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0：做自己，体面地生活｜日常

“所有艰难度过的坏年头，都是给予你经验和教训的好年头。”

——尤金·韦伯（转引自托马斯索维尔《知识分子与社会》）

1，

“1930年，我们并不知道

我们会遭遇什么，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

酒杯里存满了香槟酒，高高地举起，

我们快乐地迎接——新的一年。

如今我们已经年迈！多少年过去，

多少年过去——我们毫无察觉……

可是，哦，我相信，没有人会忘记

那种死亡与自由的空气，

还有玫瑰，葡萄酒，那个冬天的寒冷。

或许，透过铅一般沉重的黑暗，

死者的眼睛也是这样

盯视着永远失落的世界。”

2020年5月6日早上日课，我偶尔翻到了俄罗斯流亡作家格·伊凡诺夫的一首诗，《1930年》，心有戚戚，且悲伤。尽管2020年，我绝对是一个无比幸运的人。这一天，我离京114天后，将自江南故乡返京。1月14日我离开北京的时候，我压根并没有想到，会在外面这么多天。

2020年，世界发生了许多大事。如此悲伤，如此愤怒，如此恐惧，一切都是一种挣扎，仅仅是挣扎。

当我开始回首2020的个人生活时，我觉得“做自己，体面生活”这样一句话，既可以总结自己2020年度疫情下的个人生活，包括与垃圾之战，也可以指向因应美国大选造成的撕裂的无妄之挨骂。

“做自己，体面生活”，也是我2020年5月3日给17岁的姑娘写的五四青年节寄语。其时我还困守江南故乡，而姑娘则困守北京家中，从1月13日起，我们就没有见过面。这7个字，是我自己努力的，也是对姑娘的期待。这是家教，言传身教的家教。感谢我家太座姑娘对我一年来几乎不管家的宽宥和理解。没有她们的理解支持，就没有今天的朱学东。

做自己，体面生活，于我们原是不言自明的生活常识。但如今，却成渐行渐远之势，以至于许多人竟然对此怀疑彷徨起来。

2020年的疫情中，疫情恐惧左右了理性，许多地方，许多平素和善讲义明理的普通人和政商学精英，转眼间变得面目全非，扭曲。常识、理性和科学素养，以及人本该有的亲情友情，“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的古老传统，以及人道关怀，都消失殆尽；多年来好不容易养育起来对法赋和天赋的权利的认知，迅速被各种借口无情碾压，甚至很多并非极端状况下；只有以邻为壑的自保的恐惧和疯狂，阿拉伯渔夫的魔瓶盖子拧开了。

原本和谐亲密的人，体面尽失。

而下半年，美国总统大选，许多所谓的知识精英入戏太深，强求别人赞同自己的立场，异议即是雠寇，朋友圈一些曾经的故人的言论，更是让我感到可怕。不知竟何以致如此癫狂暴戾。

原本衣冠楚楚的人，体面尽失。

但是，也并非都是如此。2020年，我的许多熟悉或陌生的朋友如作家诗人及其他普通人，尤其是一些前同行们，无论是仍在媒体一线服务的朋友，还是已经从事其他行业的朋友，无论是在武汉还是其他地方，即使面对疫情这种极端状态的挑战，虽然恐惧也会来袭，但他们依然保持了理性，保有了人性良善，做着力所能及的事，为抗疫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虽然他们不在功劳簿上，但足堪为我师，为我敬仰。我也很自豪，有这些熟悉或者精神相通的朋友。

疫情来袭的时候，我个人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真正开始留心到武汉的疫情，还是身在澳大利亚期间，其时我根据过往经验判断，疫情已经很严重，而且后果会更可怕，我在社交媒体上对仍在津津乐道于故宫大奔的人发出了警示，许多网友后来留言或私信感谢我，就是我连续的警告提醒了他们。

整个上半年疫情期间，困守江南的我，利用我被消音后新注册的微博“酒说诗话”和公号“天下酒徒”，每天转发与疫情相关的各种信息：媒体的报道，疫区人民的呼声，救援的信息，等等，社交媒体几乎每天都是刷屏级，多的时候每天近90条，常常从早上6点多刷到凌晨三点多，人工审核的人心里不知有多恨我；而我的小公号天下酒徒的流水账，遭遇发不出或删改命运的，在2020年上半年也创了历史记录；在最紧张的时候，几乎每天午夜，保持与在武汉做报道的前同行或生活在武汉的熟人之间的沟通……

在支持抗疫的同时，我同样强调对法赋天赋权利的尊重，批评权力的滥用，批评人道精神的丧失，以至有朋友说我“太不接地气了”。

但是如果看到权利被未经法律程序的各种借口践踏而不发声，总有一天，相同的命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所以，我在武汉疫期的所有努力，也是为自己的权利发声。怯懦如我，其实也顶多只能像怨妇悲叹抱怨几句，如鲁迅所言，“屏息低头，毫不敢轻举妄动”（《忽然想到（五）》），连在社交媒体写几个字，也要绞尽脑汁。因为恐惧。

2020年11月，在北京SKP我的新书《故园归梦长》分享会上，一位突然进入现场的年轻女性，自言出差到京，没想到碰上我的读书会，她接过话筒，不是谈书，而是缓缓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激：感谢“酒说诗话”陪她度过了2020最黑暗的时光。姑娘发完言飘然而去，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酒说诗话是我被消音后做的微博小号，2020年疫情期间，重点都是在谈与疫情相关话题。

回到北京，在度过了年中的痛风和感冒引发的哮喘复发痛苦之后，下半年，在朋友何刚的劝说下，我开始主动参与一些社会性活动，比如组织主持读书会。按照何刚的说法：“反正你也读书”。

我一直认为，分享好书是一种美德，在中国犹是。时至今日，我在社交媒体几乎不碰商业广告，但只要我认为觉得好的书，但凡浏览到，都会毫不犹豫转发，从没有一丝商业的考量。我觉得这与我个人言行合一的自律是一致的：我相信螺蛳壳里有道场，相信蝴蝶翅膀。我过去锻炼之后，常在社交媒体写一句话：“建设自己，就是改造社会，就是建设新中国”。如今虽然不再写了，但此念从来未变。我相信读书明史明理的人多了，总会有些用处。这是一种建设，虽然细微，也是心念。

如同苏珊·桑塔格在《关于他人的痛苦》所批评的：“指出有一个地狱，当然并不就是要告诉我们如何把人们救出地狱，如何减弱地狱的火焰。但是，让人们扩大意识，知道我们与别人共享的世界上存在着人行邪恶造成的无穷苦难，这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善。一个人若是永远对堕落感到吃惊，见到一些人可以对另一些人施加令人发悚、有计划的暴行的证据，就感到幻灭（或难以置信），只能说明他在道德上和心理上上不是成年人。达到一定的年龄之后，谁也没有权利享受这种天真、这种肤浅，享受这种程度的无知或记忆缺失。”

我之读书及日常自律的努力，除了属于个人趣味、信念之外，也许也可以算是一种对苏珊·桑塔格黄钟大吕之声的微弱的私人回应。而主持参加读书活动，是我退出职场三年多来，少见的进取性的努力。

2020年，除了关切疫情变化和时事之变，以及与太座姑娘分居两地，有了更多时间陪在父母身边外，我的其他日常生活，几无太多变化：读书，抄诗，码字，会友，喝酒，打秋风，写小楷，锻炼身体。困居江南时，重读了好几本旧书，写了好几万字的乡居食记，这些文字汇同其他一些旧文将结集以《人民的饮食》为名出版，已在2020年签署了出版合同。

许多朋友觉得我的2020是收获之年，先后出版了三本书，《老朱煮酒》、《故园归梦长》和《愿孩子好过你的世界》（父女谈系列），其实，前两本都是怀胎了三年多，后一本也是怀了一年多。而我离开职场的时候，曾豪言一年出版两本书的。

读书抄诗码字饮酒这一切惊人的数字背后，无非一种自我要求而已。无论世界如何，生活总得尽力继续。

2，

2020年一个警示，就是世界正在进入白痴时代。

“白痴好。他挣脱了来自社会的义务。”

社科文献出版过一本书，叫《傻瓜之光》，作者是博托·施特劳斯。这句话在这本书里其实另有意思，像我这样的人，在许多人眼里就是这种傻瓜白痴，2020年疫情期间曾经有人这样说过我的言行，“不接地气”。

如果从我们所习惯的白痴的常态意义上理解，这句话也没问题。那就是，世界日渐白痴化。至少在我所能看到的世界里，常态意义的白痴化正在最近这两年成为局部现实，而且，随着社交媒体技术游戏技术生物医疗技术的发展，以及对它们的政治商业控制的加剧，白痴化一定会加速。无论从哪种意义解读白痴，我都相信白痴化会成为一种象征。

无论自己是不是真的是白痴傻瓜，无论多么不情愿，我们注定要在垃圾世界里生活，而且，越来越难以避免他者的袭扰。就像我在2020年遭遇的两场莫名，不，其实也是必然找上我的两坨垃圾。

“对苦难的忍受也表现为一种尊严，面对不公正的命运，活下去就构成了一种抗议，一个胜利。”2020年读到刘文飞在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中文版序言中写的这句话，我心有戚戚。

2020年，我仍不断地反省自己，同时也提醒我成长中的女儿，核心就是做好自己，体面生活，无论生活发生怎样的变化。

体面生活与金钱有关，但不完全是。我们看到很多人，生活毫无困难，却迫不及待的或卖身求荣，摇尾乞怜，或以自己的所谓正义爱国践踏别人的法赋天赋权利。这些人，过去叫衣冠禽兽。

做自己，体面生活，首先是要做自己，做一个正常的人。不是学舌的鹦鹉，或者刻录机，不随魔鬼指挥棒跳舞，而是要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头脑，自己的精神世界，能够说自己的话。这是我过去每年写那些自我励志的文章的核心所在，毕竟，保持自我，要比抵抗诱惑艰难得多，物质和精神的诱惑又如此之多。

有些坏人也有头脑立场，行得却是反人类的事，或者被人性罪恶的一面奴役着的，却招摇过街。

但是别人的堕落，不是自己堕落的理由。不跟人比烂，这一直是我生活的信念。

2020年我卷入的骂战，实际上也是一种厘清和警示——诱惑是如何让一个人变得那么无耻。当然，下半年我也接受伯凡师兄的劝诫，多与天对话，少于人纠缠。省下时间，做自己的事。

也有人在社交媒体骂我，说就我这打秋风的酒腻子，哪有什么体面尊严。我读到总是会心一笑。打秋风喝酒并非不体面，看谁打怎么打。我之浩荡秋风，是原野收获的标志，是改革开放的成果，是义气相投，是有相近的理念和行为准则基础，以及自己的智力，而非其他。“朱老师一点也不油腻”，2020年底，因今年的工作关系多有接触的一位美女跟她的同事这样说我。我想，这其实是我秋风浩荡的基础，与成就金钱权势无关。

当然，体面生活与威势也无关。强力赢得的不是尊严体面，而是威势。但纵使帝王的威势，以亚历山大大帝之尊隆，也无法撼动第欧根尼享受阳光的自得。

普通人的威势，无非就是建基于见识、体面和尊严之上——知善恶，明是非，卫道义，行权利，有悲悯，守边界，认识自己有不可剥夺之天赋和法赋权利（即使极端状况下面对不可抵抗之强权被迫让渡，也要永远记得这是你的权利，捍卫它应该成为一种信仰）；认识到他人与自己具有同样的权利，不行肆意剥夺之事，永怀悲悯不忍人之心；守法；相信科学、理性，勇敢面对可能的挑战；自救之余有能力尽力对困境中的朋友施以援手……

向坏的不确定的未来日益明晰。“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激发我们的德性——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用以自我塑造的就是德性——深思熟虑后选择培养的习惯，其中三个德性最重要：诚实、勇敢和尊严。”《发现的时代——21世纪风险指南》在谈到面向未来的挑战时，总结了三点。我都同意。尽管可能只是漫长煎熬中的挣扎。

诚实，勇敢和尊严，这是经典意义上的生活信念，不随时间空间转换而改变，江山色变此信念永不变，这才是人类面对恶依然能够顽强重生的原因。

这也是我的信条，也是我喋喋不休跟自己孩子谈的，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明白这一点。

子曰：“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不负2020，认真过好余生每一天。我基本做到了。

风流已去，徒存粗鄙的时代，我们就这样一意孤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