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前文本」?乔伊斯这本小说也很精彩
在小说世界里,用「城市+人」作为题目的作品不少,比如川端康成的长篇小说《东京人》,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还有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Dubliners)。
《都柏林人》
作者:[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译者:王逢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
《都柏林人》和《台北人》的体例非常相似,都是每个短篇写一个不同身份的人物。但是,两部小说的区别也很明显,白先勇的每个人物都有历史,现在与过去的强烈对照,造成了他们的失落感。
而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大部分是没有历史的,只有现在,然而现在提供给他们的只有「匮乏」。
我们习惯给我们没有去过的城市加一个定语,来整体性地描述这座城市,让它可以被理解。因此,就有了浪漫之都巴黎、热情奔放的里约热内卢等等。
但是,乔伊斯拒绝给都柏林加任何定语。能够概括城市整体样貌的文化思想、宗教情怀、家庭建制,都是乔伊斯怀疑甚至否定的东西。
詹姆斯·乔伊斯,爱尔兰小说家、诗人。乔伊斯1882年出生于爱尔兰首都都柏林,他的文学生涯始于191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此后,他在1922年完成长篇小说《尤利西斯》,1939年完成长篇小说《芬尼根的守灵夜》。
图片来源:Britannica
那么,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是座怎样的城市?
都柏林这座城市,与他小说中的人物与主题又有何关联?
01
现代小说:反故事、反中心
在谈论现代文学史时,詹姆斯·乔伊斯是一个无论如何绕不开的名字,这位来自爱尔兰的作家被视作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创作者之一。
而谈起乔伊斯,大家都有个比较统一的印象:他是一位严肃艰深的小说变革者,是现代小说的重要开拓者。他写了《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这样的大部头作品,这些作品又晦涩又长,即使是小说发烧友也很难读完。
《芬尼根的守灵夜》(Finnegans Wake),是乔伊斯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他用了17年才写成,被认为比《尤利西斯》还要晦涩难懂。书名来自民歌《芬尼根的守尸礼》,民歌讲的是搬运砖瓦的工人芬尼根从梯子上跌落,人们为他守灵时洒在他身上的威士忌酒香却刺激他苏醒过来,人们又把他按倒叫他安息,说已经有人来接替他了。本书以芬尼根的继承人酒店老板的梦为内容,试图以此概括人类全部历史。图为都柏林市的一处喷泉,塑造了《芬尼根的守灵夜》中的角色安娜·普拉贝尔(Anna Livia Plurabelle)。
图片来源:Wikipedia
但是偏偏这些我们读不下去的作品,研究者或是作家捧得很高。
比如说,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西方正典》里说,在混乱时代中,乔伊斯是莎士比亚的竞争者。
布鲁姆一直把莎士比亚看作西方文学经典的中心,而在现代世界中,中心已被消解,现代文学就是在反叛经典文学传统的过程中诞生的,布鲁姆把乔伊斯看作这个反叛时代的中心。
这样的评论,自然是用反经典的话语,给乔伊斯塑造新经典的位置,让他成了现代小说的真正荣光。
而出版于1914年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便是乔伊斯走上这条现代文学之路的起点。
在阅读乔伊斯的作品时,我们不妨抛弃两个想法:
第一,听故事的想法。
现代小说绝对是反故事的,《都柏林人》即是如此。你读完它之后,想要跟别人分享,都不知道该从何讲起,可能一句话就把故事讲完了。听完之后,对方可能会很失望地对你说,就这?
反故事意味着,小说中没有一个成长型的主人公,我们无法把感情寄托在这个人身上,跟着他在世上游荡,然后获得对世界的认识。
第二,总结中心思想的意图。
在我们以往所接受的语文教育中,提炼中心思想,分享作者想要表达的观念是重中之重的任务。
但是,这种方法在现代小说阅读中是失效的。现代小说反中心。这里的中心可以理解为经典作品、道德思想、价值观念、宗教权威。
总之,人类在过去社会建立的种种典范,都成了被怀疑的对象。所以,在阅读《都柏林人》的过程中,你不必担心自己读不懂,或者觉得作品无法解释。既然权威被消解,那么读者想做任何解释都是可以的,你可以尽情分享自己的看法。
《都柏林人》最初动笔于1904年,经过许多次出版波折之后,直到1914年才出版。
《都柏林人》1914年初版封面。
图片来源:Pinterest
很多介绍说,《都柏林人》是乔伊斯的早期作品集,读了这本书之后,你会对乔伊斯的写作风格和都柏林城有些了解,接着,读《尤利西斯》会容易理解一些。
这种介绍实际上只是把《都柏林人》当成了《尤利西斯》的「前文本」,当作了一个作家成为大作家之前的练习阶段产物。
这样介绍是不负责任的,因为这部小说集已经展现了现代小说的种种特征:中心消解后的社会群像,个人在庞大城市中的零散状态,成长的无意义性等等。
02
城市与人
乔伊斯1882年出生于爱尔兰首都都柏林近郊,在都柏林大学读书。自从1904年认识他的挚爱诺拉·伯娜科之后,他余生大部分时间都过着游荡的生活,游荡在爱尔兰之外。
但有意思的是,他写作的中心城市永远是都柏林,这座城市在距离上很遥远,但在内心却与他最为接近。
1910年的都柏林街道。罗伯特·弗伦奇(Robert French)摄于1910年。
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都柏林人》将人物放置在都柏林城内描绘,但是在城市的上空,并没有出现统治一切的上帝,更没有全知全能的视野。
在给出版人格兰特·理查兹(Grant Richards)的信中,乔伊斯明确说了写作目标:「我的意图是写我国的道德历史,我选择了都柏林作为地点,因为这个城市处于瘫痪状态的核心」。
格兰特·理查兹,英国出版人、作家。格兰特·理查兹在1896年创立了自己的出版公司,负责过萧伯纳、塞缪尔·巴特勒等著名作家的文集出版。他曾在1906年拒绝过乔伊斯《都柏林人》的文稿,1914年才最终决定出版这部短篇小说集。
图片来源:Flickr
「瘫痪」不同于任何城市的形容词,比如我们经常使用的雄伟壮丽或者古典优雅,甚至跟空气质量差都不一样,因为空气质量好歹是一个确定的指标。
城市瘫痪是什么意思呢?没人能概述这种状态,但是乔伊斯说都柏林人长久地处在这种状态之中。
《都柏林人》的篇目按照人的成长顺序「童年、青年、中年以及公共生活」排序。这些人寄居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有过幻想,有逃离日常生活的可能性,却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这里的「失败」并不单是行动意义上没有达成目标,更是人在现实世界中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因而只能失败。
这本小说集包括15个短篇,我们来看看有关童年的三篇小说,是小说的头三篇。
这三篇小说使用了第一人称「我」。这个「我」似乎是同一个人,成长环境是一样的:在姑父姑母的屋檐下长大,对上学没什么兴趣,因为看了冒险小说,所以一门心思想去外面看看。
第一篇名为《姊妹们》,故事简单到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一个温和善良的神父死了。
小说的结构也十分简练,只有两个部分:一是神父死后,老柯特先生对他的评价不好,甚至说小孩子不应与他来往;二是负责照顾神父的伊丽莎解释神父的死因,神父因为不小心打碎了圣杯,遭受精神拷问,所以郁郁寡欢地死了。
这两个部分通过一个曾经接受神父教导的小孩子——「我」连接起来。
「我」是一个小孩子,对宗教和世俗生活没有什么固定概念,因而对神父的态度是纯粹依赖知觉的。
因为神父对「我」不错,给「我」讲了很多知识,所以对柯特的评价,「我」本能地表示反感,但是伊丽莎的解释,「我」也不能完全理解。
成年人看待世界,依赖对过去世界的经验,在看之前就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观念,而小孩子的观看,没有经验可以依赖。这就造成「我」的观看仅仅是观看这个动作本身而已,在面对神父的尸体时,「我」看到的只是一具苍老僵硬的尸体,陌生和麻木感顿生。
在这种观看方式之下,自然世界作为客观物的本来面目被呈现出来,「我」获得了观看自然的眼光,同时主体性也被抽空了。
电影《詹姆斯·乔伊斯的<姊妹们>》(James Joyce's the Sisters,2017) 剧照。
图片来源:FilmFreeway
整个故事并没有浓墨重彩的描绘,乔伊斯用它来开篇,铺垫了都柏林生活的大背景——神已经死了,人们以宗教为支柱的建立的精神世界业已崩塌。
但这场崩塌,并不像任何一场社会革命那样翻天覆地,它是缓慢而沉重的。就像都柏林城墙每天掉落一点墙灰,等人们发现的时候,城墙已经消失了。在失去神性的物质世界中,每个人都不能为自己的判断和行动提供依据,因而始终在原地踏步。
第二个故事《一次遭遇》,是关于追寻的。
「我」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尤其喜欢读西部故事,当学校的神父在上面讲《罗马史》的时候,「我」正在下面策划着跟朋友外出探险。
外出探险,去追寻某样东西,是非常古老的文学命题,比如神话故事里,经常有人出去寻找圣杯、生命之水之类的。
但是乔伊斯把追寻的故事改造得有点滑稽了。在过去,「我」一直很期待脱离教会学校的管束,变成一个到处游荡的人,但当别人用这样的眼光看待「我」时,「我」又感到十分厌恶;当一个过路人,一边表现出豁达的姿态,一边又谈论教育孩子应该使用暴力时,「我」对校园外的未知世界感到彻底恐惧。
《一次遭遇》的情节插画。这一情节发生在小说开头,「我」和教会学校的朋友们在花园玩印第安人的游戏。
图片来源:The Cracked Looking Glass
乔伊斯取消了追寻的目的性,「我」都不知道到底自己外出是为了什么,同时也取消了追寻的成长性,「我」没有在这趟经历得到任何教诲,反而因此增加了疑惑。
因此,「我」想象中精彩的冒险世界彻底变了面貌。就像小说的名字一样,《一次遭遇》讲的是童年的遭遇,外界世界的经验第一次冲击了「我」的世界,它以戏谑、不经意的方式,瓦解了「我」的幻想,让「我」产生了身份挣扎。
但是,失去了幻想之后,「我」该如何生存呢?没有人给出答案。
第三篇小说接续了追寻的主题,写到了对爱情的追寻,名叫《阿拉比》。
在传闻中,阿拉比是阿拉伯的一座美丽富饶的大型市场,是这个土生土长的都柏林小孩对远方想象的集合。在经历了外出冒险的失败后,「我」又迷恋上了新的幻觉——爱情。
《阿拉比》爱情故事,并不讲爱情中男女关系 ,它讲孤独的人对爱情的追求和破灭。
在人群的惊鸿一瞥中,「我」爱上一位姑娘,那个姑娘对「我」说,你要不要去阿拉比市场?
因为这句话,阿拉比市场就成了我的仙境。「我」昼思夜想要去那里,但是「我」没有钱,「我」要等姑父给一点零钱缴纳入场费。但是,他回家的时间晚了,导致「我」出发时间延后。好不容易到达之后,「我」发现这个市场肮脏颓败,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正占据着「我」的幻想之地。
阿拉比市场。事实上,阿拉比市场现实存在,并且是19世纪末在都柏林举行的最大的公共活动之一。19世纪90年代,阿拉比市场每年定期举办,有来自东方和异域的各种各样商品出售。
图片来源:The Artifice
小说建立了两种世界,一种是幻想空间,只发生在「我」脑海中,一种是现实情境。当「我」一次次美化梦境时,现实总在下一秒击溃幻象。
当「我」心心念念想去阿拉比的时候,成年人并不知道那个地方对于「我」的意义,因而姑父理所应当地轻视了「我」的想法,仅仅一次晚回家就导致了「我」迟到。在小说的末尾,当「我」在混乱的市场中,听到另外几个人乏味的调情声时,一个孩子对纯美爱情的想象顷刻坍塌了。
乔伊斯把追求与幻灭的过程连在一起写,叙述在幻想世界和真实世界中互相交叉,在末尾处,幻想被彻底击破,现实占领了全部,小说在孩子的失落中戛然而止。
03
现代小说中的孤独个体
20世纪20年代,现代小说发展到了黄金时代。这一时期,第一次世界战争刚刚结束,阶级矛盾处在激化状态,宗教神性普遍退却,科学技术驱逐了「神秘」,人的异化危机开始显现。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小说意图展示的图景变得分裂、不确定,甚至走向毁灭和死亡。
在传统小说里,我们期待的是看到一个人在自己的命运中前进,他遭遇困难,在别人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之下,战胜困难,并且在精神上获得提升,我们在他的经历中获得启示。
或者,这个人遭遇无数挫折,无法负载生命的重荷,成为一个「失败者」。我们对他的经历又惋惜又同情,接着对生活的残酷,命运的不公感同身受。
传统小说通常展现外部世界,刻画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尖锐的矛盾冲突等等。图为1956年电影《巴黎圣母院》中的爱丝梅拉达(Esmeralda)和卡西莫多(Quasimodo),雨果小说《巴黎圣母院》即为典型的传统小说。
图片来源:豆瓣
在现代小说里,我们无法产生强烈的情绪感,也无法对主人公产生很深的情感。因为小说文本普遍回避情绪,故事对于主人公的塑造不会像传统小说一样,写得很扎实,对他的背景、成长和性格,交代得很清楚,让他的成长带动你的情绪。
现代小说展示的是孤独个体。本雅明说「小说的诞生地是孤独的个人」,用这个定义来评价《都柏林人》最为合适。小说里的每个人身在社会、家庭、工作单位或者学校之内,却失去了与世界交流的能力。
比如小说《伊芙琳》里面的女主角伊芙琳。她与男友相约好要私奔,但是在登船那刻,她顷刻意识到自己的现在的行为毫无意义,瞬间丧失了与男友展开新生活的想法。
这个女孩从小母亲死了,常年遭受父亲的毒打,为全家人的生计劳苦。如果按照传统小说的调子走,人物应该有所行动,哪怕最终失败。
因为我们认为,小说中的人物首先应该是一个行动的主体,她可以通过向家庭外部求助,结识更多的人,或者通过学习来提升自己,来改变自己的生活。这样小说才有情节,才有了意义。
但是,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下长大,伊芙琳却没有因此滋生出一个坚定的、逃离现有生活的目标。小说的叙事时间里有现在和过去,过去的一切经历导致了她现在的痛苦,但是它没有为未来提供想象,也就是没有指向行动,指向未来时间。
因此,伊芙琳被囚禁在「现在」这一时刻。
《都柏林人》插图《伊芙琳》。
图片来源:WorldPress
在过往的小说中,时间与主人公的行动是相互匹配的。时间向前推移,行动也随这个坐标变化。这一特点在成长小说中更加明晰,少年随着时间而成长,成年随着行动获得经验。作家米兰·昆德拉对小说行动的意义非常准确,他说:
「通过行动,人走出了那个所有人都和所有人相似的日常生活,走出了日常生活重复的宇宙;通过行动,人把自己从其他人当中区分出来,成为个体。」
但在《都柏林人》中,通过不断行动而区别自己与他人的意图并不存在,时间永久地停驻在某个时刻,某一天晚上、某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的时间或者某人看望朋友的路上。
在这个时间里,生活是岿然不动的,行动被取消,小说的描述只随着人的顺时感受在同一空间拓展。
乔伊斯比任何人都注重某一个时刻的重要性。另一位现代小说巨匠普鲁斯特,写《追忆似水年华》,把回忆当成了永恒。但是乔伊斯认为,比「失去的时光」更加难以捕捉的东西就是现在的时刻。
因而,他盯住了这个瞬间,不断在里面挖掘。
但是,生命的悲哀在于,观察的距离越近,它的独特性就越来越稀薄。
挖掘之后,个人生活的空洞愈加明显,类似空洞不是因为理想落败而产生的,而是每个人都无法解释清楚,自己为何要生存,接下来要干什么。
现代小说瓦解了对未来的远景,却并未对此时此刻的生活提供依靠。
比如在《一小片阴云》里,主人公是小职员钱德勒,他对好友加拉赫的生活非常羡慕。钱德勒的出身和学历都要比加拉赫好很多,但是加拉赫凭借自己狡猾的智慧,过得非常肆意,他富有,没有结婚成家,每天到处旅行。
这些都是钱德勒目前生活的反面,也是他内心的追求。两人的差距,让他在老友相会的瞬间百感交集,失落感和嫉妒心理一下子激荡了起来。当他回到了家里,孩子的啼哭声传来,他刚刚产生的所有情绪瞬间消失了。小说在这时终结,耐人寻味。
2019年上演的《一小片阴云》戏剧海报。这次演出为庆祝2019年的布鲁姆日举办,地点在挪威奥斯陆。布鲁姆日是是读者用以纪念詹姆斯·乔伊斯的节日,日期为每年的6月16日。
图片来源:Irishsociety
你可以说,对于普通人而言,知足常乐,摒弃幻想,生活才能继续。但是正因为这样的想法,人与其说是生活,不如说外界生活理所当然地压制了内在世界,让我们停滞在此刻,行动和思想无法延伸。
在这部小说里,由于叙述时间的聚焦,行动失去了意义,因为意义匮乏,人的孤独本性便凸显出来。
这种写作方式,乔伊斯一直延续到《尤利西斯》中,并在那部鸿篇巨著中有更明确的发挥。
和《都柏林人》一样,《尤利西斯》描绘的也是那些在庞大城市中徒劳寻找着意义的现代人。
他们被生活牢牢困住,渐渐失去感知的能力,变得麻木、空洞。
这是上个世纪的现代小说生产出的典型个体,或许也映照着我们当下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