但她补过是看不出来的,补过的地方都要烫过,洗得雪雪白,鞋子一尘不染地穿出去。谈风,妈妈谈吐落落大方,病情说得准,医理辨得明。病家一听,先暗自点一记头。笔风,妈妈的小楷是下苦功练过的,端润秀丽。她写的药方,很多病人后来都收起来当墨宝。病家一捧起妈妈的药方,眼睛又亮了一亮。我今年去南通开会,碰到妈妈的一个老朋友,她对我说:“你妈妈很有学者风度。”看过这“三风”,人家对妈妈印象非常好。她医术又好,手到病除,识人无数的绸缎庄老板对妈妈非常佩服,四处宣扬之下,杭州城里就都晓得出了个裘笑梅女医师。从那以后,妈妈就劳碌一生,病人没断过。

从前的名医不是写论文写出来的,不是官方评出来的,而是群众承认你,由老百姓评出来的。老百姓多朴素啊,妈妈在金华行医时,病家打着灯笼来请医生,妈妈每次都是坐着轿子抬回来,桥杠上捆着鸡和菜,那是治好病了!要是治不好,嗬!那对不起,蛮有可能锄头铁钯来砸房子了。解放前有一个民间评出来的杭州名医录,上面年纪最大的是80多岁的钱正清老先生,当过光绪皇帝的御医,往后头翻,就看到我妈妈了,她最年轻,当时还是个姑娘儿嘛。

时代在前进,现在做医生,不讲究过去的“三风”了,但新社会照样要讲医德医风,对吧?妈妈一生带了100多个学生,学生都晓得妈妈很严格。天冷的时候实习医生出去灌个热水袋,妈妈就要批评她们了:“哎,你怎么能撇下病人不管,自己跑开呢?”她自己以身作则,一上午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忙起来水都不喝一口。有时碰上好唠叨的病人,她也笑眯眯地听着,她认为,一百句废话里哪怕有一句话有用的,医生抓牢就可以了。其他的,病人要讲就让她讲。她们讲,第一个是发泄,第二个是信任。所以病人都相信她,相信蛮要紧的,病人说,只要挂到了裘老的号子,坐在那里,病就好了一半。
      她对病人有一个最朴素的想法:“这是我的衣食父母。”对病人,她肯挑担子、冒风险,没啥个私心。有这样一件事情:淳安有个女青年,18岁那年,身上来例假在雨里跑,回家以后又被她父亲骂了一顿,一时气郁于心,突然闭经病起。到我家来求医的时候是晚上,天已经乌漆抹黑了,病人是用门板抬进来的,口吐白沫,神志不清,还剩下一点微弱的呼吸。有人悄悄地劝我妈妈:“算了,这个人只有半刻钟好活,你接下来,死了都是你的事。”这样危重的病人,完全可以让他们去医院抢救,但时间一耽搁,这条命就耽搁掉了。妈妈没有犹豫推诿,先诊断病人是“瘀阻迷闷,肝气郁结”,马上开出“桃红四物汤”加失笑散、花蕊石散,先服一剂,交待病人当晚煎服,第二天来复诊。这一夜真难熬啊,妈妈翻了一夜身,不敢睡,睡不着。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病家来敲门了,“咚咚咚”敲得人心都拎起!还好是喜讯,说病人早上来月经了,就是量不多。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妈妈很高兴,她在原方的基础上改了几味药,再吃两帖以后,病人神志就清醒了。那姑娘才青春十八,是妈妈拦在阎罗王的前头,把她从黄泉府里拖回来的。
      除了肯担风险,还要不怕脏和苦。我妈妈这个人,其实是有点洁癖的。我小学里有篇作文“我的母亲”写道:我妈妈上午在家看病,下午出诊,晚上还要帮保姆洗衣服。她教保姆板刷儿刷衣服,要顺着纹路刷,脏渍才会刷得清爽。她80多岁时,家里的院子都是自己收拾的,角角落落一尘不染,跟她人一样,透出一个精、气、神。但是碰到病人时,妈妈突然变得没有洁癖了。她眼睛里看不见恶心,只看见病人的痛苦。印象中最深的一个病人,得的是子宫颈癌,癌症晚期特别臭,从身体里发出一股臭咸鲞的气味,这股味道闻到啊,哦唷——这个病人抬进来以后,房间里足足臭了3天。妈妈眉头不皱就收下了,检查结果。那个病人的直肠都烂穿了,大便都从*里出来了。妈妈替她看、洗、配药,七八个月以后,瘘管居然自己修复好了!就是靠吃中药啊,这个子宫颈癌看好是不容易的。病人的感激更不用说了,她丈夫是劳动路菜场卖菜的,后来豆制品紧张的年代,她老公经常来送豆腐票子,不收就犟着个头,站在那里不肯走。很多西医当时也看不起中医,真的本事大,才会尊重你。妈妈一个女医生,很多年纪比她大,胡子一大把的同行,冲着她就是一翘大拇指,心服口服!
      妈妈在八十几岁时写了篇文章,里头写道:“做一个医生,要无限忠诚于病人的健康,视人之病犹己之病。”她这一辈子,做到了这句话。

清华师傅当年传医,教我妈妈两句话:“学医要矢志不移,志不强者智不达;读书要精勤不倦,熟读深思义自明。”妈妈对医道,专心到痴迷。她实际上是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她会画画,专攻工笔仕女,我看过她画的画,题款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非常精雅。她也喜欢古典文学,唐诗、宋词,名章名句脱口就来。她还喜欢唱歌,她小时候读的是宏道女中——洋学堂,学校里教的是英文歌。她80岁时唱英文歌,高音部轻轻松松就上去了,声音还是很好听的。为了医道,妈妈把这些兴趣爱好基本上放弃掉了。只有晚上工作吃力了,才会停一歇,录音机里放一段越剧听听。
晚年的时候,妈妈已经有1000度近视,还有老年性白内障。她就再也不看医书和病人信件之外的纸张了。她说,要把有限的视力省出来给正经书。妈妈一生爱书,最新的医学杂志她全部都订的。她要不停地学习,更好地为病人服务。有一次,她在西医杂志上看到一段话:叶酸过高,也会导致流产。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她。那时她手上有一个女病人,经常习惯性流产,其他原因都查不出。妈妈连忙打电话去,叫她去查叶酸,果然,问题就出在这地方。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有时我想想,妈妈这一生是幸福的,因为她一辈子都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2001年她临住院前,医院的车子来接她,我们在院门口等,这时候居然来了一个海宁病人。当时我们做子女的,心里七上八下,一点心思都没有,想把病人拦下来。妈妈却说:“介远的路跑过来,病人可怜的。”又用拐杖儿“笃笃笃”地回去,坐下来给病人搭脉开方。3个月以后,病人来复诊,可是妈妈已经不在了。病人对着围着黑纱的照片,失声痛哭。 妈妈临终弥留之际,神志已经不大清醒了,外头有个人影一晃,她就问:“是不是病人来了?”最后陷入昏迷时,我发现她的嘴唇在动,凑上去仔细一听,妈妈在报药名:“当归、炒山楂、川芎……”——她还在为病人开方。

妈妈的性格非常豁达,很多东西,她看得很透,很淡。妈妈爱笑,因为她性格风趣。她喜欢看越剧,越剧《红楼梦》,徐派王派,如数家珍。钱惠丽她们来杭州演出,她跟我爱人——阿婆、媳妇两个就手挽手去看戏。台上梁山伯在唱:“贤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昏寝食废。”妈妈就在下面用中医的话归纳:“这是寝寐不安。”祝英台唱:“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妈妈又跟一句:“这是纳减。”梁山伯再唱一句:“贤妹妹,我想你,衣冠不整无心理。”妈妈笑眯眯说:“这是心悸、怔忡啊。”我爱人在边上笑得肚皮都痛了。
      妈妈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能自得其乐、助人为乐、知足常乐,我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妈妈一辈子微笑待人,微笑做事,她这一生,给太多的人、太多的家庭带去了欢笑。通过她的手,治愈的不孕不育起码就有一万多人,所以老百姓都叫她“送子观音”。然而,她自己这一生,其实是很苦的。小时候,除了学医,她肩上还有一副生活的重担。迫于家庭贫困,她每天下午去小学兼职教语文课,补贴家用和购买书籍,晚上就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通宵达旦地做女工,空下来才能看书。妈妈的眼睛不好,是个大近视眼,就是小时候熬坏的。
      1999年,我小舅舅裘法祖来杭州探亲,白天一家人去奎元馆吃面,小舅舅就聊起他和妈妈小时候的故事。那时候我外婆经常到奎元馆去买灶台师傅的下脚料——虾头。奎元馆的虾爆面用料讲究,只剥出虾儿身上的肉,虾头是掐下来不用的,外婆买来虾头以后,剥出里头一小瓣肉给小孩子们吃。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妈妈介喜欢吃虾儿啊!妈妈70多岁生病时,爸爸到医院里去送饭,每顿总少不了挟几只虾儿来。护士们看妈妈吃饭,只看到饭嘛吃木佬佬,虾儿嘛吃一只。她们看不过去了,劝妈妈:“裘老,你吃虾嘛,吃嘛。”妈妈笑眯眯点头说“好好好……”回头对我们说:“我不是节约,是许多年养成习惯了,不吃饭只吃菜,我肚皮会叽叽咕咕难过的。”妈妈临终前,心衰很严重,精神稍微好一点时,她说想吃虾儿,孙子给她买来剥好,她嚼了嚼,想咽,但是已经咽不下去了。生活上的艰苦,妈妈不认为是苦,“布衣暖,粗茶淡饭过一生。”这是妈妈的养生之道。
      妈妈是一个江南女子,但是比很多大男人还要有气度,从来不计较那些过去的恩怨得失。“*”时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扫地、游街、关牛棚,她晚年提起来,也就淡淡一句:“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的,大家都吃苦的,反而是有些病人,现在提起来还在流眼泪。”妈妈总是说:“国家待我好的。”的确,国家也给了她那么多荣誉,她是国家级名中医、省政协委员、省人大代表。但她开好会,证件往抽屉里一放,白大褂一穿又上班去了。她把名誉看得很重,又看得很轻。
      钞票,她也看得很轻。说来可能很多年轻人不理解,她做妇乐冲剂、保灵孕宝这些药,都是无偿贡献给药厂的。那时候没有啥个知识产权的提法,就算有,她也不会动这个脑筋。她一心想的,只是怎样快点把药研制出来,造福病人,方便病人。有些药厂给了她几千块钱科研经费,她也全部分给中药房和科室了,自己一分钱不拿。
      妈妈晚年,最忧心忡忡的是,中医好的东西没有传承下去,慢慢消失了。她自己多次在省人代会提案中呼吁,要改变中医药事业后继乏人的局面。自己以身作则,先后四批传承带教学生,积极培养接班人。她临终前有一个遗愿,就是要成立一个裘笑梅中医妇科发展基金,她说:“中医这条路要继续走下去,不能走一半。”这笔钞票,没有开口跟国家要,没有任何单位捐助,用的是妈妈一生的积蓄——20万元。
      妈妈生前的老同事,有一天在路上碰到我,对我说:“你妈妈省这点钱不容易,是吃青菜、吃霉豆腐吃出来的。”她自己的生活可以艰苦,认为过得过去就可以了。但该花在刀刃上的钱,她又非常大方,她说:“一个铜钿要省,十个铜钿要用。”吃霉豆腐省下来的钱,就这样全部捐献了。我后来想想,难怪我小舅舅跟我妈妈两姐弟介说得来,不仅仅职业都是医生,连脾气都蛮像的。小舅舅成立“裘法祖普通外科医学青年基金”,也是捐献了他毕生积蓄的140万元。他在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说,他一生做人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餐温饱、四大皆空”。 这同样也是妈妈一生为人的写照啊!

(口述  王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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