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二犟的最后时光 / 作者:张福平

主编:醉卧蘭亭;欢迎赐稿!本刊栏目:知青岁月||农民工故事|美文诵读|军旅岁月 

车匠连续多日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

车匠昏昏沉沉的一直在深睡。医院的人不让车匠这样去昏睡,医院的白衣天使整天围着车匠的病床转,又打针又给药又输液。有时年轻漂亮的值班小护士还会“车爷爷你醒醒,车爷爷……”甜甜的叫几声,医院的白衣天使想方设法要把病人从昏昏沉沉的深睡中唤醒来。

车匠连续多日双眼都是紧闭着的。儿子援朝挺担心的。哦哟,这眼睛一闭,荷,就过去了,嗬------!援朝就害怕病危中的老爹应了小品演员小沈阳的这句台词。援朝就希望医生能从那边的边边上把老爹拉过来,让他老人家能再睁开眼,给他和宝天宝兰兄弟姊妹交代交代。权当是临终遗言呗,不能两眼一闭,哦哟,就过去了吧,咋的也得留几句话吧。车匠好的时候有几次是想和他与宝天说些啥的,但几次都欲言又止了。援朝知道爹生他的气,特别是他几年前自作主张辞了铁路沿线的工作,去南方下海经商,老人家心里窝火,是很生气的。还生气他下海淘到多桶金后,老人家想让儿和他一起参与捐资助学希望行动的,上阵父子兵嘛,但援朝和媳妇婉言拒绝了,这让车匠万万没想到,心里更窝火,若不是老伴拦着劝着,差点和援朝断绝父子关系。

车匠病床前的小茶几桌上放着一台心电自动监视仪,监视仪的屏幕上滚动显示着车匠的心电图形曲线,适时显示着病人的生命体征------脉律、血压与呼吸。那些图形曲线有时蹦蹦跳跳的,像似车匠曾经的年轻生命流淌过的小溪流,溅起荡漾的小水花。有时曲线歪歪扭扭东倒西斜着,又像似晚年的车匠跌跌撞撞在夕阳中疲惫的蹒跚行走着。

车匠银发稀疏的头颅枕在白色的冰枕上。许是颅内阵阵炸痛的缘故,车匠的脖颈不住地左右扭动着,银发稀疏的脑袋也略显烦躁的随着转动着。车匠的面颊上生出了不少老年斑,这些老年斑夹杂在车匠面颊上深深浅浅纵横交织的皱褶纹纹里,使得车匠的面像有了岁月划过的痕迹,显示出厚重的沧桑感。最厚重最有沧桑感的要算车爷爷眉骨上长的两丛长寿眉,值班小护士执行医嘱后仔细观察着车匠的面部常常会这样说。这会儿车匠长寿眉下方的双眼先是睁一只闭一只的,然后是两眼似睁非睁着。似睁非睁的眼睛里透出些许混浊的目光来,时而东瞅瞅西看看,最后将混浊的目光仰角定在头顶右上方,挂在床头上的那只氧气过滤小瓶上。过滤小瓶里持续叠加地产生着气泡泡,持续有序地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咕噜噜咕噜噜……的气泡声。氧气过滤小瓶产生的咕噜噜气泡声和车匠昏睡中张嘴发出的呼噜声,还有长一声短一声的鼾声交汇在一起,在病房里奏响了一首轻曼浅吟的小乐曲,飘来荡去的回响在病房里,舒缓地灌输进车匠的耳朵里。

车匠这时觉得目光里的气泡在放大。放大透明的气泡柔柔地笼罩在一个炊烟袅袅、鸡鸣狗叫的小山村。小山村里断断续续传出咚咚咚锵……咚咚咚锵……激昂的锣鼓声,还伴随着越来越响亮的秦腔戏里《穆桂英挂帅》出征的悠扬欢快的唢呐声。激扬的唢呐声里走来一队被众乡亲簇拥的披红戴花的年轻人,里边有车匠,有尹灯芯山娃子和狗蛋,有王四奎和田立亮,有雷牛公和姜歧黄。车匠的双眼在睁大,用来呼吸张着的嘴巴费力的张合着,发出让旁人听不懂的呓语声。车匠的老伴把耳朵凑上前,贴在车匠胡子拉茬的嘴巴上,稍许车匠的老伴回过头来笑着对前来探视的人们解惑道,这老汉他说够本了,够本了。

什么够本了?要好好的给老车头治,医药费医保全报销,再活个十年八载是赚头,也不够本!床病前有人接话说。

车匠像似听见了老伴在说话,车匠目光里的气泡泡随着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继续在放大,放大的气泡中走出一队背枪荷镐的解放军,把车匠的记忆拉回到了六十多年前……年轻的车匠与山娃子走在队伍前。车匠与山娃子各举起一个标语牌,标语牌上用醒目的大字写着“抢修宝天线,通车到兰州”。这是车匠与山村里的伙伴们参军后抢修的第一条铁路。那是个迎春花金灿灿盛开的初春,山风料峭,春暖咋寒,车匠跟着成千上万的解放军官兵开进宝(鸡) 天(水)线,部队沿铁道线浩浩荡荡一字儿成百公里摆开,开始了新中国在西北的大交通建设施工。

队伍开进了铁路抢修施工现场。官兵们吃的山泉水,点的蜡烛煤油灯。住宿自己来解决,有的连队就地取材砍树割草搭茅屋,有的连队依山挥镐抡锹挖窑洞,车匠他们八连则住进了两头透风透亮的火车黑隧道。宿营在黑隧道里的车匠有些怕:,他怕头顶洞壁上的石头随时会掉下来砸着头。宝天线上许多火车隧道洞壁都没砌衬,露出许多凸凹不平的麻中透青的尖石头,这些尖石头像似悬在八连官兵头上的一把刀,随时都会掉下来伤了人,这让住在里边的车匠心里有点怕。不过连队首长不害怕,副指导员还把这隧道叫石帘洞,晚上连长指导员睡着了还高一声低一嗓的打呼噜。有少数在抢修工地干活的官兵想不通。当兵吃粮扛枪不打仗,整天挥镐抡锹去施工,你这是当的什么兵?这不是有些不务正业吗。瘦高个团政委迎风站在一处用苇席搭起来的主席台上,给部队做政治思想动员报告。政委的右手向空中挥了挥,左手举着铁皮喇叭大声说:我们西北野战军64军是人民的军队,是一支骁勇善战的部队。铁皮大喇叭传出的声音擂山响,既浑厚又响亮,反复在渭河大峡谷上空回荡,在铁道线上飘扬,在官兵们的心里激昂。

政委说,我们刚参加过扶眉战役,部队打了大胜仗,没有休整,现在却开进了宝天线抢修铁路,没能像兄弟部队那样,宜将乘勇追穷寇,西进解放大西北,有些同志想不通。不光你们想不通,我也多少有想法。但咱们是毛泽东、朱德总司令指挥的革命队伍,一切要听从党中央毛主席的调动。毛主席说我们不但是战斗队,还是工作队,宣传队,而且还应该成为新中国铁路交通建设的突击队。政委在动员大会上还给大家来了段顺口溜,他说“宝天线,瞎胡闹,不塌方,就掉道,四等车卖的二等票”。政委鼓动大家说,那是民国时的铁路,如今这条铁路回到了人民手中,我们不但要它在我们手里获得新生,还要提高线路质量,确保它永远畅通。铁路不但要通到天水,还要把国民党没有修通的天水兰州铁路打通!将来还要把火车路铺到新疆,修到青海。同志有没有信心呀!车匠和主席台下坐满的黄一色官兵们就振臂高呼:有!就有人喊口号:抢修宝天线,通车到兰州!新兵车匠就是在这次大会上听首长多次提到了火车,讲火车的力量是多么的大。团长比喻说火车的力量比牛大,比马大,比十头牛十匹马儿拉的多,跑的比马儿还要快。而且火车不吃食料不吃草,光烧煤炭光喝水。团长最后许愿说,等这条铁路咱们修好了,我保证让同志们坐火车。车匠和灯芯和山娃子他们心中就很憧憬,就浑身是劲儿挥镐抡锹在铁道两旁抬柳条大筐,卖力的清淤泥,除险石,整路基,扛枕木,换钢轨,就想着早日看看这光喝水不吃草料,跑得那么快的火车它到底长了几条腿,究竟是个啥样样,就盼着快点坐火车。

在那个灼人的夏季施工里,和车匠一起走出山村的小胖墩灯芯,生命之灯就熄灭在抢修线路的工地上,这让车匠很悲伤。车匠他们连队整路基砌石头边护坡,扛片石的尹灯芯不小心一脚踩了空,一下就掉到了路基下方浊浪翻滚的渭河里,被湍急的河水冲跑了。连长为了让尹灯芯以后能看火车,就把他埋在线路旁,坟头前还立了一个小石碑。指导员在连队为尹灯芯举行的追悼会上沉痛的说,尹灯芯的牺牲是光荣的,是值得的,只是灯芯走的太早了,他还很年轻,他的倒下就像是铺在铁道上的枕木,如填充道床的石砟。同志们要继承尹灯芯同志的遗愿,苦干实干加油干,早日抢通宝天线,通车到兰州!

车匠他们八连没等抢通修好宝天线便撤出了那座吓人八怪的隧道,坐上火车,匆匆离开了工地。

边防告急!美国佬把战火烧到了东北的国境线上,车匠他们部队奉命撤出宝天线,乘坐焖罐火车离开了宝天工地。这时已是深秋,寒风凛冽,线路两侧的山峦层林尽染,红红的一簇簇枫叶如车匠他们青春生命里燃烧出的义愤填膺的一团团火焰。车匠他们告别了尹灯芯等倒在线路上的五十多位长眠战友,开赴到炮火连天的抗美援朝战场。车匠和小山村里走出的年轻人第一次面对面的见到了火车。车匠感觉很新奇,有些惊喜若狂,嗯,这火车的腿怎么会是圆圆的,火车居然是爬行的,远看就像是一条巨大的蜿蜒摇头摆尾的龙。这火车的脾气也真是大吔,吼叫一声震天地,惊鬼神。猛不丁的一放汽能吓破人的胆。这火车不论是跑还是停,咋瞅咋觉得恁威风,又是烟又是汽又是风,让人瞅一眼仿佛如在梦幻中。坐在“咣当咣当”行驶中焖罐车厢里的车匠,此刻体验到火车的力量真真是太大了,顶上了家乡小山村并排拉犁耕地的三头牛。嗨,何止是三头大犍牛!你看它拉上千儿八百的人员和輜重,跑起来竟然还是一阵风。它真的如团首长讲的比马儿跑得快,车匠从那时起从心底里就爱上了脚底下两条冰冷的铁轨,爱上了火车。焖罐车厢里的车匠突发奇想,问坐在身旁脱衣服抓“革命虱子”的山娃子,假如咱们命大,我说是假如,咱们从朝鲜战场活着回来了,你最想干啥工作。

山娃子不假思索的脱口说:我想开火车!

我也是。可咱们没文化,估计火车开不上,但我想上铁路,至于干什么,那是组织上的事,干什么都行的。车匠说。

车匠说完山娃子继续聚精会神抓“革命虱子”。部队抢修宝天线工期紧,没多少闲功夫洗澡搞卫生,人人身上长虱子,生跳蚤。身上的虱子跳蚤叮人皮肤痒,痒极了山娃子车匠他们就伸手挠,或靠住门框蹭痒痒。指导员见状就戏称他们身上的虱子是“革命虱子”,跳蚤是“红色跳蚤”。虱子跳蚤在衣服缝隙里结蛋蛋,成灾了他们就举衣服在火上烤。胖“革命虱子”、肥“红色跳蚤”架不住火只烤,就接二连三的掉进火堆里,蹦到火炭上,车匠他们还能听见火堆里虱子跳蚤噼里啪啦炸开响。要不周末炊事班用大锅烧开水,把全连的衣服统一收起来,每个班集中用开水烫一烫搞卫生。

车匠混浊朦胧的目光里气泡继续在放大,放大的气泡且很透明,透明的气泡里好像部队的电影队在放电影,那镜头一闪一闪切换着,……炮火连天的战场上,车匠的战友先后一个个倒下了,有的是倒在了腥风血雨拼杀的战场上,有的是端枪瞄准姿势被冻僵在夜幕里冰天雪地埋伏阻击的阵地上,有的被敌人天上的飞机下“蛋”要了命。连长就是为了掩护车匠他们,在炮弹爆炸的一瞬间,扑在新兵车匠身上被飞起的弹片炸伤的。姜歧黄战场上失踪了,传说被敌人俘虏了……

还真让车匠说着了。车匠、山娃子与身上的“革命虱子”命真大,三年的抗美援朝枪林弹雨中,许多战友的命没了。和车匠一同走出小山村的狗蛋、四奎、田立亮、雷牛公的遗体都留在了异国他乡。他两竟毫发无损凯旋回国了。金达莱鲜花盛开的时节,车匠跟着部队凯旋回国了。回国前车匠和山娃子一人摘了一捧金达莱,两人结伴来到驻地附近的志愿军烈士墓地,将手中的金达莱一枝一枝分别插在战友的墓碑前。车匠用低沉哽咽的声音向战友告别,狗蛋、四奎、田立亮、雷牛公,不日我们就要回国了,你们却永远的留在了这,以后我们想来看你们,千里迢迢的都不容易啊。车匠说到这里抬手抹开了眼泪,他和山娃子都哭了。

车匠山娃子随凯旋的部队回国后开进了兴安岭,驻扎在原始森林的山脚下。他们的任务还是逢山打洞遇水架桥修铁路,一直修进森林的腹地里,让火车拉出大兴安岭蕴藏的木材和矿藏,支援新中国掀起的大开发大建设。车匠混浊的目光向上翻看着,眉骨上垂下的几根泛白的长寿眉毛耷拉在他的眼睛上,他误认为那就是他从无见到过的那座茂密的一望无际的原始大森林。一条经车匠他们官兵之手新修成的铁路,弯弯曲曲伸进大兴安岭山腰间的山洞里,一列满载圆木的火车轰隆隆吞云吐雾地从山洞里驶出来,呜------呜------地朝站在路肩旁拎着道尺的老兵车匠鸣汽笛……

病床旁小茶几桌上的监视仪这时“吱吱……吱……”刺耳地尖声叫起来,忽闪忽闪亮红灯。赶快叫护士,看看咋回事,车匠的老伴略显紧张地吩咐道。

小护士来了,熟练地调整着心电监视仪。车匠这时睁只眼闭只眼瞅着年轻的小护士,嘴里咕噜噜咕噜噜又说着什么。车匠老伴把耳朵凑近车匠的嘴唇边,仔细地听了听,回过头来笑着对护士说,老汉说打炮了。小护士一听小粉脸颊泛红晕,心里说这病号人老心不老,思想挺开放。车匠老伴忙解释,老汉说的是五八年8.23炮兵向大小金门射击打炮了。车匠老伴接着给身边的人继续说,老汉在东北大兴安岭修铁路,修完部队又紧急调到南方修建鹰厦线。鹰厦线当时是条国防战备线,1958年解放军炮击金门岛,部署到福建前线的炮兵部队,就是从他们新修通的鹰厦线过去的。炮击金门的战斗打响后,老汉就从部队转业了,上级考虑他是西北人,就把他安排在家乡的铁路上,进车辆段先当检车员,后来又到设备车间当钳工,一直干到他退休。

车匠那只睁着的眼睛又悄然闭上了,眼角里流出几滴泪。数秒钟后车匠的两眼忽然又睁开了,透出些许混浊的目光,目光里渐渐走出了一个男人来。男人穿身人字纹旧军装,肩头扛着一把锹,手提一只小竹篮,竹篮里放着熟肉馒头水果香蜡和冥币。男人顺着铁道向前走,走到线路拐弯处的一座坟墓前停下来。男人自言自语说,到了,就是这。男人“扑通”一声跪下了,朝着坟堆就磕开了头,边磕头嘴里边说诉:尹灯芯,我复原了。今天是清明,我来给兄弟你扫墓了。你听见火车叫喊声了吗?你看见火车从你身边过了吧。当年咱们抢修宝天线,就盼望天天看火车,坐火车。如今火车天天从你身边开过来,开过去,你睡醒了,缓够了,你就出来看火车,你还可以跟着我坐火车。咱们坐火车还不买票,想坐那趟车就上那趟车。那男人说着说着眼睛就流了泪。男人擦了一把泪,继续对着坟堆说,尹灯芯我对你说,我只想对你一人说,咱们有儿子了,这个孩子是狗蛋的种。狗蛋牺牲在朝鲜了,他当兵前的媳妇改嫁了,这也不怪狗蛋他媳妇,你不能让人家年轻轻的去熬寡。但这媳妇不仁义,把不到一岁的孩子撇下改嫁了,把孩子撇给了狗蛋的爹和妈,孩子吃不上穿不上,没有爹妈的孩子像根草。可怜啊,娃娃八岁了没大号,乡亲们都叫他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八岁了还没上学,你说可怜不可怜。去年冬天我回咱村,就把狗蛋的孩子带来了,给他报了城镇户口读铁小,跟我吃上了商品粮。烈士的后代咱不能亏,你说是不是?狗蛋的骨血咱有责任带,你说是不是,啊,我的好兄弟。

第二年清明节车匠又到宝天线区间去扫墓。车匠身后还跟着位柳腰俏生生的年轻嫩女人。年轻嫩女人上身穿青花蓝布小夹袄,下身穿咔叽布黑裤子,脚穿黑布方口鞋,头上裹着花头巾。车匠“扑通”一声先给尹灯芯跪下来,车匠对着坟堆说,尹灯芯,我结婚了,媳妇比我小十岁,今年刚过一十八,掐一把出水呢。媳妇是咱村南边牛老大家的碎(小)女子,她的名字叫菊花。喜酒我也给你带来了。来,菊花,把喜酒给我战友斟满倒上。车匠又说,快给你灯芯哥跪下,把供品摆上,陪我战友说说话。年轻的菊花很听话,先蹲下在坟头摆祭品,后倒酒递给车匠,再跪在坟堆前点燃香蜡和冥币,小嘴张开便温柔地轻轻地说起了话:他叔叔,我从农村老家跟老车出来了,在铁路车辆段当家属工。你一个人睡在这荒山野地里多孤单,以后我们年年清明给你来上坟,扫墓添新土,来陪你谝家常,说说话。

从那时起车匠两口子年年清明都不忘给尹灯芯来扫墓,后来又带着孩子来扫墓,每次来都要给尹灯芯说说铁路上的新变化。车匠先是告诉尹灯芯,如今线路上的33、38、43铁轨换成50、60铁轨了。还有,以前的小吨位守车、35、40吨的木板车厢全部淘汰了,都换成了国产50、60吨的铁皮大车厢。那年清明车匠又告诉尹灯芯,我们又有了孩子啦,大腿根里长着个打种的小鸡鸡。狗蛋的儿子叫援朝,这个臭小子叫宝天,有纪念咱们当年抢修宝天线的意思。没几年光景又告诉尹灯芯,我们又有了女儿了,取名叫天兰,当年咱们部队不是喊出口号:通车兰州吗。过去忘了给你说,咱们部队开赴朝鲜打仗的第三年,火车就通到兰州了,咱们的彭老总,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还给天兰新线铁路题了字。还有,现在线路上跑的火车头,都换成咱们国产机车解放、人民、胜利、前进了,火车的速度也都提高了。过了几年,车匠又到尹灯芯的坟头说,咱们国家这些年搞经济改革,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火车又连续两次提速了,天兰线要电气化改造了,老战友,不久铁道上跑的都是不烧煤,不喝水的电力机车了。听人家说,这电力机车比蒸汽机车劲还大,跑的还要快,有什么特性哪?车匠一时想不起来,他老婆菊花就在一旁接话茬,那叫牛马特性,就是既有牛的撼力,又有马的蹿活劲儿,叫牛马特性。车匠老伴对着尹灯芯的坟头解释说。老伴说完用手捅车匠,你马上退休的事情要不要说,宝兰接班的事情讲不讲?

车匠说:说,讲!这事一定要跟灯芯说。

躺在病床上昏睡的车匠鼾声突然戛然而止,呼吸憋了数十秒,然后他深深地唉了一声气,眼睛又睁一只闭一只。那只睁开的眼睛瞳仁缓缓地移动着,扫瞄着围坐在他床边的人,最后把目光迟疑着停留在援朝的面孔上,嘴里又含糊不清地说起了话。援朝和母亲赶紧把耳朵贴在车匠的嘴巴上,仔细费劲地听了约半分钟。

还是老伴听明白了车匠含糊不清的话。母亲抬头对身旁的援朝宝天俩儿说,咱们楼后有个老桐树,你爹在树根向北一米处埋有好东西,他死了你俩再挖出来,让你弟兄俩一人一半。

宝天小声问母亲:妈,我爸他埋的啥宝贝,怎么妹妹没有份?为啥不早早起出来,分给我们做纪念。

车匠那只睁开的眼睛继续斜视迟缓地扫瞄着,目光睥睨着床头上氧气过滤小瓶中咕噜噜咕噜噜翻滚出的气泡泡,气泡泡在车匠那只睁开的眼里放大着,从里边走出一群肩扛铁锹洋镐的人,由车匠带着去迁坟。宝鸡兰州二线新线铁路开工那年春,当地政府要动迁影响二线铁路上的烈士坟,把当年抢修宝天线牺牲的56位烈士的遗骸,统一迁到扩大的宝天筑路革命烈士陵园里,专辟成爱国主义革命传统教育基地,用来教育青少年。那天尹灯芯的坟墓挖开后,仅见早已腐朽化泥的棺板里,存有一只搪瓷洗脸盆,和印着红五星的搪瓷喝水缸。烈士陵园起灵的工作人员很纳闷,就问车匠这是咋回事?车匠有些触景伤情,双手捧着锈迹斑斑的洗脸盆,视物如见人,两眼湿润略显悲怆的说,这是我老战友的衣冠冢,当时尹灯芯不慎失足掉入渭河里,正逢夏天发洪水,人立刻就被翻滚混黄的稠泥汤汤河水吞没了,虽说上级安排下游的施工部队分头寻找,打捞尸体,但找了半月也没见着影,加上部队施工争分夺秒抢工期,就将他的军衣军帽军鞋遗物填入棺材里,堆了一个衣冠冢。烈士陵园里的工作人员在墓坑边摊开两块红绸布,将那只锈蚀斑驳的洗脸盆喝水缸子分别认真的包裹好,他们让车匠在一个小本子上签了字,说这两件东西要带走,将做为革命文物保存在烈士陵园里。

就在尹灯芯被请进烈士陵园安置后的那年中秋时节,车匠被县政府派出的小轿车拉到了统战部。在统战部的会客厅里,车匠意外地见到了姜歧黄。手拄一根龙头拐杖的姜歧黄已垂垂老也。满头银发的黄姜歧西装革履,眼神费力的瞅着车匠,很是端详了一会。看得出,两人都在记忆里寻找着对方当年的模样。两位老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几乎是同声说出:老了,我们都老了。车匠说,走,跟我回家去,家里说话没遮掩,方便。政府的小轿车把他俩送到了家。在车匠家里,两位老人诉说着战火硝烟里失散后的情况。姜歧黄把端起的酒盅又放下,他抿了一口车匠给他煮的罐罐茶,摆摆手说,羞于启齿,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呀!

车匠用筷子指着饭桌上的几盘冷热菜,招呼姜歧黄,老战友,吃,吃口菜,慢慢说。

姜歧黄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朝鲜那个漫长寒冷的冬天,那是他们入朝作战的第二个冬季,在一次战役行动中,他跟小分队打穿插。因为饿,因为冷,因为困,因为志愿军后勤补给的滞后,身着单衣的姜歧黄,走着走着睡着了,等他醒来时,身边站了一圈南朝鲜军。姜歧黄被李承晚的部队俘虏了。姜歧黄随后与其他的志愿军俘虏汇合了,他们被集体押上美国军舰,送到太平洋上的一处孤岛监狱里,一关就是好几年,期间受尽了美国大兵的欺负和凌辱。四面环海被囚禁的姜歧黄和其他同伴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停战后双方交换战俘回祖国。但姜歧黄和部分同伴后来没能回祖国,而是被蒋介石派来的军舰接到了台湾岛,统一穿上国民党军服,头戴青天白日满天星的大沿帽,做梦似的身不由己当了兵。车匠他们部队修建鹰厦线时,姜歧黄所在的国民党主力部队,正全力鼓噪反攻大陆哪。姜歧黄那时思乡心切,也希望乘坐军舰过海来反攻,好趁机逃脱回到家乡去。

姜歧黄与车匠碰饮了一盅酒,感叹道:那时想,就是死,也要将这把骨头扔到大陆,埋在故土。但是解放军炮击金门打响后,我的回乡梦彻底破灭了。我在国军里升到中尉才转业。转业在街头摆烟摊,四十岁那年才结婚,内人是台湾高山族的女孩子。我是实在没想到,老了还能回大陆,可……可……可我的这破身份,我是光荣参军入伍走的,却是背着国军的名声回来的。我咋有脸面回家乡见父老乡亲?所以我先到县上看一看。姜歧黄说着又抿了一口罐罐茶。

正当姜歧黄憋红着脸难受时,车匠家的大彩电播放出了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里的主题歌……滚滚长江东逝水……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车匠听着回荡在屋里的悠扬歌声,端起酒盅又和姜歧黄碰杯。兄弟你放开喝,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咱们老了,属于咱们的那页历史已翻过去了,啥也不想了,常回来看看。改天我陪你回山村,这人一辈子容易么?借他个狗胆,看谁敢嚼你的舌头根。国军共军都是中国军,咱们喝!

尹灯芯的遗物存放烈士陵园后,第二年清明车匠又去宝天筑路革命烈士陵园去扫墓。车匠老两口见一群群系着红领巾的青少年学生进陵园,孩子们进展室参观学习受教育,扛着红旗列队来到烈士墓前去宣誓。车匠就对老伴说,你看这陵园多热闹,灯芯兄弟住在这,再也不会寂寞了。车匠老两口来到尹灯芯的墓碑前,又和灯芯唠家常。车匠说我退休后也没闲着,在街边摆上了修理自行车小摊位。车匠说我每月领取退休养老金,但钱不耐花,啥东西都贵了,我有空还要挣点钱。他给尹灯芯解释说,他这不是钻钱眼,钱有时也不是好东西,钱多了人的心就变样了。车匠双手搓着皴裂得像老榆树皮样的手掌说,老战友,每年阳春三月,我都免费给人家修一个星期的自行车,平时我的摊位上用气管打气都不收钱。搓完手,他又十个手指头交换着去抠指甲缝里浸藏的黑色泥垢垢,这账不能细算的,光免费打气一项,我每年都损失几百元呢。

宝兰二线铁路宝天段通车时,车匠又和老伴乘坐橘红色的空调火车,兴冲冲地去烈士陵园看灯芯。车匠所以兴冲冲,是他怀里揣着三封从遥远的贫困山区农村来的信。信是三封感谢信,更像是三封报喜信。信的内容让车匠很高兴。信纸里的字迹写得歪扭歪扭显稚嫩。信里都是感谢的话。感谢他车爷爷有善心,退休后业余时间修自行车挣钱,主动参与希望工程,自费资助贫困家庭的学生,让他 (她)们读了初中读高中。去年夏季高考,几个争气的娃娃都考上了大学,纷纷写信来报喜,车匠心里那个痛快,那份滋润,那种得意味儿没法说。车匠对他老伴说,我就不要咱大儿的钱,我就不信发挥余热供不出几个大学生!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咱这些年的光阴没白挖,辛苦没白费,咱这些年摆地摊修自行车,路人给他起外号,车匠长车匠短的喊,咱也对得起车匠这外号。

老伴见状则用话声音高高地撩拨他,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见得吧?你种瓜结出的是歪瓜。抓紧给老战友吹吹吧,趁机表表功。

车匠知道老伴心里怨援朝,车匠说,儿大不由爹,孙大不由爷,今个儿咱高兴,咱不提他。但眼下这功暂时还不能表,娃娃们的大学还没上呢,路还远着哩,咱要做无名英雄,做好事,不留名。

车匠老伴就随声咐合他,嗯,做无名英雄。光阴挖得好,共产主义了。学雷锋,当傻子,有钱大家花,功夫没白下,瓜儿漫了秧,豆子开了花,功夫没白下!

车匠好像从老伴的话里听出了话。车匠自信快乐的说,够本了,我能活到今天,能看到国家变化这么大,早就够本了,早赚了。

车匠有心把他的这些喜兴事儿说给灯芯听,让那边的战友也一起分享他的高兴和喜悦。但高兴的车匠却对灯芯说,八字才刚划了一撇,三个娃儿读大学,我还要修自行车挣钱供他们,钱有时是好东西,我要一直供他们都毕业。老两口走出烈士陵园时,车匠嘴里还哼着一首流行歌:咱中国老百姓,心里真高兴……

宝兰二线全线通车的这年清明节,车匠和老伴又去烈士陵园看灯芯。车匠除了告诉灯芯全线通车的大喜事,还特地告诉灯芯,他们家从狭小潮湿的平房搬进宽敞明亮的楼房了。车匠说这在几十年前咱想都不敢想。还是改革开放好,共同富裕好,共享改革成果好,共建和谐社会好。车匠搬着粗糙的手指头一样一样对灯芯诉说着,新楼房公家安的有暖气,冬天一点儿都不冷。屋里我们铺了瓷砖地,卧室铺的木地板,卫生间装了太阳能淋浴器,客厅里摆着液晶大彩电,厨房里立着个大冰箱,做饭炒菜不烧柴,用的是国家从地底下引出来的天然气,小细胶管一直通到厨房里。援朝宝天这些孩子可孝顺,又给我们买了做饭的电磁炉,微波炉。这有些新东西洋玩艺,以前咱们听都没有听过。灯芯兄弟呀,有时我自己也在想,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你们先走的这些人,想想是不是有些亏?可后来一想啊,没有咱们当年的付出,没有你们的光荣牺牲,哪里有国家今天的强大,我想你们在那边也会从心眼里高兴的。车匠最后感叹道,现如今的日子我真是知足了,真真的够本了,真真的是活赚了。

车匠朦朦胧胧混浊的目光里,似乎又闯进几个头戴白帽子,身穿白大褂,颈挂听诊器的医生来。有个胖医生俯下身子对他说斯文,老车头,从今后你不能多吃肉,你这高血压高血脂不能沾烟酒!必须管住你自己的嘴,迈开你的腿,多吃素,少吃荤,降压药一顿不能落。

这老汉一点儿都不听话,有时就像是个小娃娃。车匠老伴对前来探视的亲朋抱怨道,这已是第三回住院了。

我爸要是听话,这次也不至于病得这么厉害了,车匠的女儿宝兰说。你说不让他咥(吃)肥肉,他答应的可好了,可老爸在家不吃,他到外边偷着买着吃,顿顿吃饭还要抿几口酒。你若是把他盯紧了,他就跟你胡狡辩,过去人们常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都活到八十多了,早就够本了。现在多吃一口是赚头,多活一天是享受。他还会举例子说服你,你说我们死在朝鲜的老连长,掉进渭河里的你灯芯叔,他们想吃都吃不上。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中用。阎王让你三更去,你别想躲到五更天。

车匠老伴说,你若是催着他吃药,他会说,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用食补,我们拿他是一点儿没办法,有时我们想想,土都埋到老汉脖子这了,你老汉想吃啥就吃啥,想喝那口就喝吧。

我爸昨晚后半夜清醒了几分钟,嚷嚷着要吃红烧肉。援朝说,我妈今天早上就去市场,买了几斤五花肉,煮熟了就端进病房来。

车匠老伴说:你爸要吃就给他做,临老了不亏他的嘴。

不知是车匠老伴悄悄端进病房里的那碗红烧肉肉香诱醒了车匠,还是病床上方氧气过滤小瓶里咕噜噜咕噜噜的气泡声唤醒了车匠,车匠此时竟然吐出了清晰的五个字:我要红烧肉!

吃,给你吃红烧肉。车匠老伴说。

车匠老伴开始给车匠慢慢地喂食红烧肉。

车匠习惯地将他的老榆树皮一样疙疙瘩瘩的右手垫在后脑勺,细嚼慢品着红烧肉。当车匠吃第三小勺勺红烧肉时,他的咀嚼动作突然停顿了,睁开的双眼缓慢闭上,一丝微笑慢慢地从车匠面部的老年斑中漾溢出,永远地定格在他脸上那布满沧桑的皱纹里……

数小时后,一则讣告贴在医院的太平间门前:先父车二犟,车辆段退休工人,因病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辞世,享年八十五载。遵慈父遗嘱,定于三日后九时起灵,前往殡仪馆火化,望亲朋好友周知。

孝儿男援朝、宝天,孝女天兰率子女泣叩。

三日后十时许,濛濛细雨中,低廻忧伤的哀乐在县殡仪馆上空回荡。吊唁大厅传出了车匠的生平简介:车二犟,革命老战士,中共党员。解放战争参军入伍。建国初参加民国构建的宝天铁路大抢修,是年深秋入朝参战,保家卫国,五年后胜利凯旋。回国连修两条工业、战备铁路。三年困难时期转业,参加铁路工作,乃单位学雷锋模范,路局工业学大庆先进个人,安全生产十大标兵。退休后积极投入爱心希望工程,自费资助多名山区贫困学生,直至完成学业。多次被评为希望工程对口捐资助学先进个人……

悼词念完,前来送别的人们列成长队,于哀乐声中缓缓从车匠身边走过,向这位世纪老人告别。当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缓步走到车匠面前时,她突然跪倒在车匠的遗体前,失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向老人泣诉:车爷爷,我就是您早年爱心资助的那位山区贫困女学生。是您帮助我完成了学业,供我读完了五年医科大学。车爷爷,我找您找得好苦啊……直到您病逝,近在咫尺,身在妇产科的我还没能找到您。是医院工作人员淸理您的病床,才在您的枕头下发现了几封信,其中有一封就是我那会儿考取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怀着激动的心情,握着颤抖的笔,写给您的报喜信。想必病危中的您,生命弥留之际的您,还不断重温着当时内心的那份欣慰和喜悦。敬爱的车爷爷,您不图回报,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走了,阴阳两隔,让我如何去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啊。我的内心真的充满了感恩与愧疚……

车匠的骨灰火化后,既没埋,也没寄存在殡仪馆。而是一部分撒在老宝天铁道线上,一部分和着鲜花撒入了渭河,一部分放进了烈士陵园。

车匠老伴说:这是老汉生前专门交代过的。老汉说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再出国了,连朝鲜也去不了啦,和援朝他爹狗蛋再也见不上啦。就把我的骨灰撒在老宝天线,撒入渭河,让我再顺河找找尹灯芯,剩下的送进烈士陵园,也和当年倒在宝天抢修工地上的几十个战友做个伴。

三个孩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撒完骨灰回来,援朝宝天便用铁锹去挖车匠留给他们的东西。他们在楼后老桐树旁挖出了一只腌菜坛子,坛子里没装啥值钱东西,而是一块印有英文usa字母及另一块不规整的暗褐色弹片。援朝哥俩捏着弹片困惑不解的傻看时,母亲和天兰不知啥时来到了桐树旁。母亲说:我说平房拆迁咱家搬家时找不到这两弹片,原来你爹把它埋在了这。朝援,你爹狗蛋在朝鲜就是让这两块弹片炸死的,你这个爹从你爹的头部和腰眼上取出来,当宝贝保存了60年。他一直想找个机会给你说说,告诉你弟弟和妹妹,今天的好日子,是无数个像你爹、像灯芯叔那种人,流着血,舍着命换来的。

援朝和宝天听到这,两人慢慢地站起来,一个把手里的弹片贴在胸口上,一个举在眼睛前,想着看着,晶莹的泪水此刻模糊了两个男子汉的双眼,泪液从他们的面颊缓缓的淌下……


作者简介

张福平,笔名:弓长,现居甘肃省天水市。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

先后在《飞天》、《中国铁路文学、文艺》、《工人日报》、《中国老年报》、《人民铁道报》、《甘肃日报》、《甘肃工人报》、《西凉文学》、《天水日报》、《天水文学》、《共产党员》、《兰州晚报》、《五月花》、辽宁《夕阳红》等路内、外二十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小说,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杂谈等。若干作品获省、部级文学评奖,并收入不同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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