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望楼联语》借对手法运用赏析

【作者简介】刘可亮,湖南双峰人,就职于中国兵器江南工业集团。系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湘潭市楹联家协会学术委主任。潜心对联理论研究十余年,著有对联理论集《无情对论》《对偶破缺论》,领衔主编的《无情对韵》将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其理论专著,皆有填补空白之功,其中《对偶破缺论》首次从“对称性破缺的美学价值”视角来立论,为传统格律文体尤其是对联理论的科学化、系统化犁出了全新的路子。

《楚望楼联语》借对手法运用赏析

刘可亮

台湾著名联家成惕轩先生(1911-1989)的《楚望楼联语》近年来颇为联界所关注和推崇,咸称“民国以来第一大家”。将该书引介于大陆的刘太品先生评价其为“推倒一世雄杰之大手笔”“近百年来能臻乎妙手望乎圣手者”。

《楚望楼联语》所收作品主要创作于上世纪40年代-80年代,可谓保留着传统国学的原汁原味之代表作。其联艺特色已多有名家归纳,本文仅从运用借对手法角度予以赏析。

一.《楚望楼联语》运用借对手法的概况

《楚望楼联语》共收录联作547副,除去9副集句联,在538副作品中,共有96副用到借对,占比17.8%。具体情况为:

寿联134副,29副用到借对;

挽联260副,45副用到借对;

贺联11副,2副用到借对;

赠联65副,7副用到借对;

题志联38副,7副用到借对;

纪念联30副,6副用到借对。

还有一些用了借对但特征不显者,尚未统计进来。另被时习之先生等认为是借对的“白傅/朱家”“朱舜水/白香山”之“白/朱”作为姓氏本身也为工对者,及同类情形,亦未纳入统计。

此前,笔者曾统计过《民国联三百副》,有20副左右用到过借对。同时,也统计过“富厚堂诗人群”约360首诗,用到借对者有38例,其中从曾国藩的58首诗作中觅得8例。也就是说,前人诗联中,借对手法使用比例较高者通常占到10%上下,而成惕轩先生的使用比例居然达到了将近20%。

成先生为什么这么爱用借对呢?前人以及成先生的实践能给我们什么启发呢?

二.《楚望楼联语》运用借对手法的特点

样本数量大,表现形式多样,《楚望楼联语》展现了借对手法应用于“普通成联”并为之增色的诸多可能性。

1.以骈赋笔法写联,致使用率居高

成先生是骈赋大家,“骈文第一”乃台岛学界定论,对联不过余事而已。

以骈赋笔法写联,“小类求工”意识很强,是其联作借对使用比例高于常人的主要原因所在。盖因对偶的本质是“对字”而非“对词”,“字类”是古代诗联家创作偶句时考察、选择、运用的基本单元。骈文则在偶句中大量用到“小类字”。而借对,尤其是借义(又称转义)正是在审美上造成“小类工对”假象的一种方法。二者气质上天然相通。

故成先生在创作对联时,基于强烈的追求“小类工对”的动机,很容易自觉或不自觉地用到借对。

寿勉之先生

国当有凤鸣岐日;

人是非熊钓渭年。

“非熊”即姜太公,用来借对“有/凤”,显然是主动求工所为。

代挽戴将军安澜

此役自马援南征而后,足令铜柱增光,天声扬大汉威灵,古有名将,今有名将;

问谁挫虾夷西犯之锋,直向铁关鏖战,热血为神州挥洒,成亦英雄,败亦英雄。

借用“马援”姓氏“马”之动物义与“虾”工对,同时“援/夷”亦能借用其动词反义相对。应该是有意求“小类字工”的精妙选择。

赠袁馆长金书

隽才合以双丁况;

珍籍多于二酉藏。

“双丁”应是清代丁氏藏书两兄弟的合称。“二酉”则指大酉、小酉二山。此处借用“丁/酉”之天干义。

民国六十七年元旦

一成复夏;

六合同春。

“一成复夏”指妄图反攻大陆。“夏”指华夏,借用其“季节”义而与“春”成精工。

后两者,可能是作者有意借对,也可能是“字类对偶”意识下的不自觉选择。

事实上,成先生在其骈文、律诗中,的确常用到“扬彼秋帆,憩於夏口。”(《山房对月记》);“潮仍听鹿耳,名待勒燕然。”(《次韵为亮功先生寿》)等用到借对的偶句。用之于对联,实乃习惯使然。

2.尤重名词、形容词、数词等义的借用

名词、形容词、数词等的工对,在审美上对感官的刺激相对更强烈。若实现“小类精工”则于“对称美”增益明显,欠工则缺失感明显。而动词、虚词等则相对没那么明显。故历来的理论家包括王力先生多有总结到这一点。

成惕轩先生在用到借对手法时,亦非常鲜明地突出了这一点,尤其是动物名称之对可谓蔚为大观。其中,鸿(1鸟名;2大),乌(1鸟名;2黑色),黄(1姓氏;2颜色之一)等的含义借用最为频繁。

寿黄院长少谷

鸿猷有光,作舟楫,作盐梅,作霖雨;

麋寿无极,如山川,如松柏,如冈陵。

“鸿/麋”的甲义均不是动物,此处为“双转”。

寿金监察委员幼辀

一时硕果重乌台,霜简绳奸,绣衣肃吏;

千丈长松挺黄岳,鸿钧转岁,鹤算添春。

“乌台”即御史台,“乌”的甲义为“乌鸦”,此处借用其颜色义。

寿潘教授石禅

当圣言垂废之时,虔事黄君,以上接余杭君,薪尽火传,照海高文能载道;

于经术专精而外,别谙红学,并深通敦煌学,星钞雪纂,藏山盛业与延年。

“黄君”即黄侃。“黄/红”借对。

挽卢教授声伯

宫墙擫笛,得吴霜厓卢饮虹一脉之传,从者数千人,雅调能赓杨柳岸;

诗会停杯,继彭素庵姚味筍诸公而逝,伤哉重九节,清吟不共菊花天。

“数千/重九”为精妙的数字借对。

此外,表序列的天干、地支,成先生亦借用频繁。

3.于“多处借对”有所尝试

成联中用到一处借对,涉及2-3个汉字,比较常见。而一副对联多处用到借对,人们的心态总体是比较抵触的。此前这种例作也比较少。

在成惕轩先生的娴熟运用下,却也不缺其例。

寿陈先生季硕

东坡以笑骂为文章,如子鸿篇,正堪嗣响;

西湖有空蒙好烟水,异时鸠杖,定许同游。

此作用到“东坡/西湖”“鸿篇/鸠杖”两处用到借对。

挽刘厅长寿朋

投老效北宋司马公,史局随身,洛下汗青余断简;

漫游作东海钓鳌客,书堂历劫,匡山头白负归期。

“司马”对“钓/鳌”,“汗青/头白”两处借对。

湖北旅台同乡举行春节祭祖大会

史征筚辂,毋忘熊绎山川,元辰告列祖列宗,三户定能光夏宇;

人在蓬瀛,弥念鹄矶风物,嘉会祝新年新运,万方同与履春台。

“熊”为姓氏,借用其动物义;“夏”为“华夏”之意,借用其季节义。两处借对。

挽黄国民代表天鹏

尝胆预明时,鸿议待纾黔首厄;

同心得嘉耦,凤仪已许白头偕。

“鸿议/凤仪”“黔首/白头”两处明显借对。此外,“胆/心”也借对了,只不过“心”的“思想”和“心脏”含义之反差引起审美体验的诱导力不够强而已。

虽然成先生没有“不小心”创作出“更密集的借对”,但我们无疑已窥见了这种可能性和可行性。

4.于“深度借对”并不保守

实施借对,若“转义”是在“名词之间”,如“熊”由“姓氏”转义为“动物”义,词性没变,习惯于普通对仗审美的人们比较能接受。但是,若涉及到词性的变化,甚至是“虚实之跨”,很多联界人士心里就难以接受了。笔者曾多次碰到因此而持抵触态度或反对意见者。

其实,涉及词性变化的“深度借对”,前人诗联中不乏其例。成惕轩先生的联作也多有例子。

寿张考试委员石农

蟾魄初圆,洛社三春宜介寿;

象贤有述,伏生九十早传经。

“象”的甲义是“效法”,而这里借用其动物义形成工对假象,反差可谓大矣。

挽裴议长鸣宇

薄俗赏音稀,讶曾青睐便蕃,下里每承推郢雪;

旧时清议在,愁绝白头羁旅,家山何忍问齐烟。

“青睐/白头”反差亦大,精彩的借对。

挽谢立法委员仁钊

樽俎折冲频,清议如闻冈凤哕;

死生俄顷耳,长戈难挽隙驹回。

“折冲/俄顷”之借对,更是令人拍案惊奇。折冲,本意是“使敌人的战车后撤”,“冲”为战车的一种;又有“交涉、谈判”之意。正常情况下应该与“筹策”等词相对。俄顷,用于表时间,正常应该与“几时”“何年”等匹配。此处借用了“冲/顷”的动词义,中间跨度非常大。吾等于借对原理和技巧非常娴熟者,可能会对出“俄顷/苏洵”“俄顷/美元”等,而跳脱潇洒亦未必及此!

如此“深度借对”,非谨严之中不墨守,富于创造力和包纳心而不能为。

5.于“自借”有多种形式的探索

笔者在撰写无情对理论时,曾推演并预言“自借”和“蹉借”将成为新的对仗方式。

所谓“自借”,即自对(当句对)部分是以借对的方式形成对仗,或在正常自对之外,上下还能实现借对。

所谓“蹉借”,即蹉对(交股对)的字词是以借对的方式实现工对。

“自借”此前找到过时习之先生的拟题广东都督府1912年元旦门联“黄鹤先声,白云嗣响;五羊开府,万象更新。”等少数例作;“蹉借”则没有觅得例子,但笔者与同道已有过尝试。

令人意外的是,成惕轩先生早在数十年前的“非网络时代”就已对“自借”多有尝试,且展现了“自借”的多种方式。

挽罗副院长志希

为青年殚哲理,为白话创文风,盛业在培才,兰台棘院都余事;

于佛国纪游踪,于天山抒吟兴,清时惊换劫,雪屐星槎更几人。

上联“青年/白话”的自对部分,运用的是借对手法,“青/白”的甲义都不是颜色义,故为“双转”。而下联的“佛国/天山”则为普通自对。

这是“单边自借模式”。

寿黄先生君璧

明时黄绮隆天爵;

旷代丹青蔚国华。

“黄绮”为汉代商山四皓中之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的合称。显然,“黄绮/丹青”上下作为并列词组,本身就属于最简单的“自对”。但在本已对仗合格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上下借对。

这是“自对叠加借对模式”。

挽李国民代表子宽

历万海千桑之劫,寄百年一梦之身,晚赞中兴,蒲轮世重;

忘白衣苍狗于怀,习清磬红鱼于耳,上登极乐,桂宇秋澄。

上联“万海千桑”自对,“百年一梦”自对,二者相互又自对。下联也同样,但“清/红”“白/清”又是属于借音对。

这是“单边双重自借模式”。

挽莫院长德惠

病榻揭遗言,公所为没世难忘,是长白家山,炎黄国祚;

岩廊亲雅范,我欲举昔贤相况,曰隆中宁静,柳下宽和。

上比“长白/炎黄”自对+借对;下比“隆中/柳下”自对+借对。

这是“双边自借模式”。

这些例作的存在,为自对的灵活性提供了生动的范例。

遗憾的是,成先生没有进行过“蹉借”的尝试。

6.讲求平衡重视“缺借”的应用

借对造成的“小类工对”是一种审美错觉,实际上甲义是不匹配的,而艺术上承认审美错觉的客观存在,也就使得它有了立足之地。故所以,借对的初衷之一是“增加”对仗的工致度。然而,以意为先,以整体效果为王,这个层面的追求也是在“对称性”与“对称性破缺”的对立统一中做合理选择,谋求平衡点。在这一指导思想下,“缺借”也有其市场。

所谓“缺借”,即在普通对联中实施借对时,不强求“每个字都小类工对”,包含明显的“对称性破缺”。二言的借对,“一工一拙”亦足以精彩。

成惕轩先生对“小类工对”的追求是尽力的,但也深谙平衡之道。可见,对联“形式理论”若只以“对称性”为轴心,而不正视“对称性破缺”的美学价值,终难归圆融。

前面举到的“折冲/俄顷”“青年/白话”“长白/炎黄”“隆中/柳下”,都属于“缺借”。试再举几例:

挽陈主席大庆

棠荫话鲲瀛,看比户熙春,遗爱犹存开府地;

芜辞愧燕许,纪长桥跨海,不才曾是捉刀人。

挽梅总经理长龄

平生盛四海交游,雅座招邀,曾记燕谈偶预;

抵死望九州光复,英姿飒爽,还看萤幕如新。

挽何主席雪竹

佐命比邓仲华、耿伯昭,若论裘带雍容,雅范更同羊叔子;

遗爱在武昌柳、汉阳树,所惜乡邦殄瘁,归心竟负鹄矶潮。

三例中,“鲲瀛/燕许”“燕谈/萤幕”都是“一工一拙”的借对。“羊叔子”对“鹄矶/潮”的借对,不但只保证了“羊/鹄”是小类,而且还以“整词”对“词的组合”,运用了“异步”手法。

笔者曾在《“密集借对”给传统格律文体带来技术性革命》一文中对借对在未来可能形成的“风景带”进行了展望。成先生的生动实践,显然已初步展现了该风景带的面貌。

三.《楚望楼联语》运用借对手法的启示

当今大陆联界在成联创作中运用借对手法的情形是什么样呢?有兴趣的朋友可以随机拿身边的联集进行统计,通常应当是百不存一。

为什么会是这个不能踵继于先贤的现状呢?读到这里,可能很多读者亦有所思。

可以说,当今联界在对待借对的问题上,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的怪圈之中。在认识方面,普遍觉得它是一种偏门的辅助手段,很多人不习惯于它对常规对仗“对称性的破坏”,故认为“不宜多用”,“不得已才用”。也有认为它属于“弄巧”范畴,乃是低阶手段,故骨子里存在偏见和歧视,视正常使用为“刻意为之”。在授受方面,很多人都主张简单了解一下就可以了,不可过多迷恋,故世人多是花一丁点精力涉猎一下,而普遍未能做到娴熟。在实践方面,绝大部分人根据使用者寡的“实情”判断借对资源是个“穷矿”,认为需要机智如解缙、纪昀者于灵光一现中方能得之。如此,也就形成了当今联界不屑用、不善用的尴尬局面。

成先生以其丰富实践提供了近100副例作,愚以为至少可以给我们以下启示。

1.借对手法是构建对联的常规手法

很显然,成先生是把借对作为常规武器在使用的。

普通对仗肯定是主流,但借对的使用,正常应该大致与自对相当。作为联界人士,理应掌握、娴熟于该手法。非如此,难称真正登堂入室。

2.借对手法并非“偏门”和“弄巧”

成先生不但大量用到借对,而且是用到寿联、挽联、贺联、赠联中,百无禁忌。

认为借对“偏门”就不正统,就是低一等的左道。认为借对属于“弄巧”就不严肃和庄重。这些不当观点都到了应该纠正的时候了。

任何手法都只有用得恰当不恰当之分,而无高低之别。

3.借对手法是成联的增色“利器”

借对时,“甲义”和“甲词性”可能很不匹配,在局部破坏整联的“对称性”,但它又能通过审美错觉实现“增益”,自身达到“得失平衡”。故它一旦合理用于造句为联,在审美上能带给读者“既谨严又飘逸”的双重体验,同时带来“出新”之感,成功为作品增色。

在普通对仗好词已用尽,搜肠刮肚亦难免陈词滥调的情况下,娴熟于此,将使成联创作抵达全新境界。

4.“借对素材”不是稀有品

成惕轩先生运用借对,信手拈来,尤其在名词、形容词、数词等的借对上展现了素材库的富足。

可能有人要认为成先生学养宏富,方至于此。这样的认识是不对的。因为,借对是利用汉字“闲置的含义”做文章,“闲置的含义”总是多于“被沉淀的甲义”。笔者另有文章论证了“同样追求小类工对,借对素材是直对素材的数十倍”。通常,一个“二言”的词,应对几十个借对是不成问题的。若再考虑使用“缺借”,则词汇更是丰富。

5.借对应用尚有为往圣继绝学的空间

成先生在借对使用比例、借对密度、借对深度、借对拓展(自借、缺借)等方面的追求和实践,给我们打开了一扇窗户,已窥见了更多的可能性。显然,这是先贤留给我们探索的空白领域。

借对既然是构建偶句的基本方法,且有密集、深入使用的可能性。这就意味着,凡有偶句处皆有借对待拓展使用的空间,都可能呈现出新的风景。

总的来说,在《楚望楼联语》中,成惕轩先生仅仅是在应酬联领域展现了一个腹笥宏富者娴熟的遣词造句技巧,包括借对技法。其作品处处有典故,词词有来历,句句很得体,展现了对联艺术在应酬联范畴所臻之高境界。但若要评价一个人的整体水平,关键还是要看腹笥之外“无字之书”读得怎么样,对社会、对人生、对宇宙解读得如何,识见是否高明,能否以宏富的腹笥为底蕴,以创造力和诗心捧出惊人之句,抵达与先哲之峰相当的高度。故笔者更叹赏的是其《寿于院长右任》联:“辛苦为中华,双鬓早沾秦岭雪;康强登上寿,九州还望傅公霖。”中的“秦岭雪/傅公霖”的借对,及该处借对背后诗意的想象力和侧漏的才气。显然,成先生在《楚望楼联语》中展现的尚不是联艺的最高峰。其联作水平可能尚不止于此。也许,在他的骈文、诗作,或者佚失的其他非应酬联中,能一窥端倪。

愿更多的人能正视借对手法,娴熟于它。愿有人能借此利器之助,抵达笔者所描绘的联艺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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