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人性温度 真正的高士在此:稀见宋代许由巢父故事镜探索
美丽的人性温度 真正的高士在此
稀见宋代许由巢父故事镜探索
许由巢父故事的流行,想表达什么含义?
即将在12月27日北京昆仑饭店拍卖的大唐西市2019秋季拍卖会“铭心绝品—六山镜及铜镜精品专场”中,有一枚别有意趣的宋代许由巢父故事镜。引起了大家的关注。这面铜镜标号LOT:1540;直径21公分,厚1公分,重1850g,是大唐西市2019秋季艺术品拍卖会拍品铜镜专场的几大亮点之一。按理说许由镜在宋金时期品种多样,存世不少,这面许由镜到底为什么引起大家的聚焦?其中还有什么未必为大家理解的旨趣呢?
许由巢父故事镜,作为一个题材,在宋金非常流行。叙述题取材于“许由巢父”典故,最早见于晋朝皇甫谧《高士传》的描写: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而逃去,于是遁耕于中岳,颖水之阳,箕山之下。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也,洗耳于颖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谁能见之?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声,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
是说,帝尧请许由代他治理天下,许由不受。许由认为帝尧的话污染了他的耳朵,到颖水河边清洗自己的耳朵。正碰见巢父牵牛犊饮水。巢父知道后说:“假如你一直住在深山高崖,谁能看见你?你到处游荡,换取名声,现在却来洗耳朵,别故作清高了!我真怕你洗过耳朵的水脏了我这牛犊的嘴!”巢父牵着牛犊去上游饮水了。
青州博物馆藏许由巢父桃形镜
这标榜了逸士清流的高洁情操,是唐宋铜镜中重要的“高逸”要素的体现。至于是否此类铜镜在渲染士人独立的操守与情怀,那也不必过于强调。青州博物馆藏一面许由巢父桃形镜,右上方赫然有“天丕昌皇”铸铭,与同时期航海镜上铭文、字体无异。航海镜上体现舟行平安,由此提炼出“煌丕昌天”、“天下安昌”的主旋律,所以由此可见,航海的一路平安远行祈祷主题,已经通过风平浪静的状态,转化为海晏河清的象征,并直接转化为国家的天下太平祝福与歌颂,既然许由巢父镜上并有此宏大叙事主题铭文,由此并可见许由巢父主题镜,未必是落在士子的高标情操的歌颂,而更可能是在歌颂天下太平,盛世荣光。
在汉唐,高逸本身具备感应灵验的功能,而成为了现实与生活中发挥特殊功能的催化剂 。到了宋金时期,高士故事的结构性发生变化,许由巢父,因为不参与世俗工作,不与朝廷合作,不入世而出世,虽然表面上契合儒家本来倡导的士大夫的人格精神,契合士人的修身需要,符合当时时代崇尚的道家的风气,但是却不符合朝廷笼络天下士人入毂的用心,野无遗士,皆为所用,在统治者眼中,天下才是真正的一统。那么许由巢父的故事,如果不是标榜名士清流的价值倾向,那么标榜了什么呢?
许由巢父的故事标榜的,也许正是主旋律:尧世之治。就是把当时的社会比喻为圣人尧治理下的社会,把皇上比喻为圣尧。这才符合“煌丕昌天”的主题。
尧治理的世界如何?我们看看古贤者的评价:
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史记·五帝本纪》)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於变时雍。”(《尚书》)
“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泰伯》)
“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穷民。痛百姓之罹罪,忧众生之不遂也。有一民饥则曰,此我饥之也;有一人寒则曰,此我寒之也;一民有罪则曰,此我陷之也。”(《说苑·君道》)
“钦明文思,内行谨饬,笃孝、慈、仁、敬,使人知子弟之道。仁恩被于苍生,德化敷于四海。”(《路史》)
圣人天降,爱民如子,人格完美,社会昌盛,万邦来朝。尧世的美好社会之所以被后代羡慕,是因为他不是用刑法来管理,而是用人心教化,移风易俗,天下大治。所以尧世是后代君王、士人、万民都企盼的社会,每个主政者都希望自己是尧舜再世,希望自己治理下的社会是尧舜之世。所以尧治的核心是教化。
看来许由巢父题材,不过是尧世的一种隐喻与象征。
许由巢父题材的演变与解析
唐代的许由巢父镜解析
根据资料,目前所见最早的公认许由巢父镜,为唐代带明确题记的铜镜,这个题记也是破解此类许由人物故事镜的解码。可见,以一人赶牛,一人洗耳,加之以临水要素,构成许由巢父故事的主要框架,这个粉本,至迟在唐代就确立和定性了。宋金流行的许由巢父镜的美术结构,只是唐代同类主题铜镜艺术的演变。
唐代另外有一面含有许由巢父故事的铜镜,这面铜镜包含了三组人物,分别处在镜左右与下方,关于人物故事的解读,各有分歧,但是大家达成共识的则是右边的许由巢父故事。因为要素明确,没有分歧。其他两组人物有必要略作解析,以明确整个镜子的主题。
来源:网络资料
东吴博物馆藏品
本镜下方为四人围坐弈棋。论者或认为是四皓弈棋。也就是商山四皓在下围棋。商山四皓是汉初隐士。所谓四皓,就是四个白发老翁。如果设计师、艺术家要表现四皓,最简单的办法无非是每人加一把胡子。简单粗暴,舍此无更好办法。如果没有胡子,则说明四人组合未必一定是商山四皓。
大家别忘记了,围棋不一定是隐士的专用道具,它还是教化的工具。而且,围棋本身就是尧“发明”的。
“尧造围棋”的说法源远流长,最初见于战国时期的《世本·作篇》:“尧造围棋,丹朱善之”。东晋张华《博物志》则进一步说明了发明围棋的动机:“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或云: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围棋本身就是为了教化的目的,而创造的手段。关于围棋还有另一说法,尧巡守中顺路找许由,欲禅让之,不果。后在赤将子舆的建议下,取道黟山,拜谒轩辕黄帝祖考白日飞升之地。在黄山登顶的路上,到了轩辕黄帝祖考当年弈棋在仙棋石处的遗迹,而容成子和浮丘子是棋友。
庄周曾描述,尧治理天下万民,使海内政治清明,曾到汾水北岸的姑射之山,去参拜四位有道之名士,怅然若失,好像丢了天下。这四位有道名士为方回、善卷、披衣、许由。
之前大家认为四人围棋,可能为商山四皓,无非也是因为商山四皓是隐士,隐士与围棋要素相关,弈棋能营造修炼,高逸,出世的情景,而并非四皓真有弈棋的史料记载。所以弈棋与隐士、高逸之间的关系是普遍的,紧密的,既然尧的故事中也有方回、善卷、披衣、许由四个高逸,隐士,他们与弈棋要素的挂钩,不也是很自然很成立的吗?
关键,这四个隐士高逸中,有许由!
同一面镜子,右边是许由洗耳,下面是尧所参方的许由等四贤,比右边许由,下面是汉初的四皓阐述,不知道顺理成章多少。看官你说是也不是?!
镜左区域人物内容,也存在多种说法:一说为周文王请姜太公,一说周文王访贤,所访之贤不直接说姜太公,而是宽泛的贤;一说为黄帝问道广成子。大家对带华盖,着冕旒的人物为尧,基本看法一致,关键的歧义在于被访人物。
不少人认为左边被访者在一个山洞中,人物持自在游戏座姿,如果人物是这等状态,就不会是姜子牙,因为设计师、艺术家如果要体现姜子牙,最好的办法,不就是采撷姜子牙垂钓的姿势为最佳吗?艺术的目的是传播,传播的核心是让受众达成最大的解读共识而不是造成歧义,如果对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特征造成歧义,要么是艺术家本身能力问题,要么是要体现的人物实在没有被大家熟知的特征。姜子牙的垂钓,本来就已经是一个广泛的成熟的受众共识,艺术家舍弃这个共识不用,反而让姜子牙坐到山洞中,与理不合。
那么左边图景是谁呢?我认为,第一,主尊是尧,按照华盖、冕旒的规格,说明此时尧已经接任天下,他去访问的人物可能有 :
第一,可能是善卷,史载善卷重义轻利,不贪富贵,是有名的贤人;尧自觉德行达智不如善卷,以平民对待长者、学生对待老师的礼节去拜访他,让善卷居主位,尧站在下边,面向北施礼求教。你看,图中尧多么有礼。而且是下边的感觉:)
第二,可能是子州支父,帝尧曾去拜访一个名叫子州支父的人,请教过后觉得此人可以托天下,要以天下让子州支父。子州支父答道:“将天下让给我倒可以,只是不巧,我正患有幽忧之病,正准备好好治一治,不能够接受。”帝尧也不好勉强,但十分敬重其为人。你看,图中被访问的人多么像有幽忧之病,局促于幽暗一隅:)
第三,可能是舜。相传舜年轻时以孝行闻名。尧向四岳(四方诸侯之长)征询继任人选,四岳就推荐了舜。尧将两个女儿嫁给舜,以考察他的品行和能力。舜不但使二女与全家和睦相处,而且在各方面都表现出卓越的才干和高尚的人格力量,“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只要是他劳作的地方,便兴起礼让的风尚;“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制作陶器,也能带动周围的人认真从事,精益求精,杜绝粗制滥造的现象。尧得知这些情况很高兴,赐予舜絺衣(细葛布衣)和琴,赐予牛羊,还为他修筑了仓房。尧又派舜进入山野丛林大川草泽,遇上暴风雷雨,舜也没有迷路误事。你看,图中人物可以是进山林而无虞,可以是在制作陶器:)
最后,尧也访问过许由啊!
《庄子》中记载: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日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日披衣。帝尧访贤,古籍中记载最多的首推访许由的故事。许由,为当时的名士。他崇尚自然无为,不贪求名利富贵,坚持自食其力,生活简朴,无求于世。他得知帝尧要来访他,便躲走了。恰巧啮缺碰到他,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为逃避帝尧”。
你看,右边铁定是许由,下面可能是许由,左边为何不是许由?!
所以,综上所述,其实本镜可能就是一面许由主题镜。由洗耳,被访,弈棋组成,虽然表面是许由,但是实际上是在歌颂尧世之治。
全是许由只是一种推理的假设,况且,全部由许由担任主角,也似乎有点抢戏,最重要的是,许由主题的本质,无非是尧治隆盛,从这个角度,本镜的三个故事,更可能是尧让贤(许由洗耳)、尧教化(发明围棋)、尧禅让(考察舜)。核心是教化而天下大治。
致尧舜是古代社会最高理想。宋代也不例外,所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君是尧圣,世为尧世,自然天下盛世。宋代十分重视恢愎旧有的传统,宋初聂崇义编的《三礼图》,就是为了“祥求原始”,详细考证制度,“遵其义”、“释其器”,以“恢尧舜之典,总夏商之礼,金世宗时期是金代社会清平,百业繁荣时期,历史上称其为“小尧舜”、“家给人足,仓廪有余 ”, “然举贤之急,求言之切,不绝于训辞 ” 。宋金之慕尧之态,可见一斑。
宋代许由巢父镜的普遍诉求
宋金许由巢父镜品种多样,版别纷呈,但是基本的格局,无外坐地的作洗耳状的许由,加牵牛的巢父组成主体框架。不管有无树林,流水,植被,其中的许由,不是作为一个真实的,可以触摸的人物出现,而绝大多数是一个象征符号。
因为这个故事不管是诉求情操,还是诉求盛世,在这样的一种话语情景中,艺术家,设计师的目的,就是顺应读者对传说人物的已然认知,塑造大家一眼就能识别出具体人物,和人物彼此关系的图像,以便大家能顺利进入人物关系所构建的人物故事,顺利进入故事所需要告诉大家的主旨。目的是顺利完成解读,也完成共识。
宋金时期绝大部分的许由巢父故事镜,大多如此,人物就是抽象的符号。
宋代许由巢父镜 湖南省博物院
釜山乡南釜山墓群出土
来源:网络资料
来源:网络资料
从这个意义上说,设计师艺术家没有动力去做多余的塑造人物的工作,因为人物在这里无非是个符号,骑个鹤,是仙人,龟伴荷,是长寿,歪头是洗耳,牵牛是巢父,如此而已。看图说法,点到为止。
艺术家没有必要把许由的脸部刻画得何等生动,这反而有害于主旋律的传达。就像集体操无需个人特殊的动作一样。所以唐宋人物故事镜中的人物,固然有衣袂飘飘的生动,固然有眉眼深刻的局部,但是衣袂飘飘只是艺术家设计师的装饰线条功夫,眉眼深刻也不过是眼窝刻得更加深峻,而加上头模而已。说白了,人物是符号,是工具,人以载道而已。
但是,一切都改变了!
我们惊讶而欣喜地看到一个浓墨重彩,刻意描摹人物生动的状态的一个铜镜艺术图像的出现。
下图本镜是宋镜中许由巢父镜系列中的一个非常罕见且意味深长的品款。
在本镜中,许由不再是看图说话画片中那个面目不清看图说话的模块,许由仿佛由陈道明扮演。他复活了。
这个人物是生在这个时空之中的真人,他有真实的情感,有个性的表达,有人格的魅力,有人性的温度。不再是图解主题的要素,不再是看图说话的人偶,不再是一堆符号的一员,不再是没有情感的工具。他活了。
艺术从早期的图解宗教的工具,转向人性的描摹,不正是人的艺术觉醒的途径吗?宋元文人艺术的整体性繁荣,正在此间萌芽。同时期的许由镜都在倡导许由避贤致尧世的盛世歌颂,但是这个镜子却是真正在主张个性的独立,许由在此放诞自由,目中无人,视尧世于不存在。我们听到了什么?
我们的耳边仿佛听到了一首宋诗:
水调歌头
宋 · 汪莘
周流天上地下,我马亦悠哉。
君向云中独立,知与何人相俟,孔盖逐风回。
长忆目成处,却苦别离催。
被明月,佩宝璐,冠崔嵬。
可怜幼好奇服,年老在尘埃。
天地与我同性,日月与我同命,何事有馀哀。
故国空乔木,野鹿上高台。
你看,我们的许由,那种不受任何束缚的天然的身姿与自信的笑容,在他的脸上,你不好意思去说这是许由,因为宋金时期铜镜上的扎堆烘托皇圣的许由们做不到如此的气象。
在这个时刻,是不是许由已经不重要,这个镜子的主题,已经在人性的温度中居于次要地位,他叫什么都不重要,他的主题实际上是什么说了你也记不住,重要的是铜镜艺术中,终于闪烁出人性艺术的光辉。
天地与我同性,日月与我同命真正的高士已然在此,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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