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龄‖寄语竹林【客都原创】

寄语竹林

文/李松龄

多少回梦寻，我不曾料到读您是这般的难啊。不是因为我在南方，离你很远很远。不是因为你的时代已经过去，离我很远很远。而是您给了我一个悠悠长长、深深远远、影响我终生行为的寸断肝肠的故事，令我执着前行。2001年的五月六日下午，随着文学研究会的文友们来到北京香山的停车场，跟着曹孝忠老师步行到曹雪芹纪念馆去。总以为大师的黄叶村就在前面，没想到，一走走了二个多小时，烂泥路不断，真正走在当年大师回家的路上。举目四望，一个个惊喜一个个否定，疑惑间我们却走到了卧佛寺门口，我不敢进去，怕跌入太虚幻境。左呼右寻，仅有的几部手机铃声不绝，最后确定往回走，走得苏州的文友拖着我的胳膊一踢一踏地捱着，河北的小姑娘手提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地抻着，天津的文友尽管腿有残疾，仍扛着笨重的照相器材往前行。令传过来：往回转，冲下坡去；不久，令又传回来说走错了，又往上爬；爬了不久，又传令，还得往下走。我们只能一笑，再笑，大笑。

黄土路旁，见一建筑工地的简易围墙，带队的曹孝忠老师说到了。我们破墙而入，蛇行前往。几十年来，千百次的幻想遥望，嵌入当时的政治、文学的环境，幻化出当时的远景：大师的皮肤晒得黑黑的，不高的身材胖胖的，聪明的大脑袋圆圆的，逢知已呵呵谈笑，痛快饮酒；说起故事来，千回百转，只要有他在，时光便如飞而去，让你不会感觉任何的无聊和寂寞。大师集一身傲骨，不但琴棋书画全能，竟娴习民间的手工艺、风筝、雕塑、织补、印染、园林、烹饪，编了《废艺斋集稿》。

然而，举目四望，竹林潇潇，似曾相识的画面把远古的寂寞推在我的面前。大师的石径小路从竹林间浮出来，可惜小溪早已不见踪影，更何来滋润翠竹！沧桑百年，百年沧桑，就这样无奈地横在我的眼前！竹林并不茂盛，竹叶修长纤细绿黄绿黄，她们靠着大师的铮铮傲骨屹立到今天！竹林深深，幽静幽静，“满地竹影参差”，风儿抚慰着，沙沙沙的声音跑前来又跑过去，仿佛两百多后前的大师不停地在竹林中焦虑地踱步：黛玉怎么办呢？宝玉又怎么办呢？竹风紧紧地伴着您，知道您对它们的情有独钟。小小村屋，门临野水，径掩蓬蒿，“碧水青山曲径斜，薜萝门巷是烟霞”。遥望万木葱郁的香山，近看茂盛竹林，野花似锦，高兴得使宝黛故事像香山一样千回百转，大师心里不住地想：今日的茅椽蓬牖、瓦灶温床，虽然较苦，但风晨月夕、墙柳庭花、人情冷暖，是多么有助于自已的襟怀笔墨啊！人非神仙，岂能不食人间烟火。尽管大师风流傲世气节过人，但是家徒四壁，一几一杌一秃笔而已，妻儿啼饥号寒“日望西山餐暮霞”，只好卖画为生“门外山川供绘画”，社会动荡，灾难重重，平民百姓何来闲情，生活也就越发穷困了。写作红楼梦时没钱买纸，只好把旧年的皇历折开，反过来订成本子，字就写在皇历的背面，字字看来皆是血啊！诗酒狂放的大师结果“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困难重重压力重重，仍孜孜不倦地写一部为人笑骂的“稗官野史”。可这部使用了大量象征隐喻手法的超现实主义写法的杰作，在二百五十五年前的西方也是超凡出俗的，何况在中国封建社会“戴着镣铐跳舞”的时候，是多么伟大！更使我体会到红楼梦的神秘色彩和非凡魅力。

我不曾想到拜访大师竟是这般的难啊！黄叶村！我们走了太长太长的路，带着太深太深的思绪，膜拜大师的精神来了。可是门庭紧锁，门前冷落，大师您还在静静地写后八十回吗？任你千呼万唤，就是不肯开大门半步！大师责怪我们来了：这一群文学人，学业陋粗，学绩甚微，倒学了世俗浮躁随大流，还不快快回去闭门思过。渐愧渐愧,大师，学归学写归写，我们业余人的文学生活，现实中压力如大山，文学中如风轻飘，躁躁动动，我们不怕现实如磐石，倒希望文学生活如磐石，纹丝不动扎扎实实地生活。“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只好羞愧而去，去过自已一成不变的生活了。

可我又怎么甘心就这样离开您呢？！徘徊竹林间，寻找竹林与心灵的共鸣，仿佛间，听到高声大谈从隔院传来，听语音声口，除大师外，别人是再没有这种意气风度的，大师的好友敦诚说得多好啊！文学人都来了解大师的精神气度吧，笑对窘迫。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一直写下去呢。大师用幻化的手法将自已隐匿得深沉不露。

身处无尽竹林中，我才知道，清瘦的绿竹有清瘦的语言。竹在无尽的寄托中发言，竹在无尽的冷清中发言。竹在黄叶村的语言很苦，它吞咽着封建社会的苦水，吐露出封建社会的必亡之言。哀极痛彻之时，让人品尝了初步民主主义思想之甜。竹在红楼梦的语言很甜，竿竿竹子青翠欲滴，片片竹叶浓绿生凉，竹林挡住溅到台阶上的泉水，密叶阻碍着穿帘飘散的烟香，能不沉迷，能不陶醉吗？！我也领会到了红楼梦里为什么环境描写能与人物性格水乳交融，从而达到一个新的境界。

风过黄叶村，竹的思绪涟漪般发散，一波又一波，流荡着的是这些不断生长着的沉重往事，划起红楼梦命运的曲线。竹始终记得当年大师的清贫面壁，竹看到了风骨，正如潇湘馆那群孤峭坚劲的竹，刚正不阿，始终是竹的气节。“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绿竹坚信，绿竹期盼：一畦畦菜在春风中长得翠绿，一片片稻田散溢着花粉的清香，开明盛世，再也没有饥荒，再也没有冻饿，又不必为耕作而整日勿勿忙忙。大师，您的期盼现在都实现了，您看到了吗？

读着大师侧坐竹林中刚毅的面容，尽管眼神智慧又迷茫，我乃读出了竹在启示，竹在追问，竹在呼喊，竹在向上，竹在绵绵无尽的岁月中演绎着短暂人生的真谛，让文学人深思！我弄懂了为什么自已只能跟大师默默对视。一切虔诚，在远方，终当相遇，好好相遇吧！

到了2007年的五月，我再次向大师家中奔去。星期天公共汽车挤挤拥拥，越往香山，越是有下无上，路上行人越来越稀少，遥想当年，大师举家搬进山里，是何等的孤凉凄冷啊！到站只三五个人。到文友处小休片刻，我们三人便出发了。这回大师总算开恩了，香山健瑞营正白旗39号开门迎接了，清水脊大门，女儿墙护着。虔虔诚诚地登上四级台阶，见里面有四间仿清式瓦房，坐北朝南呈长方形。曹雪芹纪念馆有五个展室，第一室是居室，大师的半身铜像威严着，两眼严肃地看着你，露出焦虑的神色，眉头紧锁，让我诚惶诚恐，只好细品右对联：红楼是梦元非梦，左联：青史有情却无情。里面的摆设是清代旗人的生活场景，有条案、祖宗杆子、妈妈口袋、影匣等等，我并不那么熟悉和了解。

第二室是书房“抗风轩”。题壁诗在西壁上赫然在目。这就是1971年春发现灰皮下面掩盖着的题壁诗了，是真是假，姑且放下，只是语气中的穷愁潦倒，对封建社会充满不满之情，却让人不忘大师。

请看第八首：

富贵潦人骨肉亲

贫贱骨肉亦途人

试看季子貂裘敞

举目亲人尽不亲

第九首是对联，呈扇形书写，据证是曹雪芹的朋友鄂比送给他的：

远富近贫以礼相交

天下少

天下有

疏亲慢友因财而散

世间多

世间少

第十首是：

蒙挑外差实可怕

惟有住班为难大

往近程途走奔驰

风吹雨洒自啧嗟

借的衣服难合体

人都穿单我还夹

赴宅画稿犹可叹

途劳受气向谁发

据说，壁诗的第一首“六桥烟柳”是通过对西湖苏堤春晓景物的描写，中心意思是对古人的悼念；第二首“鱼沼秋蓉”是写陵秦淮河畔赤栏桥，八句诗每句都有红字，共十二红，符合金陵十二钗之意；第九首是扇面形，小屋以轩命名，连起来看正是悼红轩之意。啊，太可爱了，太有想象力了，太有春秋笔法了。

原来题诗的那堵墙在西边向南的偏屋中，墙下半部分是泥头炕，已塌毁。可我分明看到大师匍匐炕桌上，晚景的凄凉，举家食粥，已经使圆胖的脸变得瘦骨嶙峋，专心的著作使他忘了有客拜访，刚劲有力的字从他笔下孜孜流出，随着笔墨的运转，刚毅的嘴也在一闭一合中完美地配合着，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字字看来皆是血！

第三室准确地标明了大师当年的生活、创作的具体环境，东到红山口，西至凤凰山.近的如“古槐幽夏”，就在纪念馆的门口，古槐树干曲虬，树瘤突现，穿红衣服的小兵身上洒满金黄的阳光，怎不手捧西厢，找他的林妹妹来读呢。东边的古槐老是歪着脖子问为什么，已经问了400年了！“古井微波”在纪念馆的西北侧，是清朝初年所建，曹雪芹搬来住时已是井壁绿苔如织，井深如空，脚弦弦踏前，只见点点幽波，令人发毛得害怕金钏儿会从井里爬上来，全身精绿精绿。“古墩秋眺”在纪念馆东边的金山坡上，我们找到了碉楼，这修建于乾隆十四年的碉楼，每至秋天，枫叶红于二月花时，文人们临碉楼，观红叶望云绕，吟诗感慨万千，热闹得如海棠诗社。我们三人在金山坡上，观绿叶，摘山杏，挡烈日，读碉楼无言，寻寻觅觅。“元宝遗石”，状似元宝，高5-6米，长7-8米，女娲补天处，无才补天的这块石被遗弃在这里了，“形体倒象个宝物，只是没有实在的好处”，大师把它作了开头，多么丰富的相象力！“木石姻缘”在元宝遗石南侧，一块巨石上长着一棵数百年的古柏，古柏的根将巨石撑裂，古柏很顽强，独披反抗精神，木石前盟，木石前盟，对，就该这样构思。还有河墙烟柳、广泉古井、一拳石、黛石等，大师都把它们一一再现。

第四室非常珍贵，假如有很多地方是后人强加的美好想象和愿望，那么这一室却是大师生前的遗物，箱背有大师的亲笔字，我心中非常激动，如见大师。一对木制的书箧，左右宽70`5厘米，上下高51厘米，前后深23厘米。两个书箧的门上都雕有兰花对称着，左边箱门上“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盛赞芳卿。右边一幅兰花下有一拳石，咦，怎么跟我们家床上的兰花一样呢？都是郑板桥的画法，兰花的叶片同样雕得不怎么圆顺，叶片内涂满金粉。这张伴我长大的雕花床，床栏拳石上的兰花，何其相似乃尔！“芹溪”二字是多么让人心痛！百代才子，凄凉光景，历历如在眼前。箱子是芹溪续婚时朋友的贺礼，“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大师亡后，夫人芳卿“睹物思情理陈箧”，把红楼梦的手稿保存到箱子里。这个箱子跟我出嫁时母亲执意送我的皮箱外观很相似，我家这个清朝末年飘洋过海的箱子，我就装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出版的《鲁迅全集》共16本随我出嫁，没有送嫁的队伍，没有热闹，没有排场，只有夫君和书陪着我出嫁。我不停地读着这首掉了字的诗,总让人深思:

不怨糟糠怨杜康，乩  玄羊重克伤，

明子夏  又逝伤，地坼天崩人未亡。

睹物思情理陈箧，停君待殓  嫁裳。

才非班女书难续，义重冒        .

织锦意深脾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娘。

谁让戏语终成谶，窀穸何处葬刘郎。

真真曹雪芹的林妹妹呀！情重于天！箱子是桥梁，我的箱子使无才的我跟文学的距离越来越近。大师的箱子很伟大，它把大师的全部书稿和题壁诗等等统统连在一起，它把大师的生前身后连在一起，太伟大了！

第五室让人很有现场感，仿佛仙骨飘飘的大师，因眼流泪太多，痛得眯缝着眼，浮肿着，书桌上放着九连环、长命锁、戥子、青花瓷器、手护、拂尘等红楼梦里的物件，大师的手吃力地一横一竖有些抖，旁边还有一个四季不离的酒瓶子，看着让人伤心落泪，不忍打拢，悄悄走过。只跟文静端庄，清奇典雅的修竹说再见，修竹婀婀娜娜，点头弯腰有礼相送，使劳累人觉得心旷神怡。

一地的相思一世的情。回家后真该放下繁忙的工作，爬遍家乡的山山水水，把它还原到作品上来，才不枉一世文学情！

作者：李松龄

作者简介：客家松龄、李松龄，广东梅州客家人。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北京大学进修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北京作家报专栏作家、散文选刊签约作家。曾在《人民文学》、《安徽文学》、《红豆》、《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报刊上发表作品。曾获中国百篇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多篇作品入选《十年精品优秀作品》及文学丛书 。出版25万字专著《客家松龄》，获孙犁散文奖及中国散文论坛大赛一等奖。出版合著《客家古民居——梅县卷》，获梅州市第十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著作类三等奖，2017年叶剑英元帅诞辰，出版合著《叶帅故里——雁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