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娜 | 肉香里

该努力时努力,该修行时修行。听得蝉声,食得鱼鳍。红尘一梦,当醒则醒。如需做梦,卧倒就行。

肉香里

文 | 罗伊娜

每每人前抒情,不免呼啸着“春天里”。然而,尚有一种幸福,名曰“肉香里”。只不过崇尚瘦身的时代,此幸福未必不是一种理想。旧年,大邑有穷户,爷孙三人,食不裹腹。适值寒冬,环聚而餐。每饭毕,抬首望天。中有大梁,悬咸鱼。一勺羹,一眼鱼,别无下饭之食。某日饭中,弟惊吼:“兄多望一眼。”叟闻言大怒,曰:“咸死汝。”兄弟二人呜呼!

一条咸鱼,绕梁多日。老师傅的口水,即便没有骇死儿孙,至少也能淹死几只苍蝇。别说是吃,多看一眼也是死路,死因:不明(如果咸死也能算个原因的话)。民间笑话或有夸大,但在这个信息与物资爆裂的时代,生活的极致不知是幸运还是无奈。咸鱼咸肉早就被冠以致癌食品的“恶名”,再也不是大户人家悬于屋檐,对外炫耀的资本。那些逢年过节,丰肉以祭,每每餐桌上光宗耀祖另人眩晕的大手笔,现如今颇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然而一旦冠以“非物质文化”的名号,便得无限新生。譬如寻常市场里三四月便出栏的白条猪,自然比不上品种优良,出生高贵,跑山跑海,饲养十个月以上的黑猪肉。而集市贩卖的“好”猪肉又比不上自家屯里一年一杀,那山那水那人养的“私房肉”。如此一来,吃肉的文明萌发于乡土,大成于都市,颇有“遗产”的气派。风俗,人情,汇之于餐。文化,文明融之于食。揭开互联网的冰山一角,哪里不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肉”。且如此的佳品,切不可学那抠门的老爷子,只许看, 不许吃。不吃,养它个什么劲。不赚,谁有闲心谈文明。仔细看看,非物质文化遗产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重点“脱贫”。此一刻,彼一刻,肉不是当年的肉,人自然也不是当初的人了。至于咸鱼肉者,似也摇身一变,吃得风流倜傥,雅致清秀。佐以青瓷,糯于火候,颜值当道之世,何愁小蒜巅峰之时。

看似碗中一块肉,浓缩的是世事民生。淘汰的黄历,远不止这些,诸如荤油年糕八宝饭,香油桃酥桂花糖,总之过去的渴望倘不能维系“文化”二字,便都成了今日的恐慌。物质文明飞跃得太快,尝遍酸甜苦辣的味蕾失去了生理作用。愈食,愈新奇。愈食,愈麻木。饭馆里多了为后现代准备的菜,名字吗,就叫“随便”。纵是随便,也仍是无味。无味啊,无味,无味是一种罪。医生喜欢看病人的舌头。无论什么头疼脑热,先撬嘴抻舌。望闻问切,看看那舌头,微观是否良好,色泽是否红润,薄厚是否均匀,倘若都好,那便有救。反之,许是大事不妙。

俗语有之:饭有饭味,菜有菜味,水有水的味道。名山冰川间的泉水究竟有多甜,都市人所知寥寥。偶一遇见,几无参照。环境日劣,又恐误人。若得饮用,想来喝水的心比那水本身更甜吧。肉市连接着人心。肉价涨了,吃肉的嘴格外香起来。大约在冬季,耳边还想起一句本世纪诞生的生活名言:这年月,肉有什么吃头。想必是实践出真知。那时的猪肉不过五六元的交易,似乎都市里的新贵们总是为了一锅肥油而花容尽失。口号从此响亮:“偶就不吃肉。”当时没有理会,因为那种朴素的味道极致鲜美,温暖熟悉。听人豪言,不过一笑了之。自己三高了,跟猪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人家愿意被你吃吗?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大家豪言壮语的时候,猪猪又以前所未有的暴光率登上了CPI的舞台。吃瓜群众再次跃起,不过名言变了:这个猪肉真的吃不起了。其实很多东西都在涨,只不过对于肉蛋禽奶有点切肤之痛。那些不吃肉的同志大概可以笑了,一句话:“偶就不吃肉。”意义却在改变,有点抵制“日货”的味道。买肉的大军有增无减,稍微特价就排个二万五千里。食堂里,新贵们厌恶的眼神变得暧昧尖锐,一只眼盯着蘸满酱油的肉圆,另一只死死瞅着大师傅的菜勺,生拍掉了一根肉丝。心里嘀咕着:菜价还是十块,昨天明明写着狮子头,今天怎么变成豆腐肉圆,是菜式创新还是俺老眼昏花。直至舀进盘中,见同事狠咬一口,满嘴流油,不禁感慨:莫道三围好,此物最相思。

  

平生有幸与猪君近距离接触,中间不过隔着一块挡风玻璃。路遇红灯,我们的车和一辆运猪车仅一窗之隔。可以赫然凝视,从栅栏中露出的短小猪尾卷成一团,在你眼前晃个不停。它们呼噜呼噜,一个压着一个,并没感觉死亡的临近。同事抱以恶骂:“死猪,臭死了。”想起他中午刚吃过一大块梅菜扣肉,还说不过瘾的场景。突然很想替猪君说一句:你个没良心的。

  

肉的问题于城市只是冰山一角,慌乱却是在哪都可见一斑。简居山中的老太太并没感觉肉价涨了有多大影响,因为不管何时,她们都不能大块朵颐。逢年过节,吃上一口已是丰年的光景。城里的挣扎者没有感觉,因为无论在哪,那都是一种奢侈。他们承受着,可以承受的一切物质奇缺。相比新贵,他们更能吃出一碗肉的味道。此时“肉有什么吃头”的名言,“偶就不吃肉”的口号苍白得触目惊心,虚荣得无地自容。在你还能吃上肉的时候,在你还没将鸡腿扔进垃圾筒的时候,好好品尝它的滋味吧。你可以选择不吃,但决不可以糟践。每一口送进嘴里的幸福,哪怕只是一块排骨的幸福。不光是肉,还有很多东西。为什么非要等到一切都失去了,才知道懊恼与悔恨呢?抛开价格的因素,爱惜永远不是一个国家的倒退,而是一个民族的进步。

早已过了童真年代,心里却还记得阿凡提的咒语:金子一袋子,沙子一屋子。偏偏那个一脸晦气的巴依老爷一心想着金子金子,永远念的都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其实不能怨他,哪个人不愿意一屋子的黄金,谁要对着一屋子的沙子。我们曾多么向往那些纯真美好的东西,但岁月,无情是他的权利,而我们需在真空中学会呼吸。真空的水,真空的微笑,真空的亲吻,连哀伤都只能匆匆划过脸迹,不能让岁月的无情看见。左手真金,右手真情,也许这才是本世纪最好的爱情诠释,或许不仅仅适用于爱情,还有其他的感情,那是怎样的动人心意。在你的面前,我摊开双手,如果我的手中只有一样能满足你的东西,我真的已经开始衡量不出它们在你心中的分量。因为人们害怕,害怕选择了左手,辜负了真情;更害怕选择了右手,背负着廉价中的感情。于是人类开始选择逃避,但心却在时刻提醒。很多人选择了左手,如同很多人在吃肉与瘦身间,选择了瘦身。似乎那更符合主流价值的利益。选择左手并不是最坏,至少比牵着右手再和左手暧昧要强得多。巴依老爷虽然贪婪,但还不算太虚伪。所以给以智慧著称的阿凡提忽悠得不清。然而信奉牛鬼的年代早就过去,或许那些美好只是老蒲的一相情愿。他看不见妖成了仙,仙成了人,人又成了妖的升级换代,原因吗?哪有金钢不坏的“心片”,哪有永远总是奔腾美好的心呢?能捱一天是一天,不是消极是策略。

早年丰子恺就酱肉,酱鸭,皮蛋,花生米,苏步青的小诗湖畔下酒。有酒,有肉,有诗词,这就是一个文人最切合实际的幸福了。“草草杯盘共一饮,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且耐余寒,形容初春的江南正好。江南的柔润太足,未免阳刚懈怠。入了水,便有郁结的诗意。春寒化雨冷似刀,忽见暖阳屋檐罩。最喜童子绕桃花,蒙面不知谁来到。无论豪杰,文士,还是活佛,都有酒肉命。某种意义而言,酒肉穿肠过,是成佛成仙的必经之路,也是冷眼看世界,衷肠诉古今的至高级别。否则,什么都有,什么也都没有的当下,哪里去打东坡肉,佛跳墙的招牌。文人有文人的乐趣与脾气,无外乎茶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文人于生活里那点放浪不拘的有趣,太平盛世似是文士风雅。然而在那风雨飘摇,胸襟难抒之时,便有点无可奈何的自守与安慰了。

孙犁先年轻时对花“无情”,也沒有用花形容过女子。自言不想被"小资产意识"左右。及至年老,白发苍颜,却爱看那院中自开自谢的花。买花,看花,侍弄花。没能成活的花,被先生看成是种"报复"。十年动乱,造反派搬走了所有花盆。先生目送那些背身而去的花,不能责怪"无情",亦不能怨尤。汪曾祺先生也爱花,可似乎更爱“吃”。而肉,是那所有吃中必不能绕过的君子。虽清白不如豆腐,清心不如青菜,然而世间多少回味,菜中多少提携,尽需此中来。若没有这样的杀身成仁,舍身为鲜,何来成全那许多干菜,苦菜,寡而无味的菜。苦尽甘来,苦瓜酿肉。肝胆相照,蝉衣包肉。阳春白雪,笋尖烧肉。诸如此般,君子菜自然品得真君子。若非君子,怎知个中滋味。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好一句又哪得功夫咒你, 其实想说,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诚所谓一个人晃悠清静,两三个一起欢喜。该努力时努力,该修行时修行。听得蝉声,食得鱼鳍。红尘一梦,当醒则醒。如需做梦,卧倒就行。

更何况,本世纪还有麦兜和佩奇那样老少通吃的小可爱呢。

罗伊娜,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微刊行摄》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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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题: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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