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艺文春秋 安顺有个张顺琼 2021年第74期(总671期)

安顺有个张顺琼

赵永智

平庸,几乎都是相似的;奇才,各有各的德行。

写文章、做书画的高人中,不乏脾气架子大的,眼睛里也难容人,一般称之为才子病,似乎有才之人都应该有清高的、与众不同的个性。然而也并非如此,也有才气大的人为人处世极端低调,言谈举止一般,行为与才学反差过大,让人不可理喻,甚至感觉奇特。

张顺琼部分获奖证书

安顺就有这么一个人:1991年1月,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出版《散文诗作家丛书续集》,十本中选了她的《月恋》,随之担任研究会理事。同年11月,她的新诗集《绿梦》出版,1994年诗集《古井》出版,1997年古诗词集《秋笺》出版。其作品《我自豪,我是矿工》《乡恋》《湖边》《古槐树下》《春的思绪》等分别在《诗刊》《星星诗刊》《青年作家》联合举办的“1989中国杯”“全国诗歌大奖赛”等评比活动中获奖。《绿梦》1991年荣获中国作家协会、国家民委主办的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奖(后统称骏马奖)。《古井》1997年获贵州省政府诗歌创作二等奖第一名(一等奖空缺)。

她的才气,三十年前就已在省内外获得相当层次的社会公认。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省内外一些著名评论家对她的作品发表了充分肯定的评价。

除了发表很多诗词和散文外,她还发表了几篇很好的小说,如《大雁的降落》《月光下的梦》等。她写的二十多篇报告文学在本地也算是丰产。走上文坛后,她选择了从诗歌方面纵深拓展,以清新明丽的乡土风情,集婉约与豪放风格为一体,让贵州增添了一位女诗人。她是1998年6月安顺地区第一个加入中国作协的作家,在人们心目中,这个神圣的组织原来只有省级和国家级,加入的把关都是相当严格的。

随着年龄的变化,现在转向了古体诗词的创作,但仍思接千重,视通万里,一首首优美的诗词会将人带入奇山异水之中。2018年,出版了厚厚的一本《海棠依旧》,同样获得社会一致好评。

几十年来,她为人处世一贯低调,不善言辞,达官贵人少有接近,相交的朋友多是一般平民百姓,很少参加文化圈的活动,至今很多活跃的文学青年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位老师。

是她清高了看不起人?还是性格过于孤僻难处?——知道她文学成就的很多人,内心都会发出这个疑问。

家乡著名文化人邓克贤先生不愧为乡贤,安然豁达、海纳百川的

秉性让他交往甚广,几年前我在先生处认识了这位早已闻名而未见其人的作家张顺琼。接触交往中,逐渐判定这是个为人善良,具备真才实学的天才。家乡有这么一个上世纪九十年代就认可的国家级作家不易,为什么多年来墙里开花墙外香?本土应该宣传一下她,别让外面感觉似乎我们这地方容不下人。

诚然,以自己的拙笔介绍这位著名诗人,对她的著作予以品评,在下是没这水平也没必要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张顺琼创作高峰期的黄金时代,已有二十多位国内著名诗人和评论家对她作出了中肯好评,还待我辈班门弄斧?

1991年,贵州省社科院研究员、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评论家王鸿儒先生看到张顺琼短短两年内在《民族文学》《诗刊》《星星诗刊》《山花》《花溪》《凉山文艺》《金沙江》以及南京、成都、海口、银川、呼和浩特等地发表散文、诗歌上百篇(首),其中二十多首还被作曲家谱成歌曲,有的还录成音响在电台播放,为贵州出现这么一颗新星而高兴,就用近六千字的篇幅对张顺琼本人及她的诗词作出介绍,将她发表的诗“分为爱情诗、山水风物诗以及心理情绪诗”三部分展开分析和评判,肯定“尽管这位女诗人起步较晚,但却出手不凡,起点较高。她能调动多种艺术手法,在诗中创造景语和情语,多出奇句。”

国内著名诗人、中国散文诗研究会第二、三、四届会长柯原先生对《月恋》的出版也及时发表评论,给予鼓励:“《月恋》,还只是作者的第一部散文诗集,作者正在起步,正在晓风中吹响自己的柔情长箫,面前的世界是广阔的。希望作者能更好地拥抱和反映高原地区新的生活,新的风貌,以更浓郁的民族风情展示自己的特色,祝愿作者在未来的岁月中,不断有新的攀登,新的开拓,新的《月恋》。”

早年张顺琼(右一)与著名诗人柯原(右二)等作家合影

《绿梦》出版后,远在广州的柯原先生又对作者的创作、探索,再次发表文章作出好评:“张顺琼不仅是一个辛勤的探索者,从她的诗歌中也可以看出,她注重从中国古典诗歌与民族文化中吸取营养,更注重在诗歌中注入现代意识——现代人的思想,以及适当吸收现代派诗歌的某些表现手法,请看:'我邀风/共赞绿肥红瘦/我邀月/快拍下这动人的情景/却惊起/一滩鸥鹭  ——《夕阳西下时》’……这些诗行,则将古诗词的意境,与现代派的表现手法融汇在一起,产生了新的诗意。我希望作者在这方面继续进行探索。”

1991年10月,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欧之德先生在评论《月恋》的文章中写道:“一本散文诗集《月恋》摆在我那颇为疏远又颇为挑剔的眼光面前,却读之不舍,弃之难忘。……似诗非诗,似散文非散文。作者把这个'两栖动物’驾驭得很是驯顺,又很有精神。让人在她那一个个内心的风景区中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就像被一位妙龄少女的秋波诱惑得神情恍惚一样。”这位著作等身的《边疆文学》主编,是难得夸赞人的啊!

同时,远在山东任枣庄日报主编的李华丰先生在评《月恋》的文章中介绍:“张顺琼写东西是快手。90年10月,我们一起参加'镜泊湖之秋笔会’后,返程途经大连,晚饭后大家聚在一块拟次日的活动,她只顾以膝当桌,笔走龙蛇,还以为她作记录呢!不到半小时,一篇以《海边絮语》为题的散文诗漂漂亮亮地誊在方格纸上了,令同行们对这个布依族女作家刮目相看。”诚然,这位女诗人一直保持着灵感来得快,手也动得快的特点,以至于在大家都用电脑写作的今天,她还依旧用笔书写。文思来得快这一点与她工作的同事和经常交往的朋友也多次领教。

我省著名专业作家苏晓星先生也为张顺琼写出评论《诗到情深月断魂》:“诗人将自己的一腔腔思亲之情都倾诉在她的诗中,那情、那意都饱含着一片片真情,怎不催人泪下?但诗人并非完全将自己的不幸一尽倾诉,让人生怜。她在老树下、古井旁追寻祖母的足印。在夜风中、月色里窃听着父老乡亲的呢喃。把自己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遥寄蓝天白云……通读了署着张顺琼这个名字的三本诗集《月恋》《绿梦》《古井》,才真正理解了诗人那种:隐与显、直与曲、古与今、俗与雅、奇与正、抑与引……的等等处理,不是像有人说的那样,靠捡拾生活中的感性现实就可以成诗。”……

张顺琼与我省作家苏晓星(右一)黄祖康合影

这时期为贵州出现的这位文坛新秀发表文章,作出评价的名家还有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副会长严炎,贵州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安尚育,贵州大学教授袁本良、贵州人民出版社编审朱吉成以及省内外作者悦笛、王学书、万登学、山父、刘长海、龙国义、赵云来、邱越等等,有的作者至今张顺琼都不认识。

2006年7月,《安顺晚报》发表本地老作家周青明的文章《大山之女张顺琼》,文中写道:“对张顺琼古体诗词给以好评的人不少。前贵州省政协副主席、民盟贵州省委名誉主席唐弘仁先生读了《古井》对我说:'你们安顺那个女盟员张顺琼是个才女,新体诗古体诗都写得不错。’老友作家戴明贤也说:'张顺琼的古体诗词,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个性。’安顺地区诗词学会的王松年、乐光彦、王恩浚等几位老先生对张顺琼的古体诗更是赞不绝口,称她为'安顺的李清照’。当年已八十高龄的著名国画家兼诗人王松年先生,还为此写了一首《凤栖梧》……上述故事和《古井》《秋笺》以及松年先生的《凤栖梧》传到台湾,性情中人《黔人》杂志主编李永久先生来信'安顺李清照虽好,但显狭窄,就叫个贵州李清照、中国李清照又何妨?’……”

这么一位早就名声在外,得到国家级、省级多位名家好评的本地区第一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为什么当地少有名气?原因除个别人之外也并非什么文人相轻之类,究竟为什么?这是笔者和一些朋友谈到这位诗人时的发问及感到困惑的问题。接触中,知晓她的真才实学和为人处世后,作出思考:

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从多年的文化禁锢中得到春风雨露般焕发,如同小说一般受到人们的重视,兴旺发展。我们忘不了那年代我省诗人李发模那震耳欲聋的《呼声》,忘不了诗歌中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随着社会仁礼道德下滑,人们追逐金钱让社会变得浮躁,诗歌被冷落了。诗的兴衰是讲究大气候的,毕竟不是诗的年代。

“我有幸成为女人,但比所有的女人都不幸,可喜的是,我因不幸而成为诗人。”

——这是张顺琼由衷的感叹,从她来到尘世的那一刻开始,就处于不幸之中。

1948深秋,张顺琼降临到动乱的大地,而她的父母,属于即将崩溃的旧政权之人。1949年初,父母仓惶逃往台湾时,不得已将四个多月的她交托外公外婆。她当然没有父母的记忆,也无需记忆,父母的概念对她而言是多年后,外婆临逝世前对她说她的父亲姓陈,叫陈海云,母亲叫张紫英。其后的岁月证实叫什么都无所谓。家中只有一个姨妈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姨爹在外地庐山工作,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回家。姨妈曾有一个女儿,很小时就夭折了,深谙世事的外婆就让她顶替了这个小表姐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要不是饱经风霜、精明强干的外婆这么处理,那她一生的磨难会更多。1949年以后的三十年,父母随着旧政权逃往台湾的子女是什么处境,不用说大家都清楚。

她的父母离开大陆后,外公外婆没有嫌弃她,一直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在穷养儿富养女的旧观念下,不仅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更重要的是教她如何做人。谁知,她不到三岁时因高烧不退,送去医院时,医生说已经死了。外婆吓得当场昏死过去,苏醒过来时,家人已找来土工,将她用草席裹着,去丢在西南角的城墙洞里。为防野狗来刨,土工顺手扯了一大把茅草将洞口遮上,随后又搬来一块石头堵住洞口。不料第三天,邻居去挖黄泥拌煤粑时,发现洞口的茅草在动,石头在摇,里面还不断传出嘶哑的哭喊声,赶紧跑来通知外婆。

外婆听了先是一怔,随后像发了疯一般朝城墙奔去。城墙上已经有一些人围在洞口观望,但谁也没有去动那石头。外婆扒开众人,请人帮忙搬开洞口的石头时,只见小孙女披头散发,脏得不成样子,但嘴里还是不断地呼喊着外婆。——这件事当时在小城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很难相信被医生判定死了的人怎么还能活转过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幼小的生命?从此,她的人生便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什么鬼呀、怪呀的言辞毫无依据地堆砌在她身上,让她童年就没有了欢乐,一直生活在人们的猜疑和嚼舌中。幸得外婆外公的百般呵护和培育,才让她在字里行间找到了乐趣,在浩瀚的诗词中忘记了洞中那暗无天日听起来害怕,想起来恐怖的情景。

当问到她外公外婆的家世时,她闭口不谈,只说外公是个怪人,像个老魔头,对她管教很严,日课诗词,夜摆聊斋。还要她学习玄学和佛礼,禀承祖上“德成而上,艺成而下”的家风。有外公博闻强记的教导,她从小就崇拜唐宋诗人李白、杜甫、李贺、苏轼、陆游、秦观、岳武穆、文天祥等。李贺又称李鬼,在历朝的选本中找不到他的一首诗词,问之,外公是这样解释的:“李贺是个大才子,他的诗诡异、出奇。可能就因为这个奇字,才让他在任何朝代都进不了书,鲜为人知,是个少有的奇才。”出于好奇,张顺琼从小就对李贺的诗很感兴趣,并立志将来也要做一个像李贺那样的人。

外公讲解唐诗宋词和其他人不一样,总是举一反三,还掺杂着诗人当时所处的社会背景,心路历程。外公博大的胸怀,渊博的学识,不仅影响了张顺琼的一生,更给她树立了榜样。由于外公的潜移默化,

在“飞花落叶皆有韵,腐革流萤可入诗”的熏陶下,张顺琼也染上了诗人之通病,无志不足以与言诗——观潇潇落叶而悲秋,对浩浩江流以言志,吐山川之灵秀以抒怀,假松柏之箫森而颂高风;叙幽情而思屈子,恋飘逸而慕渊明;经庙宇追塑老庄 ,遇圣殿而朝孔孟……多年来,从她出版的多本诗集中,不难看出一种正气、义气、骨气。她的诗词没有无聊的吹捧,洋溢着人性的真善美,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故经久不衰。正如她所言,只有敞开心灵的作品才会有生命。

张顺琼九十年代与著名作家张贤亮合影

时过境迁,外公早已离她而去,但张顺琼却永远忘不了外公教她学诗、背诗、作诗的点点滴滴:初学时,由于地域差异,有些字音很难掌握,稍不注意,就会出错。一出错,外公的长烟杆斗就会在她的头上敲几下或罚背《康熙字典》。外公还喜欢在剪好的一些硬纸条上写上字,不时让她随便抽一张,要求将抽到的字用到现作的诗词中去。有一次她抽出的是一个碗字,心想这碗字该怎么才能入诗?外公看她沉默不语,又增加要求:“注意时间有限喽,做出的诗要有新意。在作诗之前,必须用一个成语表达我的要求。”没过多久,张顺琼在外公规定的时间内回答:要求有新意的成语是推陈出新,用碗字作出的诗是“最喜寒冬凝冻来,碗为盛具水为材。线拴寸绿沉碗底,冰玉琼花一夜栽。”

这一次,外公听了她作的诗,好久没有出声,直到月上梢头,才深深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幺呀,不是我有意为难你,我是怕你将来长大了,融入社会后吃亏。你很聪明,但今后的路还长得很,我不想要你像外公,成天躲在阴暗的角落……外公对你的各种要求,都是为你的将来铺路,也是为外公没有完成的心愿而努力。”张顺琼至今也不知道外公的心愿是什么,但肯定的是,因为外公的严格要求与培育,才让她今天能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地,写出那些让人读之有味、弃之不舍、脍炙人口的诗词。

外婆也是张顺琼的启蒙教师,一生中最亲近的人。小时候,只要外公不在家,她就成了外婆的跟屁虫。年近半百的外婆嗜书如命,手不释卷。每天早起,总是把她按在院中的石凳上坐好,手把手教她在石桌上写字、画画,还教她抚琴、吹箫……月光洒满一地的夜晚,外婆眼里噙着泪水,给她讲很多朝代中女人的故事。随着知识的增长,外婆的女人故事变成了诗人的故事:如杜工部眼底“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陆放翁胸中“但悲不见九州同”;李易安南迁“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辛幼安梦中“醉里挑灯看剑”;苏东坡笔底“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外婆不仅从众多诗人的故事中给她讲如何做人,怎样写诗,韵随情发,诗之大忌,还给她讲诗眼和诗魂,讲典故与借喻……累了时,就悄悄拿起箫放在㫳边,用箫声驱赶黑夜的寒冷和沉寂。在娓娓道来的故事中,不知不觉,张顺琼成了外婆的另一版本。

外婆为人贤淑,矜持而不失豪爽。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她做的一件事不仅令人吃惊,更是让人刮目相看:

亲戚中,三姑外公汪正一是旧政府县长,新政权成立后,刑车将他押到安顺的南门大桥去枪毙,执行的人一枪打在脑壳上,脑水迸洒一地。待执行枪决的人走后,众目睽睽下,外婆推开围观的群众,扯下披肩,蹲下去,一把一把地将地上的脑浆用手抓起放在披肩中包起去郊外埋了。——这件事被在家的外公知道后,大为生气,指责外婆没有一点书香人家的样子,还可能招灾惹祸,好多天都没理睬外婆。其实,外公内心又何尝不心痛呢,那是他的亲妹夫呀。

张顺琼在散文诗研究会上发言

童年的张顺琼,在安顺七小上学时,就向老师和同学们展露了写诗的天赋。上课时,因为老师教的内容她早就在家学会了,经常不老实地偷着写写(诗)画画(图),但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经常5分,4分难见(那时学生成绩是五分制)。

“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希望我活着,但是我死了,死在没有太阳和白云的地方……”

“黄昏,四野无声,唯受过摧残的柳枝越过屋顶,聆听着一个婴儿的哭泣……”

——上面这些字句,都是上小学时的语文老师吴杰在张顺琼自画自题的纸张上发现的。三年级时,她的第一首新诗《风筝》,就是在乱涂乱画中被吴老师发现后,将其在学校的墙报上展示出来:“我有一只美丽的风筝/连着我和风筝的/是一条细细的长绳/我常想/要是我的风筝不停地飞/线绳儿搭在哪颗星上/拉一拉,天庭的灯就会亮吗?/要是我的风筝不停地跑/线绳儿挂在哪片云上/扯一扯,是否会变成美丽的布/拿来做我和奶奶的衣裳……”

此后,吴杰老师就常对人说,这学生是疯子,但也是奇才。当吴老师对这个成绩好的奇特学生进行深入了解后,才知道了她的家庭背景,以后就格外关照,星期六或星期天,经常带她去自己家,借很多书给她看。也是从那个时候,她从书中认识了普希金、惠特曼、裴多菲……但命运多舛,五年级又因病停学。没毕业,就没资格升中学。还是安顺工读中学开办,招收社会青年,她这个小学没毕业的学生才有幸进入这所城里最差的中学。后来的乡贤邓克贤也在这里教书,邓老师当时还幽默地说这所学校是“贤人教圣人”,也就是指社会闲散人员当老师教其他中学录取剩余的学生。

谁知中学只读了一年,又因外婆病逝,张顺琼只能休学,另谋出路。

——这样的学历,多灾多难的境遇,后来稳定的单位只是一家集体所有制企业,也没见她接触过名师大家,怎么后来就成为本地区第一个加入中国作协的作家呢?这,就成为一些人不相信和不认可的理由。其实,这所谓的理由也应该不存在。小学时大家唯一从课本中知晓的大文豪高尔基有什么学历?新时期出现的众多年轻老三届文学家,很多实际上也还不是只读了小学?然而,这山城太小了,狭窄的心态会让一些人永远想不通别人为什么有理由胜过自己。诚然,让人家想不通的也还有诗人自身的倔犟和言谈。当她懵懵懂懂就进入复杂的社会时,伴随她的依旧是奇特的想像,诗人的灵性和多情的性格特点,怎么能适应呢?几十年来,她一直保持为人耿直,快言快语的特点。这性格,我们从她第一次遇见本地著名作家周青明老师时的那天过程,就可以看出:

那是1986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她与好友马爱先顶着风雪到地区文化局找人办事。人没找着,却发现值班室对面的房门上挂着“安顺文艺编辑部”的牌子,出于好奇,便走过去看,门紧闭着。回头往外走时,进来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开口就问:

“你们找谁?”

张顺琼看了一下来人,个不高,衣着朴素,一点也不儒雅,像个农民,便断定不是这门里的人,于是顺口就答:

“不找谁,见这牌子就过来看看。”

来人并不理会她的态度,反而谦和地自我介绍:“我姓周,叫周青明,你们叫我周老师吧……”

一听这名字,她就没注意对方后面的话,想到文化大革命时,城中心老大十字人们爱看的、写得好的大字报中,就有一个署名周青明的,莫非是他?不可能……

周老师见她若有所思,也没再说什么,掏出钥匙打开门,热情地邀请她们进去坐。张顺琼却傻乎乎地站着,脑海里还在翻腾,直到感觉对方确实就是周青明时,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唐突的话:

“我用脚踩过你的名字。”

周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问原由。

张顺琼也不讲述当年那些事,只说一句:“你署名的大字报被人撕下来扔在地上,一些人用脚去踩,我也跟着就踩在名字上了。”

周老师被逗笑起来,不但不生气,反而客气地请他们进去坐,说外面下雪冷。进屋后,张顺琼又突然说:

“你们《安顺文艺》我看过,小说不敢说,诗歌就是不行。编辑是谁?”

周老师没有正面回答她,眼睛一直看着玻璃窗外飘着的雪花,过一会才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张顺琼:

“你懂诗?”

“略懂一二。”

不料这一二的回答引起了周老师的好奇,接着问了很多关于诗的问题。渐渐地,只见周老师的眉头展开,笑着问写诗有什么窍门。张顺琼睁大猜疑的眼睛,十分不解:“写诗还有窍门?没听说过!”

周老师还是不生气,认真地说:“哪天你送几首来我看看。”

张顺琼淡淡一笑,不加思索就回答:“用得着等哪天,现在就可以写。”

美学家王朝闻会见张顺琼时对她谈夜郎文化

于是,她向周老师要了纸和笔,想了一下来时路上的情景,几分钟就写出一首《湖边·落叶》:

“冬日,我走过湖边

湖风给我一个亲吻

那样甜

小路,我拾起一片落叶

骤然之间

幻化出青春的红颜

街市

与我那期待的目光交谈

远远的一个秋波

涤尽我、心中的恨绪愁烦”

将写好的诗递给周老师后,看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国画,随即又以画为题,当场作了首词:

“季春后,叶华浓 ,怨重重,不伴丹凤朝阳只伴枫。”

周老师大吃一惊:“你还会古体诗?”

张顺琼又淡淡一笑,低声咕哝了一句“狗眼看人低”。也不知周老师听到没有。

从上面初见当地文学届公认的周老师这一细节,就看出张顺琼不像一般女作者那样温文尔雅和矜持,说话直截了当。好在面对的是既善良而又心胸开阔,并且正在寻找着家乡文学新苗的周青明老师。如果遇见的不是一个宽容豁达的文人,结果会怎样?

即兴创作的这两首新、旧体诗词发表后,她的创作突飞猛进。短短两三年 ,就在全国各地发表作品上百篇(首),并参加了省里、全国的一些笔会。1988年因为她的写作能力,从集体所有制工厂借调《安顺晚报》;1989年,经省人事厅批准,作为特殊人才招聘录用到安顺地区文联,担任《安顺文艺》诗歌编辑。

她的创作成就和所获荣誉,在安顺算稀有的了。懂的人,相信优美的诗词确实出自她的手笔——地方上找不出散文诗和新旧体诗词同时都能写的与她比肩,全省也是凤毛麟角,谁能帮她?但还是有人不看好她,由于个性使然,她极少与文化圈接触,对自己发表的作品也不张扬,连经常相处的中、小学同学都不知道她在写诗。与同学们交谈时的话题,也大多是家长里短,儿时情趣,从不讲自己的创作,更不会在他们面前吟诗作赋。

她为人热情、慷慨大方,与朋友相聚时款待大家是常事。2021年冬天,朋友玉陶、彭新 、浙安和我去她家小聚,晚上饮酒时,知道第二天我们几人也还空闲,又诚恳地邀大家继续再去聚一天。第二天我们四人如约而至,除畅谈、娱乐,又一次品尝了美味佳肴。

前不久,有朋友款待一桌,席间她诚恳地邀请大家去她家做客。在座者一半是书法界的,她不是想要人家的字,家中就挂着戴明贤、王松年、刘式型、邓克贤、陈剑恪等老先生的墨宝。她一向的热情和款待毫无所图,是坦荡无私的。这种盛情和为人,真是难得,一般人都难做到,更让人难将其与才女和中国作家联系起来。历来的才子们大多不会款待人——客观地说,并非吝啬,而是放不下架子,甚至还会认为浪费时间,俗里俗气。

张顺琼还有一些让人觉得不可理喻的事:一般人在重要报刊上第一次发表作品,都会终身难忘,可是问她何时在诗刊或其它国家级的刊物开始发表作品的,她竟记不清楚。她发表的作品多,情有可原,然而重要的也不保存,问之,又是淡淡一笑说: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了,留有何用?最说明问题的两件事:最近涉及写她的文章,需要看她九十年代出版获奖的4本书,竟然有两本她自己都没有留存,到处去找了半个多月才找全,其中一本的扉页上还有她1992年赠给人家的题字,另一本好不容易在城内一家有名气的旧书店买到。去年,地方作家协会统计成员,要她报参加全国作协的时间,居然记不住,过几天在家找到作家证后,才搞清楚。安顺第一个国家级作家产生的时间,别说她自己,就是一些关心文化的人都会记住。况且,难得的中国作家证也不妥善保管——真有这样的人。对应该记住的她就是这样大而化之,可是为人之道、医学知识、饮食养生这些她却清楚得很。

张顺琼与作家伍略(中)合影

2021年五一假期间,在一起聚会,我因脑供血不足突然间失去知觉,全靠她带着民盟的徐玉萍副主委和刘涛志兄一起急救。过后我问她为什么懂很多医学知识时,回答很简单:学的。她写过的报告文学中有四篇就是写医生的:《普定有个活仙姑》《苗族医生王隆琴》《烫伤不留疤痕的张强》《不是医生 胜似医生的唐本芬》。写这几个民间医生,给她以后带来不少琐事,也留下了一些助人为乐的佳话。

张顺琼虔诚地信仰佛教,尤其相信因果报应,认为善有善报,这当然是从小受外婆的教导和影响。她的善良在为人处世中表现尤为突出,也是她做人的根本。朋友中哪家有点事,她都会主动去过问或提供一些帮助。她还经常接济社会底层一些不认识的人,这有名有姓的几个屈指可数,但涉及到她说的做善事不宜张扬和注重他人隐私,不便叙述。

出身和成长环境造成的谦卑和不与人论高低的个性其实只是张顺琼的表象——来到尘世后连名字都是用死人的,还有什么痛苦、屈辱不能忍受?然而,童年开始就多难的遭遇磨砺出的坚强韧性,让她骨子里根本不可能憋屈。这也许就是外婆从小告诫的: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看不起我,我还懒得理睬你呢。——这,应该是她不参与一些人们认为有品位的文化圈社会活动的主要原因。

很多才子病,是以自恃清高、目空一切形成的,发作起来伤人伤己。诗人张顺琼,实际上也就是有些奇特,过于直爽,处事不圆滑。但她心地善良,为人靠谱,尤其是身为安顺地区第一个国家级作家,一贯谦虚谨慎,从无骄傲之态,几十年来毫无丁点才子病,诚恳待人。大家都确认她的诗词写得漂亮,新、旧两体成就斐然,增添了安顺的文气。

我们应该为家乡有这么一位诗人高兴。我们也应该让爱好文学的青年知道,让写诗词的朋友们知道——

安顺有个张顺琼。

本文作者赵永智

· 作者简介

赵永智:1965年下乡知青,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无声的群落》编委,退休公务员。

2021年8月


值班编辑:张立新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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