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年味 | 冯润青:蒸米粑
人间有味·年味
米粑趁热吃,自是一味清欢,冷后在锅上加热,依旧清香,最最撩人的还是火炉上烤粑,能令人口水三千尺。
蒸米粑
文 | 冯润青
“大毛丫,二毛丫,吃粑啰。”母亲的呼唤携着米粑香,穿透朦朦的蒸汽,穿过过道,穿过堂轩,穿过大门,一直飘到稻场上。我正和玩伴一起跳绳,彼时,纷纷扭转头,望向厨房。我家厨房在堂轩隔壁的里间,母亲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忙着蒸米粑。我们进出厨房很多次了,一直未见米粑,等得心急如焚,小伙伴们来玩耍,两种诱惑两个方向地拉扯着我。母亲早已不耐烦我们在旁边捣乱,赶紧哄:“出去,出去,一会米粑好了喊你们……”终于恋恋不舍地从厨房里跑出来。
听见母亲呼声,我赶紧丢下手中的绳子,跑向厨房。小伙伴们顿了顿,终究缓缓地准备离去。母亲围着围裙,急匆匆从屋里出去,把滚烫的米粑塞进他们手里,小伙伴们腼腆着,低头接过,又紧着道谢,才捧起米粑,一路飞奔——大抵是要回去汇报家长了。
我们挤进厨房,来不及清洗黑乎乎的脏手,抓向米粑,白白的米粑摊在圃篮里,冒着热气,一经魔爪,上面烙下黑手印。母亲急得撵赶,又端来一盆热水,捉住我们洗手,拿干净毛巾拭去米粑上的污渍,才放心让我们吃。捧着米粑,没来得及感受那味,几口就吞下去,好像有点甜有点糯,总之,香不过。我吃下三四个米粑,才罢手。第一锅米粑,母亲也由着我们吃,包括家人,亦会尝尝,点评今年米粑米粉发酵得如何,稀了还是稠了,面磨得粗了还是细了,蒸得时间过了还是少了,既总结经验,也预测一下明年的家运——有说法,腊月米粑蒸得好,来年的运气必然兴旺,如果出现一些瑕疵,父母心里或多或少有点忌讳,怕来年会出现什么,行事小心翼翼。
一般腊月二十七或二十八蒸米粑。腊月年关前,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杀猪、酿米酒、打豆腐、做米粑等等。而有的活,依赖妯娌之间帮忙,比如磨米粉、豆浆。好在,母亲有妯娌仨,加上奶奶也帮忙,不用请外人。确定了这天做米粑,早上起床后,烧水洗米,米多少,家里年客多少,回礼多少,心里有数。那时粮食紧缺,不得浪费一点点。米洗好,用清水浸泡大约三四个小时,泡米的过程中,煮一锅米饭,约是泡米五分之一量。据说,加了米饭的米粑软一些。
一向是母亲妯娌仨拉磨,奶奶旁边用小碗舀米,半碗米掺和了饭,半碗水,于石磨转圈的空隙,伸手倒进磨嘴,雪白的米面就从磨周淋进下面的木盆里。磨子哧哧呀呀匀速地转圈,转几圈,奶奶快速出手倒进米水,很有节奏感,我在旁边看得入迷。婶娘们干活途中聊天说笑,奶奶有时也会跟着笑出声,笑声荡漾在堂轩里,袅袅盘旋。此时她们不是婆媳,是分工协作的劳动伙伴。我好奇磨盘流水一样的旋转,以为是轻松的工作,稍大些,需要我们参入劳动时,才晓得拉磨原来笨重又枯燥,再也爱不起来;我也以为奶奶倒米进磨嘴简单,也尝试过,却总捕捉不到合适的空隙,不是错过了投物时机就是打到手,缭乱磨盘旋转的节律。
磨好的米粉,还是叫米面妥当,需要加一点老粉,和匀了,用被子捂住,放到暖和的桶上等米面发酵。大约发酵四五个小时,闻一闻气味,一点酸气,十分香气;看一看米面冒出几个泡泡,可以上锅蒸了。
锅里烧开了热水。蒸笼布已经湿润过,平铺在蒸笼里,用勺子舀了米面倒到布上,成圆形,一圈一圈,向内收,一蒸笼满,放到锅上,锅里加一大勺冷水,水开了,再蒸十几分钟,米粑的香四溢出来。这时,米粑蒸好了,把锅上的蒸笼取下来,换一屉蒸笼上去,加冷水继续蒸,反复进行下去,直到所有的米粑蒸完,才告结束。
米粑从锅上移到厨房搭好的圃篮边,这时可以给米粑印上花。有用筷子头剖成四瓣的模子,或者铁丝编成花瓣的模子,也有用蓖麻果壳做模子,沾上红绿颜料,印上粑中心。印上花的米粑,显得喜庆。米粑稍微冷却后,两两对合了,如同多米勒骨牌那样放到圃篮里,用干净的毛巾或者布覆盖了,收进屋里。那屋,放着腌菜缸,米桶,粮仓,腊月里又多了猪肉、豆腐、生腐等,平日都是母亲一把钥匙,我们不得自由出入其间。
每到过年时,对厨房里异常忙碌的气氛相当好奇,热气腾腾的蒸汽弥漫着,大人们开心地交谈着,我喜欢跑进跑出观察模仿大人们的劳动,不是跑到灶门口,用火钳拨弄一下灶堂里的火,就是拿勺舀米面,试图往蒸笼里倒,或者想帮忙把米粑合拢起来,这些忙都是越帮越乱。母亲唯一允许我做的事,就是给米粑印花,母亲示范拿花模子,轻轻沾一点颜料,轻轻拓印到粑上。我看着自己印出来的花,一朵红一朵绿,朵朵盛开在米粑上,心里充满愉悦。而我最喜欢印的是蓖麻果壳花,那波浪一样的圆,围着一圈细密的瓣,真是精致极了。
制作米粑,一般过年前的两三天进行,以避免与其他年节食物准备引起冲突。年前小年后大年前的日子,尤其忙碌。日子只有四五天,需要做的事太多了,打豆腐,做米粑,酿米酒……因为需要换工,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大家互相协调节凑,不至于忙乱。而所有的事务集中到这几天,也都是有原因的,其一,年底才能放下农活,安排出空档,其二,这些食物的制备,除了需要提前准备好原材料,那时没有冰箱之类储存设备,制作太早,容易失去新鲜的味道,食物会变质以至于损坏,例如米粑,时间过久,会长出霉斑,不能再食用。
年后,家家主妇除了烧饭还是烧饭,一批又一批客人,才吃罢早饭准备午饭,洗刷结束,又要准备晚餐。总还有空隙之暇,主妇们去往邻居家串门,平日你来我家我去你家,一天也有几趟的,熟得自家一样。唯有新年里,进门都是客,闲话对坐,回转时,一定要她揣上六个米粑,谓之“元宝”,恭喜一年吉祥如意,人财兴旺。亲戚之间,更加如此,走动时一糖一糕,回几个米粑,谓之团团圆圆,喜气洋洋。我小时候,浪家山和浪家山周边的人,都是家家以米粑作为年节时回礼主打物。后来,经济有发展,一段时间,人们不再热衷做米粑,以方便面、面条、苹果、桔子等,作为回礼物品。近年,米粑又成为一道农家特色食物,时常出现在大餐馆里。有清蒸,有小米粑炸出两面微黄,作为餐时点心,登大雅之桌亦。米粑又有出头之势,县城有人批量生产米粑,村人也开始年节边自己制作。然而,传统技法到底式微,石磨几乎消失殆尽,人们也不待见那笨重的劳作,启用机械或半自动设备,然而终究没有过去妯娌之间,嬉笑聊天,孩童围绕膝下的场景了。
米粑趁热吃,自是一味清欢,冷后在锅上加热,依旧清香,最最撩人的还是火炉上烤粑,能令人口水三千尺。火炉不拘火桶,火塘,或者火灶,窝一堆火,用火链或火钳架着米粑,于火堆上,慢慢烤、慢慢烤,冰冷又坚硬的米粑慢慢软了,起了黄壳子,香了,再翻一面,继续烤,只待两面都烤出焦黄的壳,此时,就可以吃啦。但烘烤米粑,总等不及两面烤黄,就有手快者拿走,这时候,不光小孩等不及,大人也会趁着孩童开溜,拿走半热的米粑吃起来,那回来取米粑的孩童看着大人嘴边余剩月牙儿只得干跳脚。唯有那年纪大的老人,不温不燥地慢慢烤着米粑,待米粑两面焦黄时,他揪下小块试吃小口而嚼不动无奈放弃,旁边孩童早已急不可待接过心满意足地跑去屋外疯玩了。
我们家很多年没有再做过米粑了。那一道道的工序,那磨米面时荡漾在堂轩里的欢笑声,早已不见。许多年之后,人事已非,当看到某一种食物,比如,餐桌上,出现小米粑时,那香那味,总能勾引起某些平淡的往事,心里不禁涌起一些似甜蜜又感伤的情绪,合着食物的芬芳,一同涌进胃腹,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然又珍爱不已的滋味。“大毛丫,二毛丫,吃粑啰。”我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呼唤,又闻到米粑独有的香气……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冯润青,安徽省岳西县人,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安徽文学》《演讲与口才》《博爱》等杂志,著有散文集《零碎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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