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宴:沙漠中的千年佛国,一度几乎占据西域,最终是如何倒下的

文/校书郎

公元1009年的一天深夜,一弯新月悄然升起,一个名叫玛尔江汗的于阗妇女偷偷打开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通圣山(今称红白山,因山体突兀,两侧基岩红白分明而得名)上的要塞大门,并向远处无尽的黑夜里使劲摇了三下手中的火把。

随后,沉寂在大漠黑暗里宁静突然躁动起来,无数喀拉汗王朝的士兵手持着弯刀从潜伏的灌木丛中一跃而起,他们一面高喊着“真主至上”的圣战口号,一面冲入要塞见人就杀。

经过整整一夜激烈的鏖战,通圣山要塞终告失陷,存在了1238年的于阗佛教国灭亡。从此,佛教逐渐退出了西域的舞台,拉开了和阗地区千年伊斯兰化的序幕。

上古:西王母与和田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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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阗,古称于阗,后来为照顾文盲改名和田。和田位于亚欧大陆腹地的昆仑山北麓、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横贯天山南路,东西长670余公里,自古就是沟通东西方文明的交通要冲,以盛产美玉而驰名中外。

相传早在殷商时期,商王的宫殿里就有用于阗玉制作的精美器具。一代商后妇好墓里更是出土了300多件精美的和田玉器。

古书《穆天子传》虽是传说,但记载中也有一些历史的影子,书中说周穆王曾远赴西域与西王母相会,并采购大量的和田玉运回关中镐京,“取玉版三乘,载玉万石”而归。由此可见,和田虽离中原万里之遥,但从远古开始就与中央政权交往频繁、往来不断。

汉画像石上的西王母

把守西域要道的独特地理位置使和田成为东西方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沟通交流的十字路口。相比在呼啸的寒风中翻越崇山峻岭、积雪皑皑的天山北道,来自四方的商队更愿意选择在这里补充珍贵的水和宝贵的粮食,品尝甜美的瓜果,然后再打起行程去远方追逐梦想。

通衢的地位曾经给这里带来了无穷的财富和无尽的繁荣。然而,有限的绿洲却无力养活众多的人口,也无法提供强大的武力保护。我们翻遍史书也找不到这里曾经出现过强大政权的证据。

高耸入云的昆仑山和一望无际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并非是不可逾越的屏障,也无法阻挡征服者的野心和铁蹄,但广袤的戈壁却可以让这片土地远离任何一个政权的统治中心。

和阗是沙漠边缘的城市

远则生叛,而叛又不能自立。向东还是向西,是长久以来困扰这片绿洲的最大难题。不同文明的剧烈碰撞、不同种族的激烈厮杀,使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在血与火中沐浴,从而写就了一部略带悲凉的玉都史诗。

公元前 174年,汉文帝六年,蓄势已久的匈奴联合乌孙等草原部落大肆讨伐正在河西走廊游牧的大月氏人。曾经盛极一时的大月氏部落被打的一败涂地。残暴的匈奴人甚至砍下大月氏王的头颅并将其做成酒器,以为侮辱。

惊慌失措的大月氏人流着屈辱的眼泪踏上了漫长的西逃之路。然而,东边不亮西边亮,道是无晴却有晴。在匈奴人面前是弱鸡的大月氏,到了伊犁河谷却战斗力爆表,很快就将当地土著塞人打的丢盔卸甲。

几十万塞人在塞王的带领下翻越茫茫积雪的天山古道来到满眼风沙的南疆,四散到戈壁的绿洲上或耕或牧,以求生计。其中一支塞人沿着玉龙喀什河一路向南,到达了今天的新疆和田地区繁衍生息,相继建立起皮山、于阗、扜弥、尼雅、渠勒、精绝、戎卢等多个城邦小国。

两汉:丝绸之路的南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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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逃亡只是暂时的,短暂的回避永远无法解决真正的问题。比大月氏强悍百倍的匈奴人很快挺进西域,将刚刚浴火重生的各个塞人小国一一征服。

彼时,汉匈战争正打的如火如荼,焦头烂额的匈奴单于急需从各处抽调兵员、马匹和物资来填补长期战争的无底洞,于是在焉耆设置僮仆都尉向西域各国征收重税,肆意掠夺,于阗等国百姓苦不堪言。

天道好还,匈奴的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汉武帝刘彻派张骞出使西域,意图结盟大月氏,从东西两路包抄夹击匈奴。然而,沉溺在中亚河中草原日日笙歌的大月氏人早已丧失了复仇的勇气,张骞近二十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通过对西域诸国进行系统性地考察,张骞反而认识到了西域的重要性,逐渐形成了“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的战略构想。

张骞从长安出发,出使西域

据《史记》记载,张骞从大月氏回国时,为躲避匈奴追兵,恰好走的是莎车、于阗、鄯善(今若羌)一线。在返回长安后,张骞立即将西域的风土人情向汉武帝进行了详细汇报。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汉武帝拜张骞为中郎将,率300多名随员,携带金币、丝帛等财物数千巨万,牛羊万头,再次出使西域,赴各国建立外交关系,由此开始了两汉王朝对西域的经营。

凿空西域对于当时的中国人而言,其重要程度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对欧洲人的意义。从这时开始直至东汉灭亡,使者、商人、军队和僧侣不绝于天山南北的丝绸之路上,于阗、皮山、扜弥、尼雅等位于交通要道上的西域南路诸国逐渐繁盛起来。其中,又以于阗最为强大。

“于阗国,王治西城。户三千三百,口万九千三百,胜兵二千四百人。南与婼羌接,北与姑墨接。于阗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河源出焉。多玉石”,这段详实的资料出自班固《汉书》卷九十六上,最初的记录人已不可考,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应该是一位细心的汉朝使者,他带着使命来到于阗,进行了一番详细、认真地科学考察,从而为万里之外的汉廷决策提供准确而又可靠的数据。

同皮山、精绝、尼雅这种“口三千五百,胜兵五百”的袖珍小国相比,坐拥要道的于阗无疑是一个庞然大物,由此受到汉朝皇帝和大臣们的格外重视,多次派使臣出使于阗,而于阗也曾多次派使臣前往长安觐见。

因为中原王朝对尚未征服的地区给予远胜于汉朝人的超国民待遇,对于汉匈夹缝中的于阗人而言,采取归附汉朝的事大政策在当时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西汉政府在轮台设立西域都护府,统辖管理包括于阗在内的西域诸国,同时向各国国王、大臣封官、授印,施行汉法,从而将西域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

此后,在屯田汉军的保护下,于阗王国的国防、内政逐步稳固。当地百姓再也不用担心匈奴骑兵的肆意劫掠,放心大胆地开启城门,风风火火地做起了东西方贸易转运的生意。商路一通,于阗日益繁荣。

汉通西域,不但自己受惠于从西域传入的波斯、印度、希腊等异域文化,在军事和政治上的介入也改变了西域各国的战略形势,进而加速了西域内部尤其是南疆地区的整合。

人口众多、地理位置更加优越的莎车经过数代国王的励精图治首先从西域诸国中脱颖而出。到了莎车王贤统治时期,莎车业已成为西域霸主,国力远远超过周边各个小国。

更令人惊奇的是,贤竟然懂得“挟天子以令诸侯”,带着“西域大都尉”的头衔和“西域都护”的印绶(从东汉骗来的)趁着西汉灭亡、东汉尚未崛起的历史窗口期四处征伐。扜弥、西夜、龟兹、大宛等国相继被攻破。

此时,莎车军力空前强大,贤开始把准星对准了富庶的于阗。同其他小国不同,于阗国的军力不弱,真刀真枪打起来,莎车人未必能占得便宜。但是,同阴险的贤相比,于阗王侍的头脑无疑太过简单,被贤以过生日祝寿的名义轻轻松松骗去莎车、砍掉了脑袋。

群龙无首的于阗国都很快被莎车军队攻陷,于阗人第一次品尝到了亡国的苦酒。可是,艰苦的沙漠环境已经铸就了于阗人不屈的性格,在新王休莫霸的带领下,于阗人擦干眼泪、拿起刀枪,经过一系列艰苦卓绝的战斗终于将莎车人赶回了老家。

从此,两国成为世仇,年年攻伐不止。不久,休莫霸战死疆场,侄子广德火线继位,领导于阗人继续战斗。同年轻力壮的广德相比,莎车王贤这时已经老态龙钟,步入暮年,很快就在交锋中败下阵来。于阗人最终占领并吞并了整个莎车。这对于当初的侵略者贤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于阗王广德一生叱咤风云,其经历充满了传奇。由于担心其太过强大、日后必成大患,匈奴单于派遣五名大将率领3万骑兵横穿大漠远征于阗,将国都西城团团围住。眼看城破在即,一场屠城在所难免。

可是,广德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强悍的匈奴大军竟然莫名其妙地闹起了鼠疫。内外夹攻之下,匈奴全军覆没,于阗人再次逃过一劫。从此,这个古老的国度开始崇拜鼠神,以致巫术盛行,巫师成了国民最尊敬和国王广德最信赖的人。

完胜莎车、大破匈奴的战绩让年轻的于阗王广德自信心爆棚,竟有些飘飘然,开始轻视一切外部的力量。而此时,继承了西汉衣钵的东汉王朝正逐步恢复对西域的统治。

汉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汉军司马班超带着三十六名勇士来到于阗国都面见广德并要求于阗重新臣服。而此时骄傲的广德正被野心勃勃的巫师所操纵,不知轻重地提出要拿班超的马来献祭。

班超以一己之力经营西域

愚蠢的行为必然导致高昂的代价,有时甚至要付出生命。面对无理的挑衅,班超果断反击,略施小计就让巫师自动送上门来,然后一剑砍下他的脑袋,扔到广德的脚下。

这一计快速而又犀利的勾拳瞬间将广德打醒。在经过短暂思考后,这位英明的于阗国王立刻恢复了理智,马上宣布重新归附汉朝。此后数十年里,于阗都是东汉经营西域的坚强堡垒和强大后盾,班超更以此为根据地,北攻姑墨,西破疏勒,还一举击退了大月氏建立的贵霜帝国的七万大军。

终东汉一世,于阗都没有脱离汉朝的统治。

唐宋以降:千年佛国的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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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极必辱,盛极必衰。随着东汉的衰落,于阗却迅速崛起,通过不断兼并周边的小国,逐渐成长为南疆的霸主。

此时,佛教从中亚传入于阗,为全民所信仰,于阗王国迎来了军事、经济和文化的全盛时期。东晋的高僧法显曾在西行印度求法的时候路过于阗,他在著作《佛国记》中曾记载,“于阗,尽皆奉法,以法乐相娱。众僧乃数万人,多大乘学。”,当地“寺院遍布、国富民乐”。

然而,孱弱的身躯不可能孕育出强壮的巨人。少而贫瘠的绿洲也不可能承载一个强大的国家。此时的于阗只能是小国里的霸主,瘸子里的将军,一旦碰到真正的强敌,就会露出了虚弱的本质。

草原的新霸主柔然可以轻易地将于阗按到在地上摩擦,逼迫其称臣纳贡。在东方被北魏打的满地找牙的吐谷浑,收拾起于阗来却不费吹灰之力,轻松将其灭国。虽然不久之后,在北魏干预下吐谷浑被迫东返,于阗再次复国,但是经此一役,于阗人口减半,民生凋敝。

频繁的战乱更导致东西方贸易阻断,头脑灵活、善于经商的于阗人守着一条黄金大道却无法从中获利。而此时,日益强大的突厥则趁着隋唐乱世雄霸草原并入主西域,成为西域的新主人。刚刚摆脱吐谷浑的于阗又迅速沦为突厥可汗的奴仆。

不堪受辱、屡战屡败的于阗人面对突厥人的横征暴敛,更加寄情于宗教,幻想佛祖能将他们救出苦海。当地寺庙林立,僧侣众多。从策勒的小佛寺出土的情况看,当时连普通百姓家都供养佛像,佛教已经深深影响到了古代于阗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贫瘠的土地、供养过多的僧侣和突厥人的掠夺,让于阗的经济走向破产的边缘。当玄奘于200年后步法显的后尘再次去西天取经途径于阗国都时,这座历史名城已经褪去了旧日的荣光,只剩下衰败的城墙、残破的城门和衣不蔽体的百姓。

划破无尽黑夜是太阳夺目的光芒。如日中天的大唐打败了不可一世的突厥人,重新打通丝绸之路,并设立安西都护府和安西四镇,将西域纳入疆土直接管辖。时隔近五百年,东西方的商道上再次响起悦耳的驼铃声,波斯的宝石、大唐的丝绸、印度的玛瑙让于阗人赚的盆满钵满。

但是,好久不长,渔阳战鼓打破了长安的安乐,也打碎了于阗人的美梦。大批唐军调回内陆平叛,安西四镇空虚,于阗像一个盛装的新娘,暴露在野蛮的吐蕃人面前。终于,随着大批吐蕃铁骑的到来,于阗不可避免的沦陷了。

吐蕃人在于阗豪取强夺、滥施淫威、作威作福,这个刚刚繁荣起来的西域佛国再次倒在血泊之中。但是,野蛮与强横只是暂时的。随着吐蕃的衰落,于阗爆发大起义,将侵略者赶出家园。同时,随着回鹘人的西迁,历劫之后的回鹘人和于阗人融合在一起,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于阗佛国。从军事角度讲,回鹘人的到来才真正教会了于阗人使用战马和刀剑。

于阗佛国的国王李圣天

但是,于阗人的运气实在太差了。刚刚复兴的他们,突然又要面对西方的强邻——喀拉汗王朝的入侵。同以往的征服者相比,新皈依伊斯兰教、举着星月旗的喀拉汗王朝拥有强大的宗教信仰,他们不光想着占有这片土地,更是要让每一个人都变成穆斯林。

对于阗人而言,亡国就意味着灭种,意味着亡祖宗衣冠。在绝境面前,于阗人爆发了惊人的战斗力,数次打败入侵者,甚至在反攻中攻破喀什。但是,来自中亚河谷甚至中东的“圣战士”源源不断地给喀拉汗王朝输血,提供充足的兵力和物资,然而,于阗人的身后空空如也,新兴的宋朝被西夏所阻,无法对于阗进行支援。

仰慕汉化的于阗人不放弃任何求援的机会,公元962至969年,短短数年时间就有4批于阗使者抵达汴梁。据《宋史》记载,开宝四年(公元971年),“其国(于阗)僧吉祥以其国王书来上,自言破疏勒国得舞象一,欲以为贡,诏许之”。

孤军奋战的于阗人被蜂拥而来的穆斯林战士逐渐耗干了鲜血,但倔强的灵魂支撑他们采取游击战来对抗。高山、峡谷、沙漠、绿洲,处处是战场。来自中东的四个伊玛目都战死在了策勒达玛沟。

但是,抗争还是失败了,于阗佛国倒在了血泊里,菩萨和罗汉没有显灵,只有一座座被毁坏的佛像和被血侵染的佛经淹没在黄沙中,留给后人发掘、凭吊。如本文开头引子所叙述,于阗佛教国就此灭亡,揭开了千年伊斯兰化的序幕。

于阗与喀喇汗国争霸形势

喀拉汗王朝灭亡了于阗佛国,将喀什、于阗整合在了一起。这种超越种族和国家的伊斯兰文化的统一,让于阗避免了来自西方的威胁,敌人再也不可能从喀什打过来了。但同时统治南疆的政权通常又会定都喀什或莎车,同蒸蒸日上的喀什比,于阗退到了舞台的边缘。

而外部的压力依然存在,尤其是沙漠的外面还有广阔的草原,呼啸而来的契丹人和蒙古人,骑在马上,用剑来统治这片土地。直到清朝乾隆年间,于阗才再度被占据中原的满清收入囊中,改名和阗。

家也大,业也大,将来儿孙祸也大,要问此话因何故?家大业大胆也大。坐拥整个南疆的大小和卓兄弟,利用宗教煽动百姓,横挑强邻,非要跟乾隆皇帝掰腕子,把包括于阗在内的南疆地区都卷入了战火之中。

与汉唐两代不同,清朝在南疆的统治采用笼络上层的伯克制,并且严防维汉交往,使得南疆人民始终被挡在中原文化圈之外。南疆与中原文化隔阂的结果,就是屡次披着“圣战”之名的反叛。

当时,喀什往往是叛乱的中心,一旦喀什失守,和田也必将沦陷。清军的策略则是以北治南,力争坚守北疆,最好是守住阿克苏一线,待到内陆的大部队赶来后再迅速平叛。即使没有守住阿克苏,甚至失守乌鲁木齐,清军退到巴里坤,只要能腾出手来,也能迅速收拾叛军。在洋枪和大炮面前,和卓的后裔们一败涂地。只要平叛顺利,和阗也无险可守,轻易便可收复。

进入近代,火车和公路的出现,让沙漠不再是天堑。缺少工业基础的喀什、和阗等地,不再具备据地自雄的实力。但是,文化与宗教的差异仍然存在,只有实现文化上的认同,才能真正的实现长治久安,和阗才能从边疆变为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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