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育中 ‖ 运城记忆(20~22)
那些遗憾的事
从1968年到山西插队,至1982年离开,在山西整整生活了十五年。这期间,有许多回忆起来幸福满满难忘的事,也有许多深感遗憾的事,在对待孩子感情上就颇为遗憾。在那个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两个孩子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不像现在的孩子吃喝无忧,更不像现在的孩子被父母百般呵护,尽享家庭亲情。这除了有当时生活条件艰苦的客观条件外,也有我们自己的责任。一天到晚忙工作,忽略了孩子的存在。尽管两个孩子得益于我的“严教”,但从我来说,有一种无法原谅的自责和无法弥补的遗憾。错过了和孩子们搂搂、抱抱、亲亲的时段,错过了和孩子每天说声“我爱你”的季节。
1971年安东出生那年,我们还在夏县插队。北京家里以每月35元的工资把孩子托付给一个工人家庭的大妈看护。那个工人家庭有4个孩子,就指望这35元过日子呢,等于安东是在北京一个最贫困的家里长大的。他不到3岁那年,我们回了一趟北京,和我们相处了一个月,格外的亲。临走时非要和我们一起回山西。那时,二厂也给我们分了房,生活有了依靠。我也愿意把孩子带在身边。我和孩子说:“运城是个美丽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湖,有许多飞鸟,有美丽的风景。”家里尊重了我的意见,勉强同意我们把孩子带走。安东非常高兴,把自己的儿童车也带上,下了火车非要骑儿童车回家。他哪儿知道,二厂在城外很远的地方。第二天一早醒来,看见破破烂烂的家,伤心的哭了。安东懂事,很快适应了,每天白天上厂里托儿所,和当地孩子混熟了,满嘴的山西话。不料半年后,得了急性肝炎,住进了盐化医院。北京家里不干了,非要我们把孩子送回去,结束了这段团聚的日子。安东5岁那年,唐山大地震,北京人都住进地震棚,为了安全起见,家里又托人把孩子送回我们身边。我们在一起又相处了5年。
安东性格内向,听话。当时我爱人在二厂学校当老师,上课时就在教室乖乖地坐着,学生们都喜欢他。有时,我做好了饭,也是他提着饭盒给妈妈送饭。后来跟了厂里小武术队学武术,穿一身紧身灯笼裤,可精神了。我从小就教他朗诵,9岁那年还参加了运城市里的朗诵会,一首《周总理你在哪里》,博得一片掌声。从小我还教他锻炼身体,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步,沿着二厂跑一圈。后来,又学打羽毛球,慢慢身体也硬朗了。说实在的,我对孩子多少有些苛刻,甚至有点不近人情,总以为“严教无过错”,却忽略了多一些精神上、感情上关怀。
安东10岁那年回的北京,整个初中、高中都是在廊坊和我们在一起,那些年只有一个字——忙,无暇顾及孩子。只有一个字——严,总希望他今后有出息,走正路,成个人才。当然,安东也没让我失望,后来在北京《晨报》、《搜狐》当了首席摄影记者,发表了上万张影作,后来又创办了文化影视公司,创作了《北京中轴线的故事》大型舞台剧,在北京公演,也算有出息,成了材。安东的名字是我起的。当时,本应让我父亲作主起名。父亲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起了个让人辛酸的名字——“安改换”。意思是改换门庭,不再受知识分子家庭的拖累。我当然不同意。那年,意大利有个摄影师叫安东尼奥尼,甭管反动不反动,反正搞摄影我喜欢,名字也洋气。冥冥之中希望孩子在摄影上有出息。没想到,天遂人愿,安东搞了一辈子摄影。
安锋是一直和我们一起生活的。那时,日子过得很艰难。没钱给孩子买点心,把窝头在炉子上烤干了,当点心吃。有时就一个鸡蛋,两个孩子一人半个。安东懂事,经常把自己的半个放到弟弟碗里。每到星期日,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可以逛一次城。我骑一辆加重自行车,安东坐在前面大梁上,爱人抱着安锋坐在后边车架上。运城城里有个小笼包子铺,一笹6个小包子,一般买两笹,他俩每人可以吃三、四个。我从小教安锋朗诵,3岁时可以背几十首唐诗,竟敢一个人上台,在工人俱乐部里表演了诗朗诵。后来到廊坊上小学,又参加了宣传队,在管道工人俱乐部演出了舞蹈《小骑兵》。那时,我们俩都考上河北大学中文函授学院,每到周日都要去廊坊师专上课,俩个孩子就自己在家。说心里话,真为难了他俩。不过苦日子锻炼人,安东有出息,安锋也有出息,那年在廊坊歌手大赛中获得了第一名,在北京崇文区、北京卫生系统歌手大赛中也获得了第一名。
说实话,最不应该的是动手打孩子。安东7岁那年,打了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孩子一巴掌。我见了也重重打了安东一巴掌,说:“记住,以后永远不要打比你小的孩子。”打得孩子莫名其妙,哇哇直哭。在廊坊上学期间,孩子大了,有了青春逆反心理,有时逃课,和社会上的孩子在一起,我也动手打过他。现在想起来,实在是不应该。安锋3岁那年一个人到游泳池玩,在池边用树枝搅弄水,我上去就一巴掌,孩子伤心地哭了一天,一直不理我。其实,我的心里有硬的地方也有软的地方。安东在北京上学的时候喜欢集邮,每次回北京从北京站下了火车,我总是到邮局买最新版的邮票给他。怕他手里没钱,我经常把信寄到学校,在信封里夹上20元钱。当时,我一个月才挣40多元。安锋喜欢唱歌,我攒钱给他买了录音机、吉他。安东喜欢摄影,我给他买了一个很便宜的相机,没想到他拍的《逛龙潭庙会》竟获了《北京晚报》的摄影奖。后来,相机升了级,作品也升了级,在中国摄影家协会举办的全国摄影大赛上参展,获奖,还出国到日本参展。从此,成了专业摄影人。爷爷奶奶更是疼爱孙子。安东在《晨报》工作期间,几乎每天都有作品发表。爷爷奶奶每天都上街买《晨报》,把安东的作品剪贴成册,有好几大本。我母亲去逝后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一个本子,记着安东发表的所有作品的清单。看了,我不禁潸然泪下。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的父母都已过世,我从此不再是孩子了。我的孩子都已长大,但在我眼里仍是孩子。尽管他们都已自立,都有自己的事业,也都算优秀,但我的内心仍然很愧疚。他们本应拥有更多的被爱的权力。如果,当时社会不是那样,如果,当时我就明白这一点该有多好。
那些满街跑的广播车
说来也有意思,那时候运城人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没有没听过我的声音的。这缘于那些满街跑的广播车。
开始,是交警大队找上门来,请我录交通法规,在广播车上用,走街串巷,大造声势。接着,是计划生育部门找上门来,请我录计划生育宣传材料,也是在广播车上用,城里乡下,满世界跑。后来,找我录音最多的是公安局。录枪毙犯人的公告。一般是第二天枪毙人,头一天录,还保密,神神密密的。到时候,广播车开道,押送犯人的大卡车随后,那阵势真够威风,真有点震慑力。有时,公安的、交警的、计划生育的、卫生防疫的,几辆广播车碰了头,满街筒子都是我激昂慷慨的声音。别以为我找了个挣外快的活儿。那时,都是义务,没报酬。这活儿整整干了十年。运城各单位都知道,二厂有个会广播的,都纷纷找上门来。
其实,我的影响还不是在广播车上,而是在舞台上。每年全地区文艺汇演、重大节日的大型演出,必定有我的朗诵作为保留节目,一场《盐湖组歌》就演了几十场。一次,著名数学家华罗庚莅临运城,全地区党政领导聚集一堂,听华老的学术报告,我作为主持人露了一次脸。大大小小的头头也奇怪,哪冒出来一个专业主持人,给运城增了光,添了彩。后来,凡是大型活动的主持非我莫属。1976年粉碎“四人帮”,地区召开万人大会,我在主席台上带领呼口号。“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坚决拥护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声嘶力竭,激昂慷慨,真不知当时哪来的那么足的底气。
说真的,人这一辈子,干不了几件事,能把一件事干好就不错了。从上学的时候在学校当广播员算起已有50多年了。文革中在《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大型歌舞史诗中担任幕前朗诵,北京各大剧场转了个遍,演出了上百场。后来上山下乡,在山西的十五年,没间断和播音、朗诵打交道。后来又是靠播音调到廊坊,又在廊坊舞台上“混”了四十年。前前后后,舞台朗诵不下上千场,水平虽然不高,但一直没有间断,也乐此不疲,不离不弃。
我这辈子最欣赏的人是著名播音员夏青,也一直模仿他的声音,人们也说我有点“夏青范儿”。那年,我在廊坊市委宣传部工作时,邀请夏青、葛兰到廊坊讲学。吃饭时,我朗诵了一首夏青朗诵过的《哭三尼》。俩人笑道:“像,还真有点像。”听到这样的评价,我十分欣慰。我从小的理想是当一个人民播音员,但那个时代没给我这个机会。值得安慰的是,九十年代我为《创新英雄谱》配了音,也上了中央电视台,也算了了这辈子的心愿。
退休后,没别的本事,还没离开朗诵。我担任了廊坊市朗诵协会顾问,担任了北京几个朗诵艺术团的艺术指导,在廊坊开办了知青朗诵班等多个朗诵班,也一直没闲着。我把这些年朗诵的体会写成了《朗诵入门八法》,现在跟着我学朗诵的有200多人。有70多岁的老知青,也有七、八岁的孩子。日子过的挺充实,也挺乐和。但有一条,不收费,所有辅导、排练、授课,全是尽义务。我想,朗诵是神圣的,是对真善美的讴歌,是心灵的对话,应该永远保留那份纯真,那份美好。
那些用诗说出来的话
朗诵和诗歌是姊妹篇。从喜欢朗诵那一天起,就注定喜欢诗歌,这辈子,上台朗诵不下千次,发表的诗歌也不下百首,几十年来,几乎所有朗诵节目都是我自己创作的。如《送别》、《致改革者》、《期盼》等。诗言志,朗诵亦言志,诗言情,朗诵亦言情。细想起来,我写的这么多诗,实际上就是我想说的话。
1968年12月20日,那是一个终生难忘的日子。整个北京站哭声如潮,泪水横流,当火车开动和母亲挥手告别的时候,我却没了眼泪,写下了第一首诗《再见吧,妈妈》。诗中写道:“再见吧/妈妈/请不要为我牵挂/我不想做屋檐下呢喃的乳燕/在您的呵护下长大/是您/给了我一双翅膀/虽然不够坚硬/但足以飞出万丈山崖。”为什么没了眼泪呢?当时,背走他乡,并非自愿,也实属无奈。那个年代,自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无法选择生活的道路,只能采取“自慰式”的坚强,宽慰自己,也宽慰离别的亲人。当我被县广播站解聘,离开了心爱的播音岗位,坐在返村的马车上,我又写下了这样的无奈和痛苦:“没有暴风雪/是什么袭击了我的蒙古包/没有惊涛骇浪/是什么把我的小船/冲到偏僻的荒岛/瞬间/美丽被捏成粉沫/在我的天空扬撒/瞬间/真诚被抛在路上/任人践踏。”在那个政治化的年代,“我的蒙古包”、“我的小船”寓示着人性的存在,但却被无情的践踏,抛弃。这就是当时心里的真实感受,心里想说的话。在那最无助的时候,仍然十分乐观。写到:“天/依然晴朗/并不因为下雨/打湿了心情/草帽掉在地上/捡起来/吹吹土/轻轻戴在头上。”又写到:“收工了/你从昨天走来/一条红纱巾/拴在明天的树上。”这些,都是当时想说的话,都是那一代知青的内心独白。
其实,这一代人对人生命运的关注,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社会的跌宕起伏,政治的权力博奕,生命的生死未卜,都提出一个尖锐的社会问题“中国向何处去?”同时又联想到一个和自身相关的问题:“路该怎么走,人该怎么行?”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朦胧诗的出现也不是偶然的,是全社会的集体反思,发出了:“冰川季已经过去,为什么到处还漂着冰凌”的质疑。我的朋友、诗人伊蕾痛苦地发声,把大海的漩涡比喻为黑洞,发出“这可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的询问。几十年过去了,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思考的结论也迥然不同。关键问题是,是否完成了视角的转换,身份的认同。是否走出了自我感受,代之以全社会大多数人的感受。也就是说,你的诗,是否说出了绝大多数人想说的话。我在一首诗中写道:“有的人/信誓旦旦/寻求真理/回头的一瞬间/发现真理就在农民的烟袋锅里/你还愿意走近它吗?”上山下乡虽属一种无奈和偶然,但十几年的生活历练,从农民、工人身上找到一种真实、朴素的东西,在人生观中注入了一种稳定的核心元素,那就是说老百姓想说的话,站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说话。
八十年代初,诗人叶文福有一首《将军,你不能这样做》的长诗,触及了一个尖锐的社会问题,即文革后的权力如何不再背离人民的意志。我看后深受启发,在《工人文艺》上发表了一首长诗《送别》。这首诗在运城地区文艺汇演上朗诵,后来又在廊坊新年晚会上朗诵,引起很大反响。诗中写了一个重新复出履职的老干部拒绝优越的条件,要求到艰苦的山区工作。诗中写到:当我们跺着脚/向牛棚出气/昏暗的油灯/会感到诧异/多少老百姓/还住着牛棚/他们为什么不发脾气/当我们逃离那片土地/可曾想到/多少老百姓/在那里栖息了几个世纪/当我们忘记了进京赶考的初衷/就等于重蹈了帝王的周期/当我们背叛了人民/就等于为文化大革命平反/就应该让我们经受一次/“神圣的洗礼”。话虽不好听,但说的是这个理。几十年后,权力异化,腐败丛生,贪官无度,怨声载道。不正应验了我的忧虑?如果,当时让将军们警醒,不要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情,如果当时多听听那位老干部的心声,恐怕社会也不是现在的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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