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荷踪影/围城：方鸿渐的尴尬生态

围城：方鸿渐的尴尬生态

文/百荷踪影

钱钟书的长篇小说《围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风格独特的讽刺小说。小说中钱钟书运用幽默讽刺，登峰造极的精言妙语，通过方鸿渐求学、恋爱、婚姻等故事，以高超的幽默讽刺艺术手法 被誉为“新儒林外史”。《围城》1947出版，几十年来依然给人一种常读常新的人生感受，其深厚的思想内涵给读者以深刻的人生启迪。它以方鸿渐的尴尬生态，展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旧中国知识分子，在抗战初期的群生像。

一． 学业的尴尬

大学期间，方鸿渐学不了当地盛行的土木建筑。大学四年，他从社会学系念到哲学系，最终转到中国文学系毕业。到了转眼就要毕业之时，忽然接到父亲来信，说未婚妻周淑英因伤寒病故。方鸿渐如遇大赦一般快活。快活之后，对那未曾谋面的未婚妻也稍有怜悯。便遵照父亲嘱咐，向挂名丈人处写去一封慰唁长信。周经理收信，对方鸿渐大加称赞，便很快回信，说：女儿虽未过门，翁婿名分不改，并把女儿的陪嫁和周家聘金，加上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并两万块，为方鸿渐毕业后做出国留学费用。

方鸿渐做梦都没想到如此好运，便对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方鸿渐到了欧洲留学，他既不抄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他换了三所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了几门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钱已所剩不多，便计划夏天回国。

父亲写信问他博士学位可得？丈人来信说：“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以博士为夸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有荣焉。”方鸿渐受到父亲和丈人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便觉得自己没有那小小一方纸片来遮丑包羞，便成了赤裸裸的夏娃。可是，现在要想弄一片遮羞的“树叶”，无论是自己去读，或者是雇枪手写论文，时间和经济都不够了。怎奈，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正准备厚了脸皮回家，说没有得到学位。

可是，有一天他在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信手翻阅一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发现一张中英对照的广告：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部，……。写信过去，果然有了回音。方鸿渐购得一纸哲学博士证书来遮羞。主要是给父亲和丈人有个交代，他自我安慰：柏拉图《理想国里》就说：士兵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该哄骗。圣人孔子，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孺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父亲和丈人希望自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怎好意思叫他们失望？反正将来自己找工作，绝不开博士学历。

令方鸿渐意外的是：丈人拿了“女婿”的博士学位证书登报声明，以夸耀门婿学贯中西的荣光。方鸿渐欧洲回国，在上海丈人家，看到了那张刊登了他和苏文纨获得博士学位的报纸，这张买来遮羞的“纸片”，却让他羞到了无地自容。还好，丈人和丈母都以为是他人心宽厚，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淑英，心情不大受用。

回乡时，父亲方遯翁冒了酷暑，亲到车站去接读了“博士”学位的儿子，另有县城小报记者，拿了照相机采访。此时的方鸿渐真有些自惭形秽，尴尬到无话可说。但他还是禁受不住小报记者的热情追捧，说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语。第二天方鸿渐回乡的消息见报，记者拿了报纸去拜访方鸿渐，又是吹拍一番，方鸿渐分别为小报题字：“为民喉舌”，“直笔谠论”。

本县省立中学吕校长是方遯翁世交，吕校长邀请鸿渐演讲，方遯翁一口答应。方老先生认为儿子家学渊源，又是出国留洋博士，理应得到本地学界认可敬仰。省立中学演讲，无疑是一次光耀门庭的机会。没想到，方鸿渐的演讲闹成个大笑话，原来上门求亲的女家，都纷纷上门，借口战事吃紧，婚事应缓，要回了庚帖。

同病兄赵辛楣推荐鸿渐去内陆三闾大学任职教授，而方鸿渐千辛万苦到了内陆大学，却无勇气开出自己是博士学位的履历。结果大学教授没混上，狡猾的高松年破例给他一个副教授身份，且是课时很少的伦理学。他无意间发现了假洋博士韩学愈的博士文凭，和自己买来的那张遮羞的纸片出自一门，心神不安的揭穿了，却又被其暗算。

三闾大学教授之间勾心斗角，他幼稚到无力抵抗；他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且没有真才实学，所教课程不受欢迎。第二学年便被校方解聘。方鸿渐原本购得一纸“哲学博士”学位是为遮羞，遮羞的纸片不是遮羞布，却闹出各样尴尬和事端。

二. 爱情的尴尬

方鸿渐在北京大学读书时，第一次感受男女同学的风味，自是一番新气象，又见得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鸿渐自是眼红。想起未曾谋过面的未婚妻，只读了一年高中，便回家学习女红，实习家务，等过门了做能干媳妇，心中不由自主讨厌她了。

于是，鸿渐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觉醒，便壮了胆子给父亲写信要求解除婚约，鸿渐父亲时前清举人，一乡之望，方鸿渐出身于诗礼之家，国文曾得老子指受，这样一封深谋熟虑的家信，自然是文绉绉，之乎者也，写得自以为感人至深：“迩来触绪善感，寡欢愁殷，怀抱具有秋气，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希望父亲为他解除周家婚约。

不料父亲方遯翁一眼看穿儿子的伎俩，快信痛骂鸿渐：“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若执迷不悟，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完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遯翁的洞见，使得方鸿渐婚没有退成，先吓得矮了半截，急忙给父亲回信解释，并说完婚一事万不可取，一是妨碍学业，二是他不能养家，添累父亲负担，于心不安。

方鸿渐自此断了退婚念头，从此死心，不敢妄想。便开始读叔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不过是生殖冲动。

在欧洲回国的船上，方鸿渐到甲板散步，无意中遇到同船的鲍小姐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话，鲍小姐笑说：“方先生，你叫我想起我的未婚夫，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受了鲍小姐的勾引，方鸿渐一路上对鲍小姐呵护有加，一路上聊得开心，玩得也开心，船到香港，鲍小姐一改往日的热情，冷到对面不相识。

船靠了岸，方鸿渐看到鲍小姐扑向一个半秃顶，带大眼镜的黑胖子怀里。方鸿渐如梦方醒，原来自己是被她摆布玩弄了！

回上海后，方鸿渐在苏文纨家里遇上了文纨表妹唐晓芙，唐晓芙念大一政治系，小方鸿渐八岁，两个人相互产生了爱情。不幸的是，苏文纨和方鸿渐在回国的船上，就预谋了要诱惑方鸿渐爱上自己。

香港的两天里，鸿渐和苏文纨一起游玩，他们虽然十分亲密，但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的距离怎么近，拉的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可是，令方鸿渐始料不及的是，他生命里第一段真爱，被苏文纨的报复而致命。

苏文纨真心爱上了方鸿渐，她铁了心要获得方鸿渐的爱情，而方鸿渐敏感到了苏文纨的用意，却始终没有表明态度的勇气。他在苏文纨的爱慕和暗示追求的氛围里，一天天拖着，有时候，会做些令自己后悔的举动。

为此，引起赵辛楣的误会排挤。更重要的是方鸿渐爱的是唐晓芙。唐晓芙美丽、娇媚，调皮可爱。方鸿渐和唐晓芙之间的爱情从萌芽到两情相悦，可谓是烈火干柴一般的燃烧了。但由于方鸿渐的懦弱，优柔寡断，使得苏文纨的报复得逞，方鸿渐与唐晓芙的恋爱彻底失败了。他们之间恋爱失败，失恋的痛是两个人的痛。只是方鸿渐一直被蒙在鼓里罢了。

因为苏文纨。方鸿渐由赵辛楣假想的情敌，成了同病相怜的朋友，他们千里迢迢，到内陆大学教书。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孙柔嘉，是赵辛楣同事的女儿，叫赵辛楣叔叔，赵辛楣是受了孙柔嘉父亲之托，带了孙柔嘉到内陆大学求职的。一路同行的船上赵辛楣看出了孙柔嘉是一个有点儿心机的女孩，曾向方鸿渐开玩笑，要给他介绍介绍。而方鸿渐只是一味地同情孙柔嘉一个女孩和他们几个男人同舟远行，吃苦受累，他处处表现得关心她，呵护她。

孙柔嘉欲擒故纵让男人上钩的手腕，正好击中了方鸿渐的软肋。方鸿渐男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终于上钩了。在内陆大学，两人终于订婚，在方鸿渐被内陆大学解聘，回上海的时候，路经香港又在赵辛楣的鼓动下草草结婚。方鸿渐在于孙柔嘉的恋爱结婚，孙柔嘉的心机和手腕可谓高明，她不动于色，欲擒故纵，处处表现出自己的被动，以博得方鸿渐的爱护和关怀，哄她，爱她，甚至像是办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地服帖。不敢，也不会对她说出一个不字。

三．婚姻的尴尬

方鸿渐和孙柔嘉在香港结婚后，回到上海，由赵辛楣介绍到一家报社做了资料室主任。回到上海以后，孙柔嘉再不是原来那个百依百顺，有些傻乎乎模样的可爱姑娘，而是一个颇有主见的女主人了。方鸿渐的说话办事，很多地方也都不是孙柔嘉原来想象的可以控制的模样。

方鸿渐与孙柔嘉姑母的关系，孙柔嘉与公婆妯娌之间的关系，都成了他们矛盾的导火索，两个人常常为了回婆家吃饭，或到姑母家吃饭而闹得很不愉快。两人吵架时，好像在比赛谁的语言更狠毒，更刻薄。婚姻中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交响曲，都令方鸿渐倍觉身心疲累。

方鸿渐单纯，善良，义气，有时不免自卑倔强倨傲，使得他们的婚姻生活更添了几分尴尬局面。

方鸿渐的辞职，引起孙柔嘉的极大怨气，方遯翁虽然心里怪儿子莽撞，但当着儿媳的面也不肯拆儿子的台，反正事已无可挽回，便说：“既然如此，你辞了很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难民，不肯回乡，也不过为这一点点气节。”方鸿渐父子的一唱一和，气坏了孙柔嘉，但她只是低头不语。只好回家，再把所有的气愤都撒在方鸿渐头上。

方鸿渐对于孙柔嘉姑母的态度，李妈的搅合，使得两人的矛盾激化到悬崖边上，两人都无路可逃，语言尖酸刻薄，极尽侮辱动粗。夫妻原本并不想把矛盾闹大的争吵，终于在李妈的瞎掺乎下，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方鸿渐摔门走人，孙柔嘉吼道：好！你走，你走！咱们从此散伙！孙柔嘉从失望到绝望，她连声骂方鸿渐：懦夫！懦夫！懦夫！

现在，方鸿渐和孙柔嘉的矛盾何止是：结婚以后，你总会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而是两者之间不可调和，简直是不可原谅的敌我矛盾了。

结语：

方鸿渐是善良，幼稚，天真，懦弱，怨天尤人的综合的矛盾体。赵辛楣的评价是：“你不讨厌，但全无用处。”

他想退婚，被父亲一顿臭骂，便蔫了半截，从此不敢妄想；他爱唐晓芙，追求纯净的爱情，却被苏文纨的爱情报复和愚弄；他烦孙柔嘉的姑母陆太太，而孙柔嘉却偏偏要他和姑母和好；他好心给卖泥娃娃的老头施舍了两张钞票，却丢了钱袋，自己挨饿。

丢了钱袋，身上分文不剩，他走在大街上，又冷又饿又气，这一切的怨怼，他都一股脑地发泄在孙柔嘉身上。——孙柔嘉送了他钱袋，有了钱，钱一股脑地放进去，倒给扒手便利。这全是孙柔嘉出的好主意。

在做学问上，他自作聪明，多学科并举，勤奋调换科目，却生活懒散，不肯下功夫。声明平生最讨厌博士学位，却又经不起父亲、丈人的双面夹攻，买来假文凭装门面。最终弄得自己尴尬，又遭高松年们的看不起，丢了职业之后，又是赵辛楣的关系，在上海找到一份报社资料室主任的职位。没干多久，王先生辞职，方鸿渐是王先生关系上来的，一听说王先生辞职，他不假思索，便向王先生辞了职。这是方鸿渐有傲骨讲义气的一面。然而，现实是，他需要吃饭，要过日子。

方鸿渐的日子原本就被孙柔嘉控制得有些气喘吁吁了。再加上辞职风波，方鸿渐一下子成了街头的流浪者，冬月夜深天寒，他终于下决心回家。回家，可是家里依然是出门时候的狼藉一片，原本把孙柔嘉姑母陆太太恨到骨子里了，又看见陆太太名片，一把撕得粉碎，歇斯底里地骂，骂过之后，忍住饿，睡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可是，父亲搬来的那只老钟，又响了六下。六点钟，是五个小时以前，那时候，方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她别在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而方鸿渐已经把陆太太恨到骨子里，骂到体无完肤。

常言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夫妻没有隔夜仇，在方鸿渐和孙柔嘉的生活中，好像都是针尖对麦芒，你有初一我便有十五地对峙着。现实生活中，方鸿渐似的人物随处可见，没有一技之长，工作不如意，人际关系一团糟，亲人间缺乏沟通，不懂得把自己究竟放在什么位置合适，一味地倨傲倔强。尤其是方鸿渐与孙柔嘉之间，如若最终都不懂得退让，生活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将无法再演奏下去。

2019/9/3

【作者：百荷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