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奥行迹(八)——施旺高
人总是不同的,祖孙两代路德维希国王对慕尼黑的态度截然相反,一个热爱,一个远离。我也到了离开慕尼黑的时候,开启一段寻访路德维希二世建筑梦想的旅程。设定的目的地是施旺高,而不是更著名的菲森,只是想离新天鹅堡近一些,更近一些。
越是走进山区,越是风景美好,山林、牧场如画卷般在车窗外铺展开,让我总有停车拍照的冲动。可提前预约了新、旧天鹅堡的门票,必须按时到达票务中心,只好一鼓作气开到维斯教堂(Wieskirche)才停。作为德国阿尔卑斯地区唯一的世界文化遗产,碧绿牧场上的淡黄教堂,和谐却不惊艳。传说一位女农民看到教堂内供奉的被鞭打基督像流出眼泪,引发朝圣者滚滚而来,于是扩建至今天的规模。朝圣是古老的宗教行为,旧约时代便有,或许从离开伊甸园的那一刻起,人就成为寻找天国的朝圣者。基督教世界有多条朝圣之路,耶路撒冷、罗马、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坎特伯雷都闻名遐迩,各地还有许多圣迹,也吸引着人们纷至沓来。寻访圣迹、崇拜圣物是天主教的重要特征。把信仰寄托在具象上,对吸引愚昧之民效用最大,待民智开启,抽象的思辨才更为有力,基督教的千年传教史正是这般变化着。我来维斯是朝圣艺术,推开教堂古旧的大门,洛可可式的纤细、华美、富丽扑面而来。细瘦高挺的五彩石柱,卷曲蜿蜒的金线装饰,空间透视的天顶壁画,灵动有致的圣人塑像,这哪里像神圣的天国,简直是旖旎的沙龙,柔漫的色彩中都透着腻人的香甜。空间也不再是整齐一致的,回廊环绕的圆形中庭搭配平直幽深的方形神坛,还夹藏着挑空的二层,复杂且活泼。可惜辉煌的尽头再走一步便是筡靡,基督受鞭挞的苦难还能感受到吗?作为一种建筑艺术形式,维斯教堂无疑是杰出的代表。洛可可是巴洛克的升级版,于金碧辉煌之上,更添贝壳曲线般的柔美,以人作比的话,巴洛克是太阳之王路易十四,洛可可是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帕杜夫人。洛可可艺术的诞生不能简单用宫廷奢侈堕落去解释,18世纪正是欧洲思想启蒙的阶段,用世俗的趣味重塑宗教的庄严,或许蕴含着一种批判、一种解放。教堂之外,完全是田园牧歌的风景。奢华与平实只有一扇门的距离,瞬间的转换,让我凭生出不真实的感觉,不觉口诵一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说。”刚说出口,又忍不住嘲笑自己的多感。
临近施旺高,即可望见新天鹅堡,原本图片上的样子出现在眼前,还真有些激动。所住民宿就在老天鹅堡脚下,推窗可见新天鹅堡,位置实在够近便。及时赶到票务中心,被买票的长队吓到,果然有必要提前网上订票。
老天鹅堡才是路德维希多年生活的地方,安静的花园向上可眺新天鹅堡,向下可瞰阿普尔湖,是个漂亮的所在。可惜游人来此总是匆匆进入城堡参观,说实话内部的房间并没有窗外的景色好。不愧是天鹅堡,喷泉、壁画、摆件都出现天鹅的形象。天鹅骑士对路德维希的影响很大,英雄的梦在少年心中是玫瑰色的,而在失去王国的国王心中,却只能是铅灰色的。瓦格纳也曾来到老天鹅堡做客,他的《罗恩格林》深深地打动着路德维希的心。我听过的德国音乐不多,粗浅的认识是雄壮激越,如贝多芬。傅雷曾经说:“日耳曼民族觉醒的十年以前,就有了《英雄交响曲》;德意志帝国称雄欧洲的前十年,也先有了瓦格纳的《齐格弗里德》。”音乐是民众的心声,恰巧被作曲家谱写出来。
新天鹅堡建于山巅,与其说是一处宫殿,不如说是一座舞台,它也确实是舞美师设计的,而不是建筑师设计的。走进城堡前,先要在玛里恩桥停一停,可见新天鹅堡的全貌。略略俯瞰的视角,绿色的大地上,碧蓝的湖泊如带,砖红的房舍似星,天也远,云也远,唯有白色的城堡近在眼前,孤立却倔强。并未完成的城堡,没有一丝烟火气,如曲终人散的剧场,布景仍在,演员不存。路德维希从这里被带走,先被诊断为精神病,四天后莫名死去。当时他留下巨额的债务,如今却给巴伐利亚带来丰厚的收入,一切只能说,实在不好说。我跟着团,走进一间间美仑美奂的殿堂,绿色的穹顶,音乐的大厅,人工的洞穴,精致的卧房……我有意走在最后,慢慢去欣赏,慢慢去体会。曾看过新天鹅堡的纪录片,知道它古典的外观背后是钢筋水泥的现代工艺,但看过所有房间,丝毫没有发觉,着实令人赞叹。新天鹅堡建造18年,路德维希住过170天,设计360个房间,完成仅14个,参观尾声有一段视频,展示未完成部分应该的样子,除了遗憾,还是遗憾,不知是否有机会让一切成为现实。最后喝杯咖啡,望望窗外风景,没有更多感慨,只有欣赏之后的满足。
住在施旺高,自不必如大队游人般看完两座城堡便离开,可以更悠然地游览小镇。夕阳下的阿普尔湖宁美恬静,没有天鹅(阿普尔湖又名天鹅湖),有的是戏水的人,沐浴在暖暖斜阳中,游弋在粼粼波光里。日光渐隐,青山转黛,残余的一片光依然是金色的,把半幅河山尽染,恰恰新天鹅堡便在这金色中熠熠生辉。找一家看得见城堡的餐厅,不是吃晚餐,而是品风景。直到夜色阑珊,还可以看到灯光下的新老天鹅堡,又是一番美好。
晨光中,追着彩霞来到另一片湖,是昨夜从地图上找到的,更加远离旅游区。林间小路,芦苇荡漾,竟然是当地人晨泳的地方,清冷间依然游人下湖,真是佩服。好容易找到一个角度,可以把新、老天鹅堡放进一张照片中,顿觉昨夜功课没白做。可惜山间日头升得晚,没光的风景,特别萧索。用这样一副画面给施旺高的旅程做个结尾,才是最恰当的,褪尽喧嚣,还原本色,路德维希在这里孤独品味,新天鹅堡就该如此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