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峰:生活本身就是写作
洪峰 当代作家,1959年出生,吉林人,现居云南省会泽县。上世纪80年代与余华、马原、格非、苏童并称先锋文学五虎将,主要作品有《瀚海》《极地之侧》《重返家园》《离乡》《和平年代》《东八时区》。
印象
先锋文学之“北丐”
隐居山庄开淘宝
作家洪峰现在有些被人淡忘了,甚至连他自己也不会特别提起自己是个作家。只是,正如他在博客里面写的,“真正的影响力是在人的记忆里”,洪峰的名字被铭刻在文学史上,教科书将其作品作为一种文学现象进行研究,他的作品也被译成多种语言文本,成为西方学者研究中国文学的重要样板。
洪峰在中国文学圈占有一席之地,曾与马原、余华、苏童、格非并称“先锋文学五虎将”,因为生在东北,有“北丐”之称,是当作先锋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上世纪90年代初,洪峰的创作呈现出愈加独特的风格,许多新作都给当代文坛提供了新鲜的经验。
那个时候洪峰以讲故事闻名。他讲故事的功力令朋友赞不绝口,任何一件事情到了洪峰的嘴里,都会讲得有声有色。诗人李轻松说:“他总会眉飞色舞地讲述各种故事,声情并茂,人物性格鲜明。他说话一般不是坐着的,而是来回走动的,加上舞动的手势,仿佛这样更生动、更形象。”
大概是东北人的爽朗气质与生俱来,洪峰嗓音洪亮,在活动现场不用麦克风也能传得很远。他风趣幽默,妙语连珠,轻轻松松说出的句子,先引人发笑,回味起来又很有“嚼劲儿”。
上世纪90年代,洪峰决定离开文学圈,不再写作。2008年,他和妻子在云南省曲靖市会泽县金钟镇马武村住下,两年后建成了一座占地2400平方米的“珞妮山庄”,洪峰成了“庄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他招惹了不少麻烦,甚至挨打,却也活出了别样人生。
为当地村民宣传农产品让洪峰看到了很大的商机,随后,珞妮山庄成了年收入6000万元的淘宝卖家,通过网络把当地特产运送到全国各地。洪峰说自己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不论写作还是到深山老林里当农民,都希望得到安宁。现在庄园已经有些喧嚣了,于是洪峰又说,他要离开了,要去创造另一处“桃花源”。性格会影响很多东西,最简单就是人的抉择以及随之而来的境遇,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他已经能够泰然面对一切,也包括自己的内心。
作家就是以独特的方式
表达看到的世界和经历的生活
记者:上世纪80年代您是先锋派作家的代表,那时候为什么会集中出现了这样一批作家?
洪峰:像我们这一代人,阅读和生活之间是没有分离的,读书就是一种生活,生活本身就是写作。在文学上来讲,上世纪80年代出现了“先锋”这些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就是我们的阅读经验已经承受不了此前阅读的作品了。比如“全能视角”就已经受不了了,希望出现特别一些的方式,去表达看到的世界和经历的生活。于是就出现了所谓的“先锋”。这是水到渠成的必然过程,并不是很多批评家说的因为我们集中看了大量的外国小说,然后就去学习他们的写法。大家可能会被这种评论误导。真实情况是,你们现在所能看到的这些外国小说,在上世纪80年代是没有的。大学图书馆里面的外国小说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翻译过来的作品,哪有马尔克斯?根本没有!一直到1987年之后,西方作家的作品才逐渐进入我们的视野,包括博尔赫斯这样的作家才陆续可以看到。
记者:在表达方式较为集中的年代,最早让您看到觉得新奇并且印象深刻的文章是什么?
洪峰:1985年我在《作家》杂志做编辑,当时在一本叫《西藏文艺》的杂志上看到《拉萨河女神》。它和我们所能阅读到的作品的写作方式是不同的,没有主题,而我们从小到大学习语文课文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主题。这种写法在当时是很有冲击力的,无法概括主题。我当时就觉得这很了不起。了不起未必是大事,可能是一件小事,任何人没有想到过,他找到了并且表达出来了,就很了不起,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就很伟大。所以当时我到处寻找作者,这个人就是马原。后来,我把他请到《作家》杂志社。
记者:当时的《作家》在文学领域影响很大。
洪峰:没错,这是我引以为傲的。格非年龄比我小几岁,我当时看他的小说是在吉林省辽源市的杂志《关东文学》上,我邀请他在《作家》上发表小说。我一个一个地找写作者,包括苏童,我都是他们的责任编辑。我最希望拿的是中国最优秀编辑奖,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特别希望能够通过我的手,刊出一批最了不起的作家。
记者:现在回头看如何理解“先锋写作”?
洪峰:什么是先锋?就是先走一步呗。不用把它想得多么神秘。当然,凭什么能先走一步,这就是才能了。从人类文明开始到现在,究竟有多少新鲜的东西呈现在你面前呢?艺术家、哲学家,都是在不断地用重复的类型来表达,而先锋精神说白了就是有点儿离经叛道。中国先锋文学实际上没有完成使命就结束了。当然,我眼中我这代作家都是非常优秀的,成了那个时代一个标志性的产物。
写出第一句话我就知道
这本书能达到什么水平
记者:能否谈谈您的写作习惯?
洪峰:我发现自己不适合坐在桌子前面去研究问题。我就没有在正经的写字台上完成过一部作品。我所有的小说都是用一个硬皮本子,在宾馆床上,火车车厢里,飞机上,或者是等飞机和船的过程当中写的。当我自己有了一个大写字台,我就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我坐不住。
我无论写短篇、中篇、长篇,我是没有构思的。我每次写作只是要找到第一句话,这句话让我觉得很可以写,那么这个作品在我内心就完成一半了。如果我写一本书历时三个月的话,等这第一句话,大概就得等一个半月,之后就会一直写下去。除了吃饭和睡觉,就会一直写下去,一本书大概二十几天就写完了。之后就休息半年,因为身体累得不行。人物和故事对我来说就是一边写一边出现。这个人是谁,我也不确定,写一个来一个,结尾我也不知道。我的方式,可能对于任何写作的人都没有意义或者可借鉴性。可能只有我适合这种方式,即便是长篇也如此。
记者:写出第一句就知“有没有”?
洪峰:对,当我把第一句写上,我就知道这本书能达到什么样的一种水平,包括看别人的作品,我也能一眼看出好坏。所以,当我发现这个书不会比我以前写得好,那我就不写了。我离开这个圈子就是因为发现,不可能再写出比我以前更好的作品了。如果靠经验、名声再出书也很容易,但那对不起我自己。这不涉及写作道德的问题,只是不符合我的性格。我每一次写小说,即便是短篇,同一类我最多写三篇。当我认为我已经达到自己写这类小说最好的水平了,我就不写了。我看有些人写回忆录,我写不了,真不知道说啥。他们写的那些东西,我都想不起来。我的记忆是一个筛子,起的作用是比这个网眼儿小的东西都漏下去了。记忆对于人就是这样一个筛子,对于你有意义的,深入到你生命底层的东西它会自然留下,永远不会忘记。
记者:写完之后,您会再读一遍吗?
洪峰:我写完之后我都记不住。我看自己的作品,就和看别人的书一样。看到精彩的地方我还感叹──写得真好!好多作家在写作之后,从来不会否认自己的作品。但我不是,我写完就知道,哪个好哪个不好。我可以清楚地点出自己作品哪一个好,哪一个不好。一个父母养好几个孩子,给他们的爱绝对不会是一样的,这没什么。
记者:您给人的感觉是特别真实,您认为真实和虚构对写作的影响是怎样的?
洪峰:你问这个问题,就是把写作看得太神圣了,别把它想得太神圣。哪怕写一个特别真实的事情也没关系,谁知道什么是虚构,什么是真实?换句话说,已经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会有百分之百的真实吗?即便是讲你父亲的事情、讲你自己的事情,你敢说你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吗?只要是落在文字上,就是被过滤过的。这不需要追究。认识这个世界有100种方法。
我特别开心换了一种活法
但很多作家同行还在苦撑
记者:离开文学圈以后您去了大山里,还把淘宝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您喜欢这种状态吗?
洪峰:1995年我离开沈阳去云南。现在我这个老头儿的生活,是一个彻彻底底农民的生活,在做一种不赚钱的农民生意。在这一点上,我又是个文人,怎么讲呢?和农民在一起才能感同身受什么叫困难。在云南真有好的农产品,但由于穷乡僻壤,路途遥远,运不出去。我就在做这个工作,把这些农产品运出去。我跟你说,这些东西好吃,安全,现在供不应求。我到山里差不多有20年了,那种生活最主要的是寂寞,用我的话说是安静。早晨听见的是鸟叫,狗叫,甚至是风声。很少会听见人声。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玩儿,但这是我喜欢的一种生活。
记者:您在农村曾经发生过意外、被打,为什么还呆在那儿?
洪峰:我写过一篇文章,《山间生活》。我的意思是:山间生活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享受的生活,因为太安静。而说到人,比如我在云南被人打,好多人问我,那里的人对你这样,你为什么不离开?我的回答是,人永远会遭受意外。你在这里遭受意外不代表这个地方整个都坏。可能你换了一个地方也会遭受类似的意外。农民的高兴和不高兴都写在脸上,省心。农民的弱点和都市人是一样的。都是凡人,没什么不同。
记者:告别写作以后是放松还是失落?
洪峰:对于我来说,我特别开心的是我换了一种活法,但是我的很多同行们还没有,还在苦撑。我认为没必要一辈子都在写好作品,一个作家一辈子有一两部代表作,就已经很完美了。现在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写写我的女儿。毕竟写了几十年,有些东西还是舍不得扔下。我写一写自己的女儿,我想试试自己的叙述能力和叙述感觉是否还在。我认为还在,随便写写还是可以的。
记者:现在影视剧市场火爆,您有那么强大的编故事的能力,会尝试做编剧吗?
洪峰:写作的人需要安静,内心要安静,环境要安静。影视制作很复杂,是一个综合性的东西,导演、制片、演员之外,还有管理,很难做到安静。如果哪天看到我写电视剧,那么小说家洪峰就死了。直到今天,我依然这么觉得。从语言上来讲,我认为小说比电视剧要复杂一些。当你由复杂转入相对简单之后,想再回去,就回不去了。这也是我不敢碰影视的一个原因,想再回到小说的叙述方式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