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 | 戴瓜皮帽的老头

我只知道,一个老人,最终会搬离南城根,一个老人,用后半生看着别人捣台球,或者也自己用酸软下来的骨头捣台球。但在人生的球案上,他却被命运之手捣来捣去……

——王选《戴瓜皮帽的老头》

戴瓜皮帽的老头

文 | 王选

我球技臭,几乎很少捣台球。虽然南城根的巷子里、台阶上,摆着好几张案。不过摆台球摊的几个小老板我倒认识,尤其那戴瓜皮帽的老头,印象深刻。但遗憾的是,都不熟悉。对他们的生活,我也是一知半解。

戴瓜皮帽的老头,每天九点准时把台球案从旁边的小区里推出来,停在固定的那地上,垫好砖,一层一层揭开蒙在案上的塑料布。他轻轻的揭,似乎害怕碰疼木头,多像年轻时他脱去姑娘衣服时,那种小心翼翼。揭过塑料布,再用细刷子把沾满灰尘的草绿色桌面刷刷,刷的灰尘横飞,绿毛飘扬。他才惦着脚把球杆摆在案上,摆成二字。案已经旧了,案面的绿绒毛开始脱落,像一个头发浓密的少年,在时光里变成了只长着稀稀拉拉几根毛的秃头老汉。案沿上褐红的油漆也已剥落,加上磕碰,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摆完了案。老头就消停了。早上玩的人少。老头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九点半的阳光,黄绸缎一般,披在他身上,他像一个饿瘦的孤独的王。天气冷,他就用冰箱洗衣机的纸箱支一个窝。纸箱一侧拆开,立成C字型,老头坐进去,刚好容下他。他多像一个可怜的王,带着假皮做成的破旧王冠,坐在自己狭促的宫殿里,打盹,他的江山就是两张案的面积,他的人马就是十几颗彩色的球。他眯着眼,丢着盹,他眼睛迷糊,但心里清楚,他把整个上午的光阴都在眯缝的眼皮里消磨了。麻雀走过去,啄啄他的鞋帮,拉拉他的裤腿,他也没有在意。于是,麻雀也蹲下来,和老头,并排坐着,多像爷孙。

到了中午,就有人玩了。多是附近一所中学的学生,他们穿校服,背书包,抽烟,拉着女生,摔着大话,围一堆,看同学打球。球进了,打球的一阵自吹,偏了,围观的轰一声,爆发出一阵唏嘘,像突然腾起了一朵蘑菇云。打球的背着书包,似乎舍不得放下,书包在屁股上一颠一颠,他们一会弯腰、提臀,一会斜眼、瞄准,一会爬到案上,甚至骂几句脏话,弹着烟灰,互相拳打脚踢,闹腾一番。正因为有学生放学打台球,电视台曾做了一条新闻,批评性的。老头很生气,骂,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何况人呢?电视台就在南城根右边,老头自此对电视台有意见。

除了学生,那里捣台球的,就全是住南城根或附近的少年了。他们从酒店下班,无所事事,甚至有些没有上班,就凑一起,捣几盘。一盘五毛,谁输谁掏钱。夏天,他们光着膀子,露着纹身,叼支烟,斜瞪眼,捣球,脏话和痰吐了一地。要是一个人来捣,老头就亲自上阵,陪人家捣几盘,自己输了,不要钱,赢了,要。老头推了推压下来的皮帽,帽檐上一层灰尘,似乎他从未擦洗过,没有谁知道这顶帽子戴了多久了,这款式,陈旧到可以进博物馆了。可他从舍不得丢弃,甚至脱一阵,就这样戴着,多少年,只至戴成了他脑袋上摘不去的一部分,如肉皮,如头发。戴着瓜皮帽的老头捣台球时,是有两下的,他干瘦的身材匐到案边,一手捏杆,一手做支点,斜着眼,只剩下白眼珠,像打枪,瞅一会,突然身子一弹,直起来。球,自然进洞了。他收了杆,除了苍老,面无表情,他像一个击中靶心的老辣战士,把窃喜按捺在心里,从不轻易示人。

老头是有两张台球案的,并排摆,边上还有几张别人的案,全成一溜,像病床。除了麻将馆,这里,或许就是南城根最热闹的地方。天气暖和,有人一直往凌晨捣。一颗昏黄的沾满油垢和灰尘的白炽灯,挂在头顶,散发着疲软的光,飞蛾,绕着打转,撞得玻璃嗡嗡响。老头还是坐墙下,边打盹,边看别人捣,一盘结束,不收帐,最后一盘结束,他就起身收钱。捣了几盘,别看他迷糊,但狼把头吃了——心里亮清着。当然,要是你一盘捣了半小时,还没收官,老头就不愿意了,他酱黑的脸,拉下,要么待你捣完收一元,要么直接说,不会捣,就让其他人捣。

天冷,他就早早收拾了。用塑料布轻轻裹住,绳子一绑,推进了旁边的小区院子。像给孩子穿起衣服。不过一想,这两张案,是他的饭碗,在这个养老防儿的年代,两张案比两个儿子孝顺、实诚、能靠得住。而在之前,他的案是晚上不推回去的,摆在老地方,盖上塑料布,四周压上砖头,就行了。然而有一次,我跟同事加班到凌晨,回家,上台阶,远远看见台球案上火光熊熊,跑过去,才发现谁点着了一张台球案,已经着了好一会。火一边撕咬着案面的绒布,一边啃食着木头,甚至开始吞咽案沿上的橡胶皮。我们两人赶紧扑火,火势大,只好用砖头压住,花了三四十分钟,火灭了,冒难闻的浓烟。待烟停了,没有暗火以后,我们才裹着一身的烟火味回家了。第二天看到案后的老头,会是什么心情,我不知道,只是那段时间,他干瘦矮小的身子更像一段经过暴雨摔打后发霉的瘪麦穗了。而他的皮帽扣在头上,有些皴裂,像长了皱纹,裂口上落着尘埃。

后来,他把着过火的案修补了一下,用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换掉了。

我一直不知道老头是怎么住的,是台球案旁边的小区有房,还是租的房,还是在小区一角用砖头和雨布垒的破屋子。我没有进去过,更没打问过。有一天,我帮亲戚申请廉租房,他竟也在,还是戴着那顶皮帽,拿着一张表,排队。交表时,人乱挤,他也挤了上去,他人瘦,也老了,但他像只猴子,嗖一下,钻了进去,两蹭,一摇,只见早已变形的黑皮帽一晃,到了前面,早早交了表。老头是给自己申请的房子。

申请了房子的老头,有一天会搬走,离开南城根,他的台球案,怎么办,估计是不会搬走的。那没有了台球案,没有了一盘五毛钱的零碎收入,他的生活怎么办。这样想着,我也迷糊了。我只知道,一个老人,最终会搬离南城根,一个老人,用后半生看着别人捣台球,或者也自己用酸软下来的骨头捣台球。但在人生的球案上,他却被命运之手捣来捣去,从中洞捣到了底洞,甚至不小心捣下了案。而等到那颗犹如戴着皮帽的黑8被捣进洞时,这一辈子,与一个地方的缘分就尽了,这一辈子,也就该收官了。

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作品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天涯》等刊物发表。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敦煌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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