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静:大伯母的拐杖

大伯母的拐杖

刘玉静

  在我童年的烙印中,有三位小脚扭捏的老者,她们是我的祖母、大伯母和外婆。其中我最喜欢大伯母,不为别的,只因她性情温柔,像只温顺的羔羊。

  或许血脉相连,我那祖母或外婆,她们是真心爱我,甚至爱得不记成本。只是,不知她们的性情太火爆,还是当时的我太顽劣,总免不了一顿责骂甚至惹得“屁股开花”。只有我的大伯母好,纵使我点燃她的茅草房,她都会柔声细气地笑骂:“死丫头,小心你娘回来扒了你的皮。”因此,我小小的年纪就懂得一个道理:挑软柿子要挑软的捏。

  在我五岁那年,我的祖母驾鹤西去了。祖母的死,对于我并没感到伤悲。只是感觉怪怪的:为什么人们将祖母放在冰冷的竹床上,并给祖母裹上黑纱?为什么祖母的头前要摆放供桌,桌上为何还要放盏黯淡的长明灯?我不晓得,不过年不过节的,桌上竟摆放几盘点心甚至瓜果…… 只记得我拉住表弟的手从门槛上跳来跳去,像一对快乐的小鹿;只记得我拽住祖母的手,轻轻摇晃:“奶奶,你快醒醒,你睡了好久了。”猛然,小姑妈搂住我,并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傻丫头,你奶奶再也不要我们了……”紧接着,忽闻“山歌”从院外传来,那“歌声”竟如此高亢恰似“花脸”儿亮嗓:“俺那苦命的姑妈嘞,谁再陪俺说说话呦?”只见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一身重孝像极了戏台上的白娘娘。她这一哭一闹不要紧,惹得七大姑八大姨们一阵哀嚎……年幼的我哪见过这阵势,亦跟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任你东南西北风,我自哭得逍遥自在。这下娘可傻了眼,看到我发疯耍泼竟无可奈何。“你看这么小的丫头还算有良心,竟然哭得这么痛。”邻家女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唏嘘不止。“哎!这丫头不是被吓着了吧?让我来给她收收魂魄……”大伯母小脚扭捏着一路跑来,只见她俯下身子在向我的头顶吹了口气,然后用掌心轻轻旋转几下,最后闭着眼“天灵灵地灵灵”地乱念一通……不知是她“收魂”成功还是我哭累了,竟慢慢安静下来,娘拉着我的手长舒一口气,然后抹了一下眼角。“丫头,到大伯母屋里玩一会可好?让你看看我的拐杖……”大伯母此话一出,恰似灵丹妙药,顿时哄得我眉开眼笑……

  你不晓得大伯母有件“珍宝”,终年藏在柜子里不肯轻易展露,这对于我们来说绝对是种诱惑。于是“开恩”的大伯母拉着我的小手跨进她的土坯房,她的里屋很黑,只能从一米见方的木格子窗里透过一点光亮。此时日头偏南,一束束阳光恰恰穿过窗口,像台放影机放射的光芒,而大伯母正处于光束的中央:你看,她高高的个儿、紫红的脸颊,你再看她膀大腰圆,甚至屁股大的像块磨盘。不过,此时大伯母的身装束真好看:她用一米多长、一尺来宽的白布折成的“勒头箍”,用其遮住额头并缝于耳后,顿时一个那鸡蛋大小的发髻被凸显了出来。她的肩头斜披着黑色的搭肩布,腰间依旧扎着细长的布条,甚至裤腿也被更细一点的布条捆绑着,唯一不同的是——她露出的是一对别致的“三寸金莲”。

  只见大伯母哆哆嗦嗦地从偏襟里摸出一串钥匙,那钥匙扣上还拴了一个豌豆大小的铜铃,钥匙所过之处定会洒落清脆的铜铃声。终于,厚重的木柜敞开了“胸膛”,竟露出许多花花绿绿的“宝物”:像什么老掉牙的首饰盒,像什么打成小捆的绣花线,像什么形态迥异的金丝盘扣儿……当然,最值得诱惑的则是那根古董似的拐杖。我不懂这紫檀色的拐杖用何木雕成,只晓得它历经岁月打磨变得黝黑铮亮。这件宝物与别处的拐杖不同,它的顶部被雕成巨龙的形状,那龙头更是精雕细琢,譬如眼睛、鼻子、嘴巴、胡须甚至纹路都惟妙惟肖。你看那巨龙高昂着头、瞪大双眼,口中还吐出一颗宝珠。龙的身躯略显弯曲着,龙尾亦微微翘起……“丫头小心点嗷,这可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宝贝。”大伯母双手递过,我细细地端祥着宝贝,并啵啵地吻个没够……

  祖母走了,老爹亦外出工作。于是,家里家外做不完的家务或生产队里干不完的农活,忙得娘焦头烂额。“弟妹,你安心出工,我替你照看孩子吧,晚上让丫头跟着我睡,也好陪我做个伴……”大伯母眯着大眼睛,咧开大嘴露出高高的牙床。“好,辛苦大嫂了。”娘抓住她的手,像见到救世主。“哈哈,一家人客气什么?”大伯母大手一挥。每到煤油灯点燃时分,娘喂完最后一烫勺米饭,然后她抱起我亲了又亲,最后慨叹着:“哎呦,日头咋落得这么快呢?从升到落,好像一眨眼的功夫。”说罢,她眉眼含笑着推了我一把:“丫头,快跟你大伯母走吧,记得要听话……”于是,大伯母总伸出大手,握得我的小手生疼,然后屁股一摇一摆地走向那座土坯房。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和大伯母一起睡,感觉她做不到娘那般的爱我,至少她从不搂着我,更不给我讲梁祝或白娘娘的传说。

  年少的我越长越叛逆,与大伯母的情感亦日渐淡漠----总感觉她老人家“轻女重男”。譬如每当娘赶集回来,她总满脸浅笑地掏出油条,并一分两下。大伯母若见了则会不依不饶,她总会抢过我手心里的油条儿,并狠狠地拽下一截来塞进哥哥口中:“一个丫头吃这么多干什么?”我那冷血的哥哥定会一跳老高,甚至振臂高呼:“大伯母万岁”。娘却一脸苦涩:“大嫂啊,同样的孩子,何苦舍着胸膛顾脊梁?”从那一刻起,我就有点抵触她,甚至刻意与她为敌。时光的年轮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何时,那根神秘的拐杖已派上了用场。你看,年过古稀的大伯母已蹒跚了步伐,她每天拄着那根古董似的拐杖坐在阳光里,呆呆地出神,偶尔还会自言自语:“哎,老喽,我那两个狠了心肠的丫头啊,啥时回来看看你们的老娘?”此时的大伯母头发又稀疏了很多,那个鸡蛋大小的发髻已缩成了“桃核”。“大嫂又在想丫头了,她们姐妹俩快从东北回来了……”娘总是这般安慰着。大伯母依旧痴痴地盼,可惜她盼得人始终不来。

  谁知有一天,和蔼可亲的大伯母竟变成“巫婆”,甚至魅力无穷的拐杖亦变成了魔杖……那是盛夏的一天,大地被阳光烘烤得滚热,树荫深处那些知了正寂寥地唱着歌儿。此时,娘还没收工回来,大伯母正躲在阴凉处打着盹,寂寞的看家狗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晶儿,出去玩一会可好?”一群小伙伴从低矮的墙头上探出头来,个个踮着小脚、伸长了脖子。于是我忙用食指摁住嘴唇,捏手捏脚地越过墙头,然后撒脚就跑。我们最心仪的“天堂”,莫过于家巷尽头的护城河。护城河畔有排高大的柳树,在我眼中那树儿真高,高到树冠直插了云霄。于是,我们高呼着,不一会儿,我们像猴一样攀上了枝桠。微风徐来,空气中氤氲着花儿的馨香。柳树下则是那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护城河,我们坐在枝桠上俯瞰河面,水面如镜竟浮现出柳树儿的倒影。偶尔,我丢下一把柳叶,看柳叶像一艘艘小船儿,随着水波打着旋甚至逐渐飘散……

  “丫头,你在哪?”忽然一位小脚扭捏的老人从家巷尽头一路寻来。“嘘!”我一声令下那些家伙顿时闭严了嘴巴。只见大伯母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声音有点嘶哑:“宝贝丫头,回家喽,你娘回来找不到你,会急疯的……”大伯母四处张望着,拄着拐杖的手开始发颤。只听噗嗤一声一个家伙竟笑出声来,这下我可遭了殃。大伯母高举拐杖,跳着小脚叫骂着:“兔崽子快下来,等你娘回来,小心扒了你的皮……”后果可想而知,我这亲爱的大伯母成了“叛徒”,我那可怜的大腿呢?又被娘扭成酱紫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咬着牙,发着誓。待到大伯母安然午睡,她的拐杖也在炕头酣睡着。哈哈,机会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摸向拐杖,此时我亲爱的大伯母正均匀地打着鼾。我踮着小脚,高举着拐杖,犹如高举着皇帝的尚方宝剑。我一路小跑不敢回头,嘴里不停地诅咒着:“可恶的老太婆,今儿丫头就给你点颜色看看……”说是迟那是快,大伯母的那件宝贝竟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落入护城河的边缘,那里杂草丛生,瞬间那拐杖便隐匿了踪影……后来,大伯母发疯似的找寻,呵呵!自然她连点皮毛都寻不到。看到她失魂落魄的劲儿,你不晓得我有多快乐。

  直到老爹回来,他又给大伯母重做了一根拐杖,当然,这根做得很漂亮,甚至涂上靓丽的颜色。可是,大伯母依旧很沮丧,每天坐在院落里出神,眼里浸满了哀伤。

  “大伯母真小气,不就丢了一根拐杖吗?”我悄悄和娘“咬”着耳朵。“丫头,你不喜欢大伯母吗?”娘笑了笑,将我搂在怀里。“嗯,不喜欢,她长得不好看……”我的心嘭嘭跳个不停,做贼心虚似的有点支吾。“呵呵,没想到你这臭丫头和你大伯一个德行……”忽然娘大笑起来,用手指轻轻戳了下我的额头:“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娘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娘一边眯着眼问着,一边为我梳着麻花辫……

  怪不得祖母比大伯母还要小几岁,原来她是祖父的填房。我的祖父是地道的富二代,十六岁就结婚生子,不过他的原配要比他大许多。或许祖父命太硬,一连续了三次弦,他的儿女亦自然成群。在他的儿女中,大伯长得最出色,而且才华出众。只是他的爱情忤逆了祖父的心,他的心上人虽说貌若天仙,却生了一双大脚。于是老爷子硬生生拆散了一对鸳鸯,或许命运作祟,一位长相粗俗却门当户对的丫头成了大伯的新娘,当然这新娘子就是我的大祖母。从她迈进刘家大院后就成功地扮演着每个角色,甚至为祖父张罗着迎娶了新娘——我的祖母。可惜她的子嗣不旺,生了个儿子还夭折了。“爹说我爱的人像匹江南丝绸,说你就似家纺的粗布,还说你我八字相合……谁知我这一脉竟你手里断了香火。”当大伯怒不可遏时,大伯母只会抱着头,任其辱骂甚至鞭打。更甚者,大伯竟在大庭广众下和朋友打赌:“兄弟,我一叫黑狗那婆娘就会跑过来,你信不?”“我操,嫂子不撕你的嘴才怪?”“哈哈,你小子是猪鼻子上插大葱----装相(象)吧?”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起着哄,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黑狗,过来!”只听得大伯一声吼,大伯母定会一路扭捏满头是汗地跑来。“哈哈,不愧是刘家大少,教妻有方。”人们个个惊羡不已。“我打死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不知何时祖父举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来,大伯一见那拐杖定会吓得瑟瑟发抖。待到祖父临终前,将大伯夫妇叫到身边:“老大家的,爹走了,保护不了你了,这根拐杖就交给你吧……”随后拉着大伯的手:“儿啊,好生善待自己的婆姨,爹不在了,你看到拐杖,就像看到……”话还未说完,祖父的手就垂落下来……

  “呜呜,可怜的大伯母。”我猛然想到什么,忙抓起娘的手向护城河畔奔去……

审稿:丁松  编辑:夏显亮

作者简介

  刘玉静 土生土长的山东人,现任江山文学网站的签约写手兼编辑,痴迷文字多年,喜欢信笔涂鸦。曾参与出版《岁月静美》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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