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的报恩智慧

《淮阴侯列传》记韩信落魄时事凡三件：受气，受恩，受辱。韩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治生业，又无祖业，贫困无食，只好往依南昌亭长，白食一吃数月。亭长妻子接受不了这种没有名目的无偿贡献。于是某日早晨，突然提早开饭，并且将餐桌移到了卧室的床上。韩信依惯例按时前往蹭饭，却扑了一个空。他心知肚明，大怒而去。是为受气。受不了寄人篱下所要受的窝囊气，就须受得了饥肠辘辘之苦。面子和肚子，乃鱼和熊掌，两者不可得兼。韩信只得到淮阴城下钓鱼，以慰空腹。在城下漂絮的漂母，大概实在看不过去韩信挨饿的可怜样子，所以送饭给他，这一送就是数十天，直到她完成所有的漂絮工作。韩信大喜，以为漂母是个巾帼伯乐，对漂母信誓旦旦：“我一定会重重的报答你的。”想不到得到的是漂母的一声怒斥：“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养活不了自己，可羞不可羞？我是同情你，谁要你的报答了？”是为受恩。虎落平阳被犬欺。淮阴城中与韩信一点不相干的屠中少年也想着法子羞辱韩信：“你有种，就用剑刺我；没种，就从我胯下钻过。”韩信认认真真地看了无赖许久，终于从无赖胯下匍匐钻过。是为受辱。亭长、漂母、少年，史皆佚其名。然而，结局都有交代。韩信建功立业受封楚王后，即召漂母，赏赐千金；又召南昌亭长，赏赐百钱，教训他：“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对漂母及亭长的区别报恩，是我们意料中事。他是借此报复亭长好事没有做到底，送佛没有送上西天。出人意料的是他对少年的态度。屠中少年被楚王手下找到，两腿筛糠，心中悔怕无及，自以为今日必死。然而，他得到了他能得到的最大馅饼——韩信封他为楚中尉（楚国的公安部长）。韩信同时公告诸将相官吏，说：“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也。”这一着，恰如韩信的奇兵，甚至比奇兵更奇，让人摸不着头脑。用前人的评语，韩信的“此一做法，极其光棍”。光棍是聪明之意。那么，这一做法聪明在哪里呢？聪明在用一饵钓数鱼。他所钓的第一条鱼是宽仁之名。屠中少年曾经侮辱韩信，并且这一侮辱几乎毁掉了他的一生。就因为他曾受屠中少年的胯下之辱，所以项羽不给予其重任；也正因为他曾受胯下之辱，使得刘邦差点对他弃置不用。如今，韩信身为楚王，生杀予夺，屠中少年成了他手心的蝼蚁。想不到，他并没有痛下杀手，痛快淋漓报那一箭之仇。相反，让其平步青云。这不是大人有大量是什么！这不是宽仁是什么！这不是古仁人古圣人的以德报怨是什么！第二条鱼是重贤之名。韩信赦免屠中少年之罪，提拔其为楚中尉时，曾明确宣布：“此壮士也。”言下之意非常明显，只要你是人才，不管你过去做过什么说过什么，甚至得罪过我侮辱过我暗算过我，我一概既往不咎，而将量才录用。我们不能肯定屠中少年之才是否胜任中尉一职。但相信，韩信的这一做法会起到燕王千金买马骨的效果。我们可以预见，楚地的人才正擦亮眼睛看着韩信的这一手，随后纷纷出山。第三条鱼是达理之名。韩信明确在公开场合——面对楚国将相（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韩信有意为之）说，在屠中少年侮辱他时，他完全有能力将其杀死。但是，仅仅由于他没有必死的理由，所以他宁愿自己受辱，也不愿杀他。现在，韩信贵为楚王，他也完全有能力杀死屠中少年，但也是因为他没有必死的理由，所以他不杀他。历经战乱和草菅人命的诸侯统治的臣民有谁不会衷心赞佩、拥护一个通情达理、遵纪守法、决不因怒滥刑乱刑的统治者呢？韩信此着一出，必将大获民心。第四条鱼是洗雪受辱之名。前以述及，韩信向楚国将相说明，他的受辱并不是因为胆怯，也不是因为卑弱，而是因为宽仁，因为重贤，因为达理。太阳黑子一变而成为日冕。第五条鱼是屠中少年的效忠。经此一事，屠中少年难道还会对韩信心存二心吗？还会对中尉职责玩忽懈怠吗？当然，得一死士，仅仅是韩信此着的副产品而已。将“报恩”玩得如此出神入化，将“钓名”耍得如此摇曳生姿的人历史上并不多见。就凭这一点，刘邦都应该对韩信不放心。所以，有人向刘邦告楚王谋反，真是不冤枉，典型的皇帝逻辑：你不谋反，钓名何为；你不谋反，巧取民心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