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陈英俊 李克聪|击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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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水(四)

第四章
十六  大姨领养
姥姥去世了,泽黎失去了最亲的人,也失去了对姥姥情感上的依赖。他何去何从,命运似乎并不在自己手中。
二舅是个有担当的实诚人,他安排泽黎和选民、根民住到了一起,又和老婆交代:“泽黎是亲外甥,要好生对待。”然后就去帮别人盖房子了。在上梁时,他是木匠,便爬到房墙上指挥干活的人把大梁放正。由于他的眼睛紧盯着那根大梁的移动,一时便忘记了脚是站在只有一尺二寸的墙头上,脚下稍挪动了半尺,便一脚踩空,从上边如鹞子翻身般摔了下来。送到医院一检查,结果是腰椎骨折!下半身瘫痪,再也起不来了。家里的顶梁柱折了,没有了收入,看病还要花钱。舅妈悲痛欲绝,而再养活七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了。二舅和舅妈商量,把两个幼小的女儿送人,恰有好事者领去了河南。二舅没有提泽黎的事。
前来看望二哥的金菊,看到他家里这种情况,心想二哥把自己的女儿都送人了,那泽黎这个“多余的人”也不能让二哥再养活了呀。泽黎多好一个孩子,可惜没有生在自己家。自己生了两个女儿,不知咋弄的,就不再开怀了。丈夫想要个儿子,自己不能遂愿,老天是诚心和我过不去。以前母亲带泽黎时,也曾想过把泽黎接回去养,等泽黎长大了顶门立户,可是惠民招赘的虽说是西关,可和咱古城村紧挨着,让人家继母知道了,还不知道要说啥呢,也就没敢说。现在二哥成这个样子了,再养活泽黎也不是个事,不如干脆就坡下驴,将泽黎接回去,于二哥家、于自己家都是两全其美的事。于是她就说:“二哥,你现在这样子,我看泽黎不如让我带走吧。”
伤痛中的二哥眼角流出了泪,叹一口气说:“妈不在了,养不好泽黎,对不起他老人家啊。”
金菊说:“二哥,你就不要苦撑了。你看我家人口少,又没有儿子,若是我接走泽黎,会好好照顾他的。你有啥不放心的?”
二哥这才点点头,无奈地说:“那你把孩子管好。”
金菊说:“嗯。”
中午泽黎放学回来,金菊帮着家里七八口人吃过饭,在二嫂给二哥喂饭时,她将泽黎叫出来,说:“去大姨家吧。”泽黎一时没明白啥意思,一脸懵懂。金菊又说:“你看二舅伤成这了,以后大姨养活你,供你念书。行吗?”这正是近几天泽黎心里最纠结的事。二舅出事了,家里塌了天,两个小妹妹被别人领走了。而自己这个“多余的人”,除了给二舅家添些负担,一点也帮不上忙。选民不念书了,已经跟着大人去拾柴干活了。他想自己是不是也不能再念了。现在,大姨要接他走,他知道是为了减轻二舅家的负担,自己这个累赘终于有了安身之地,心里也稍稍宽解了一些。于是他说:“我听大姨的。”
金菊说:“那就去收拾书本吧——其它啥也别带。收拾好了,跟你二舅、舅妈道个别,咱就走。”
泽黎说:“嗯。我还得给老师说一声吧。”
金菊说:“对。现在我就带你去找老师说去。”就带着泽黎出门走了。
给老师告别回来,泽黎去了自己住的那个窑洞,金菊则进了二哥住的窑洞。过了一会,泽黎过来,手里提着一个书包和一块曾经用过的用布做的黑板。
大姨指着那块有些皱巴巴的黑板问:“你拿这个干啥?”
泽黎说:“这是姥姥为我做的,我得带上。”
大姨说:“好,好。姥姥给你最亲,也算留个念想。给你二舅、舅妈说声,咱走。”
泽黎先对舅妈说:“舅妈,我走了。”
舅妈用袖子抹着眼角说:“嗯嗯,泽黎,你以后听你大姨的话。”
泽黎又转身朝向炕头,向二舅深深鞠了一躬。鞠躬的时候,他呜呜哭了起来,竟不能说话。金菊赶紧过来抱住了他,眼里也浸出了泪水。
二舅向他挥挥手,说:“去吧,去吧。长大一定要有出息。”
金菊领着泽黎走了,一溜下坡向古城村走去。不时回头看着自己生活了八九年的地方,看着村后那座影壁似的的石门山,想着为了救杨梅而逝去的姥姥,想着为了养活自己而外出干活摔成残废的二舅,心里说不出的一种留恋,一种惆怅,一种悲伤。
金菊丈夫李和平人很随和,在县供销社工作。家中两个女儿,大的叫牡丹,小的叫芍药,比泽黎大一岁。两个女儿正如她们的名字一样漂亮。见泽黎来家了,就围着他问长问短,牡丹姐姐还拿出家里的好东西给泽黎吃。芍药见泽黎穿的是粗布衫、粗布裤子,就对妈妈说:“妈妈,泽黎穿得不好看。给他做一身新衣服吧。”金菊说:“噢。我知道了。”
金菊找出一条皮尺,给泽黎量过身子,出门了。随后给泽黎扯了几尺黄布回来,自己剪裁好,脚踩着缝纫机,机器哒哒哒飞转着,做开了衣服。泽黎好奇地看着大姨做活,更好奇那个缝纫机的针头,一上一下扎得是那样飞快、密实,这比姥姥用手缝制快多了,好看多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大姨将泽黎的一身衣服做好了,让泽黎试穿。泽黎刚穿到身上,牡丹和芍药放学回来,一看,就哇地一声:“泽黎成个小解放军啦!”
泽黎走了两步,也觉得自己一下精神了许多。
牡丹姐姐过来揪住领口说:“好是好,就是还缺个红领章。”
金菊说:“合适着呢。红领章随后姨姨给你扎个。脱下来吧,等晚上给你洗个澡,明天再穿。”
可是泽黎蹭嚰着不想脱,大姨就说:“不脱那就穿着吧。”
晚上大姨夫回来了,车架上一张牛皮纸袋里装了一些碎肉。一见泽黎,就说:“泽黎呀,姨夫给你买肉了,让你姨姨给你做好饭吃。”
泽黎心里暖烘烘的,赶紧从姨夫手里接过袋子,拿进屋里递给了姨姨。
金菊领着泽黎去上学了。学校是土改时留下的地主家院。金菊领着泽黎走到挂着四年级木牌的那一排站下,掀开老师的门帘,一看是她认识的吴老师,就说:“吴老师好呀,找你说个事。”吴老师是个约摸三十岁的男人,见人家找他,就说:“啥事大姐,你说。”金菊就说了泽黎上学的事。吴老师说:“那我安排吧,你甭管了。”金菊走出来朝泽黎摆摆手,泽黎过来进了老师办公室。吴老师摸着他的头问:“几岁了你?”泽黎说:“我12岁了。”吴老师再问:“想上学么?”泽黎答:“想。”吴老师说:“那就跟我来吧。”说着领他去了教室。
放学的时候,芍药姐姐过来接他,他们一起相跟着回家。
逢礼拜天了,牡丹对泽黎说:“咱们去河里捉鱼、捞螃蟹吧。”
泽黎一听,马上兴奋起来,就说:“好呀。走。”
牡丹给妈妈说了一声,叫上芍药,带上铁盆子,三个人去了允西河。
允西河也是从历山里流下来的一条小河,水量不是很大,站在中间水能淹过膝盖,正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他们来到河边,脱掉鞋,挽起裤腿,下了河。河水清澈浸凉,但他们感觉很爽。牡丹告诉泽黎,小鱼常常隐藏在石块旁,要观察仔细,下手要快。牡丹说着,见一条小鱼游过来了,就伸手去抓,一下就逮住了,将它放进了水边的盆子里。泽黎也学着逮,见一条小鱼游到了一个石块旁,伸手去抓,那小鱼却从他手中溜掉了。他搬开那块大石块,下面竟有两只小螃蟹,他抓起来惊喜地给姐姐看:“我抓到螃蟹了!”
那一天,他们抓到了七八条小鱼、八九只螃蟹。回到家里,金菊高兴地说:“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周末古城村贴出海报,晚上要在大礼堂放映电影《英雄儿女》,票价:大人一角,小孩五分。泽黎正和芍药姐姐厮跟着去上学,看了海报,就问:“咋这村里看电影还买票呀?”芍药说:“早就是这。村子大了,人多,不买票那场子还不被挤炸了。”泽黎噢了一声,似有所悟。芍药说:“不怕。咱俩都算小孩,我给你买票。”
第二天晚上,他们便去看电影。过了把门的,泽黎往场子里一看,哇,人真多,比上庄村的人多多了呀。他和芍药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电影,虽然对抗美援朝的事不是太了解,但王成和王芳的形象铭刻在了他们的心田。过后泽黎对芍药说:“我要当王成。”芍药说:“那我就是王芳。”
姐弟在一起总是玩得那么开心。
十七  改姓未遂
来年冬天,泽黎快要小学毕业了。一个礼拜天早上,芍药和泽黎在院子里玩耍,两人商量着想去亳清河上滑冰,可是又怕母亲不答应,芍药说:“我给妈妈说去。”就进了屋子,见母亲在做过年的衣服,就说:“妈妈,我想去亳清河滑冰。”紧跟在芍药身后的泽黎也跟着说:“姨妈,我也想去滑冰。”金菊一听泽黎叫姨妈,讶异得放下手中的活儿,看着泽黎喜悦地说:“好,好。你们去吧。可别摔坏了哦。”
两个孩子“噢噢”着出门了。金菊愣愣地想,泽黎能叫我姨妈,难道不渴望有个妈妈么?我没儿子,倘若泽黎能改姓给咱过继当儿子,多好呀。中午两个孩子回来,金菊管他们吃过饭,把泽黎叫到身边,装作闲扯地说:“泽黎呀,姨妈给你改个姓,你说行不行呀。”
泽黎有点懵懂地说:“为啥要改姓?”
金菊说:“改了姓,你就成姨妈家的人了。”
泽黎噢了一声。他觉得姨妈家里好,能成为姨妈家的人更好。就说:“行。那就改吧。”
金菊说:“这事得给你爸爸商量才能定呢。”
提到爸爸,泽黎不吭声了。
晚上丈夫回来,睡下后,金菊说:“今天泽黎叫我姨妈。”
李和平说:“他咋叫了?”
金菊就说了白天的事。
李和平说:“你啥意思?”
金菊说:“我是想着惠民有了媳妇,又生了一男一女,儿女双全了。不如咱给他商量一下,把泽黎过继过来,以后就算是你李家的儿子了。”
李和平说:“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不知惠民是否同意。”
金菊说:“你改天找他商量一下?”
李和平说:“行。”
礼拜三早上,李和平对金菊说:“今天我手头没啥要紧活,不如我去找惠民吧。”
金菊说:“那你就去吧。好好给他说,行不行由他。”
李和平说:“我知道啦。”推上车子出了门。
一路向东,沿着凹凸不平的土路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李和平找到了陈惠民所在的三联小学。进去一问,陈惠民正在上课,他就扎起车子等。一会下课了,陈惠民夹着课本从教室出来,右手上满是粉末,身后一群孩子蜂拥而出。李和平就叫他:“惠民!”陈惠民闻声一看,是姐夫来了,惊讶地问:“你咋来了?有啥事?”李和平说:“给你商量个事。你办公室呢?”陈惠民说:“走。”便领着他进了旁边一间宿舍兼办公室的房间。
李和平坐在床上,陈惠民从暖瓶里倒了一杯水放到桌子上,又往脸盆里添了一些热水。洗着手,便问:“泽黎在你那里还听话吧。”
李和平说:“娃是好着呢。我就想给你说说娃的事。”
陈惠民擦着手:“你说。”
李和平说:“是这。我和你姐琢磨着,你到人家家里生活了,带过去也不方便,泽黎吧,又不愿意去……我们就想着,以后就把泽黎交给我们管,你看行不行?”
陈惠民的心一下紧张起来:“你是说,让泽黎过继给你们家?”
李和平说:“是这个意思。这不给你商量么。你要愿意,那就给泽黎改姓李;你要不愿意,那就当我没说这个事。”
陈惠民心里翻腾开了。要说连襟家里缺男丁,泽黎给他家倒也合适。可是——将自己的儿子送人,哪怕是给亲戚,多丢人呀。虽说我在王家生有一男,可是姓人家王姓。我陈家就泽黎这一根独苗,要是再改了姓,那我陈家不就后继无人啦?再说,银菊临死前给我写信,要我把孩子养大。这些年自己管得少,可要真把孩子送人了,那我咋能对得起死去的银菊呀。他神情凝重地对连襟说:“这事怕不行。”
李和平察言观色,觉得事情难办,就说:“那你再考虑考虑吧,真不行,那就算了。你去上课吧,我走了。”
出了学校门,李和平的心气有点不顺。难怪人家说你们这些人是臭老九,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生的娃,不好好管;给别人吧,又不愿意。算了,算了,毕竟是人家的娃,人家说了算。
连襟的到来,在陈惠民的心中引起了不小的震撼。是,这些年自己上学,毕业后便招赘到王家,对泽黎谈不上养育管教,感情上更是疏远了。过了年泽黎就要上初中了,老在他大姨家也不是个事,何况他家有收养的想法,不如早点将娃接回来。
礼拜天他空出时间来到大姨子家。一进门,金菊说:“你稀罕呀。”说着便给他让座。惠民脸上有些挂不住,顺口说:“我来看看泽黎。”金菊说:“你这是亲娘后妗子,想起一阵子。这几年你咋不说来看娃?你咋当的父亲?和娃有一点热火气吗?”陈惠民自知理亏,不吭气了。金菊便走出屋门,朝另一间房里喊:“泽黎,你过来。”泽黎正和两个姐姐玩耍呢,听见大姨叫,就进来了。可是看见陈惠民,他却没有主动叫爸。几年间,他心中已经没有了“爸”的概念。他站在门口,嘴里却叫不出口了。
陈惠民叫了一声:“泽黎。”他嗯了一声,但那声音微弱极了,似乎自己都没有听到。
金菊朝他说:“你去玩吧。我给你爸说会话。”
泽黎像得到解放似的转身走了出去。
金菊朝惠民说:“你说,你是啥想法?”
陈惠民说:“大姐,我有我的难处。泽黎是陈家的一根独苗……我想把泽黎接回去。”
金菊说:“你的娃,你要接,我挡不住。可是泽黎愿意回去吗,人家王家能接受吗?你可想好。”
陈惠民说:“泽黎这边你给做做工作,王家那边我回去说。”
金菊说:“随你吧。”
金菊告诉泽黎“你爸想接你回去”。泽黎一提叫他回那个王家,就说:“我不去,我不去。那不是我家,我就跟大姨在一起。”金菊叹口气,不知其可。
陈惠民这头进展也不太顺利。过年的时候,他几次背着王妈给妻子石榴做工作,石榴总是不冷不热,既不说能行,也不说不行,最后将皮球踢到了王妈身上,说:“你去给妈商量吧。”直到正月十二,走完了亲戚,也支应完了亲戚,陈惠民鼓起勇气走进了东间王妈的屋子。他还没开口,坐在暖炕上的王妈就说开了:“我听石榴说了,你是想说接孩子过来的事吧。”
陈惠民说:“是。孩子也不小了,老在别人家养着也不是个事。我想把他接回来。”
“你那个孩子,跟叫驴一样犟,谁能管了他。要是再跑丢了,咋办?”
陈惠民心里很清楚,王妈是不想让接泽黎,可是不接回来不行呀。我要他以后做我陈家的传后人,但这个传后人不能老在别人家养活。树大了就不好砍了。想到这里,他说:“妈,你也别生气。我陈家就那么一个根,我要再不管,也说不过去。我看还是接回来吧。”
王妈说:“你非要接,也行。可是他要再跑了,以后也别想再登我的门!”
陈惠民觉得王妈松了口,再说无益了,就说:“那我过两天去接。”
王妈将脸扭过去,不理他了。陈惠民站起来走了。
十八  再回父家
正月二十惠民去接泽黎。姨妈哭了,两个姐姐哭了,如同一场生离死别。泽黎像是被父亲逼迫着上绞刑架,十二分不情愿。他对父亲说:“我不想要后妈。”
陈惠民说:“不行。跟我走!”
泽黎说:“为啥非要我回你家呀?”
陈惠民说:“你是我儿子,不回我家你想去哪里?”
泽黎说:“我是你儿子,这几年你咋不管我?”
陈惠民被顶住了,一句话说不出来,伸出手掌,毫不留情地扇了泽黎一巴掌。金菊赶忙趋前挡住,并斥责他:“惠民,你咋打孩子!妈在世时,二哥和我都没有打过,你怎么这么狠心?”陈惠民收回架势,并没理会大姨子的埋怨,只对泽黎说:“走!跟我回!”
泽黎捂着脸,瞪着惠民,就是不动。陈惠民上来又要打,金菊赶紧拉住,过去又劝泽黎:“你是陈家的人,跟你爸回吧。以后受委屈了,来姨家玩。”泽黎抱住大姨,呜呜哭起来。大姨抱住他,也泪如雨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说:“泽黎听话哦,回吧。回吧。”转身去了另一个房间。牡丹拿来包袱,递给了泽黎。他一步一回头跟着爸爸出了院门。
在王家待了两天,一家人待他不冷不热的,泽黎也不多说话,叫他吃饭他就吃,叫他睡觉他就睡。快要开学了,父亲说:“我送你上学吧。”泽黎说:“去哪上?”父亲说:“去古城学校。”泽黎心想还是原来自己上的那个学校呀,牡丹姐姐毕业了,可是芍药姐姐还在上呢,还能天天见面,就说:“行。那就走。”
古城学校是七年制学校,五年级上完了再上六年级。也没费啥劲,就定了。等分好班,泽黎知道自己的班名是六年级(2班)。
泽黎的班主任是一位清秀的女教师,叫李秀英,三十多岁,正在向学生讲解在校的纪律和准备分座位的情况,那声音清朗、悦耳。泽黎看了看班里的同学,许多都是五年级的同班同学,想打声招呼,可是老师在讲解,他不敢乱动。等老师讲完了,要求大家都走出教室,按大小个头站队分座位时,泽黎才和老同学打招呼,同学们也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站好了队,老师个别调整了几个学生。按顺序进教室,六人一排,泽黎分在了第五排。
课间的时候,泽黎还去找了芍药姐姐。芍药见他也来这里上学了,就说:“咱们还能天天见面,真好!”泽黎说:“嗯。”
泽黎在学校如同鸟儿在山林间快乐地飞翔,可是一回到家里,又如鸟儿被关进了笼子,憋闷、难受。尤其他看见王奶那爬满冷酷的脸,心怯得砰砰跳。父亲去上班了,唯一的亲人不在身边,他总有一种安全上的危机感。吃饭的时候,继母要照看她的孩子,他就试着自己舀饭,王奶瞅着他,见他把饭汤滴在灶台上了,就嚷嚷说:“你手不能抓稳点?那可是粮食做的呀!”他吃饭常常还没有吃完,王奶就埋怨说:“泽黎,你怎么每次吃饭都吃这么慢呀。赶快吃完去喂猪去!”
泽黎只好放下碗,去洗碗刷锅,然后端着泔水去喂猪。喂猪的时候,他就看着猪吃食,那吧唧吧唧的声音很响亮,很欢快。他想,当个猪多快活呀,不像我这,干个活还得受着窝囊气。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远走高飞,远离这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家”。刚这样想着,王奶又叫他了:“泽黎,你也跟猪一块吃呀!快去把院子扫了。”他只好提着锅回去,放下锅又拿起笤帚去扫院子。
王奶对他不好,继母对他也不算好。一天下午,学校组织学生去河滩捡石块,说是公社里要建一座房子用。六年级的学生全部出动了,四个班级展开了劳动竞赛,将近200名学生像蚂蚁搬家一样在长长的河道里欢快地忙碌起来。陈泽黎被班主任李老师安排为副班长,他就和班长商量:咱们班一定要当第一,给李老师争光!班长就把这个建议向同学们宣布了。同学们一致响应,争分夺秒开始了搬石头。奋战两个小时,六(2)班率先完成任务,夺得了第一名!等公社的人员验收完,李老师宣布:同学们辛苦了,今天提前放学,大家可以回家了!
陈泽黎回到家里。感到很累,想歇一会。刚洗完手脸,继母说:“泽黎,咋回来这么早?”
泽黎说:“今天劳动了,干完活就放学了。”
继母说:“那你去地里给猪拔点草吧。”
泽黎说:“我累了,想歇会。”
继母话音变得难听起来:“你跟猪一样,就知道吃饭睡觉。我看养活你也是白养,将来吃不上力!不去拔草,晚上就别吃饭!”
泽黎心里直冒火,可又不敢发出来。他想起了姥姥给他讲过的舜王的故事,舜是一个孝子,继母尽管对他不好,可他还是极力尽孝。自己说过要学习舜王的……他没敢歇息,默默拿起篮子,上地了。
一路上,他心里憋着说不出的委屈。他想起了此前学校请老贫农讲忆苦思甜的事。说是在地主家里扛长工怎样受地主婆的气,人家吃白馍,给他吃黒馍;人家吃干面,给他喝面汤吃窝窝头;大热天的,人家中午睡觉,让他去喂牲口……现在,我跟那个老贫农有啥不一样呢?
到了地里,他从麦田里找青草,可是春夏之交草儿长得并不高,也不多。他从地埝上、麦垄里寻找着,拔了一会,薅了少半篮子,困了,就坐在地埝下,头枕在双腿膝盖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天已黑了。他有些害怕,听大人说过,历山有狼,常常下到村里吃小鸡,吃羊。他站起来,往四下里看看,提起篮子赶紧往家里跑。
一进门,王奶截住他就骂:“你个小兔崽子,这么晚才回家,也不怕狼把你叼走了呀。”
泽黎怯怯地说:“奶,我瞌睡了……”
那一晚,没人管他吃饭,他自己去灶台上掀开锅,舀了仅剩的一碗已经凉透了的玉米面糊糊,吃了一个窝头,早早睡了。
十九  老师如母
泽黎的心里有风霜雨雪,也有阳光温暖。这阳光不仅来自大姨家,来自同学间的真诚相处,更来自老师的关怀。
他的班主任李秀英是教数学的,细心而善良。他从金菊大姐嘴里陆续听到了关于泽黎的身世及家庭的一些事,也从社会上听到过王家那个老奶的霸蛮,情感上便对泽黎有了体恤。有几次她留下陈泽黎给他单独辅导功课,还让泽黎在她家里吃饭。泽黎清楚地记得,那次老师做了一锅米粸,里面煮白萝卜条、干豆角等蔬菜,好吃极了。吃饭的过程,老师还把自己碗里的面条挑到他的碗里。对他而言,他觉得李老师不仅仅是个老师,还像自己的母亲一样亲切,体贴。他也从李老师身上学到了敬业质朴和善良的品质。
有一次上课,李老师给大家出了道智力题。说有一座一丈见方的池子,池子旁边有块八尺长的木板,有个人想从池子上面走到对面,可是木板不够长呀。请问:他怎样能从池子上面走过去?”
这道题吸引了陈泽黎,他马上从纸上画出图样,用水笔在上边比划着,突然茅塞顿开,立马举起了手:“老师,我知道。”
李老师说:“请讲。”
陈泽黎站起来说:“先把木板斜搭在相邻池边的中间,走过去,再依次搭到相邻的中间,他就走到对面了。”
李老师赞许地点点头,目光扫视着课堂说:“同学们还有其它的解释吗?”当她看到下边一片摇头时,接着说:“陈泽黎同学答对了。大家为他鼓掌!”教室里一片掌声。
下午活动时间,李老师叫泽黎去她办公室。泽黎不知何事,进去后站立脚地,两背下垂,等待老师训话。李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坐下吧。”他坐了下来。
她把一个本子推到泽黎面前,说:“这是今天讲过的两道练习题。你做一下。”说着,把桌子上的一只水笔递给他。
泽黎接过来看了看,低头做起来。一会儿做完了,递给老师。李老师拿起来看,指着说:“泽黎,第一道题做对了,第二道题不对。来,我给你讲一下解题的方法。”
李老师一边在本子上列着算式,一边给他讲解着,犹如在思维的渠道里清理着堵塞物,打通着关键点。陈泽黎觉得一盏明灯在心里亮堂起来,突然,他说:“老师,我懂了。应该这样吧——”
李老师听他说出了解题的方法,赞许地点点头。接着对他说,“我知道你是个苦孩子,但小时候受点苦,受点磨难,不正是人生肥沃的土壤吗?只要你好好学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听李老师的一番话,陈泽黎心里亮堂了许多。他说:“嗯。我知道了老师。”心中充满了感激。
元旦期间,学校要搞文艺演出,各班都要出节目。带音乐的王老师从省报文艺副刊上看到了一个相声脚本,要从班上抽学生排练,问谁想参加。陈泽黎虽然不会表演,但他在电影里看到过侯宝林表演相声,觉得相声风趣幽默,挺逗人的,就想参加,可又怕老师抽不到自己,就站起来举手。结果全班举手的有七个人,音乐老师的眼睛在七个人身上转了一圈,看到陈泽黎是唯一站起来的,就先点了他,接着又点了三个同学。音乐老师说:“你们四个人两人一对,分别排练,我看哪一对说得好,哪一对就参加表演。”陈泽黎选择了平时和他关系比较好、又口齿伶俐的赵公社同学。他俩拿到相声脚本后,就在一起商量。泽黎说:“公社,你当甲,我当乙。我们先把台词背下来,然后再在一起比划动作。”公社说:“先背台词是对的。但排练的时候,我们……”他压低声音说,“我们找其他音乐老师指导指导?”泽黎说:“真有你的。”结果,经过一周各自的背词、排练,在验收时,泽黎和公社这一对顺利淘汰了另外一对,成功取得了参加学校文艺表演的资格。
在学校不断取得的成绩以及老师的表扬,让泽黎的心情渐渐好多了。回到家里,他常常主动地去喂猪、打扫院子、甚至帮助继母洗碗刷锅,王奶和继母对他的冷漠和嘲骂也有所改变。为了减少家庭开支,解决家中取暖做饭问题,泽黎每天早晨上学前总要先去附近的一家工厂排出的废渣堆上捡煤渣。在凛冽的寒风中,在冰冷的渣堆里,他的手被冻得皲开了一道道口子,他没有手套,只好用布缠起来再去捡。用手刨开废渣太费劲了,他就用铁丝做了一把小耙子,一手耙,一手捡,效率大为提高。
还有一件事让泽黎非常开心,那就是他每个月都能到姨妈家住上几天。那是姨妈曾到学校看望他时提出的建议,他把这个建议又向父亲提出来。父亲说:“你去可以,但必须告诉家人一声。”在姨妈家里,他有时和姐姐玩耍,有时看姐姐的小人书——姨姨家有很多小人书,比如《铁道游击队》《江姐》《半夜鸡叫》《云中山下小英雄》等等,他都看遍了。从小人书中,他的视野渐渐延伸,他的思想渐渐得到了涵养。
二十  引路明灯
泽黎的个头又长高了一截。四方的脸庞上,点缀着几颗青春豆,一双眸子像珍珠从水里漂过一样黑且有神。这样一个英俊少年学习上肯努力,劳动上能卖力,文艺表演也是鸭子下蛋嘎嘎叫,不得到老师的喜爱那才怪呢。
政治老师武栋就很喜欢他。武老师是外地人,大学毕业分配到古城初中教书。他个子不高,面部清瘦,一双深邃的眼睛不知蕴藏了多少丰富的知识。陈泽黎对吴老师十分钦佩。他觉得跟武老师能学到许多知识。有一次,武老师带同学们到田间劳动,休息时,陈泽黎就坐在武老师身旁。武老师指着地头的一棵大柳树问他:“泽黎,你知道这棵树的树身为什么向东南弯曲,且东南面的枝叶比较繁茂?”
泽黎平时不注意这种现象,现在仔细一观察,确实是这样,可是他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武老师说:“大自然是神奇的。但这种神奇都是由自然规律造成的。就说这颗树吧。他的树身朝东南弯曲,就说明这个地方常刮西北风,是风力将它推向了东南方。又因为东南方受日照多,所以东南方的枝叶就长得茂盛一些。”
武老师这么一讲,泽黎茅塞顿开。更让他钦佩的是,武老师从一种现象上,就能讲出这么多的道理,这就是学问的奥秘和力量吧。
武老师还经常给泽黎讲一些革命故事,比如方志敏、小萝卜头、雷锋、王杰、邱少云、黄继光等,这些英雄的形象都铭刻到他的心上。有时也给他讲一些科学知识,比如天文上的距离是怎样计算的,一光年又是多长,等等。泽黎常常听得入迷,就问老师:“武老师,您这些知识从哪里学来的?”
武老师呵呵一笑说:“新华书店里有一套丛书叫《十万个为什么》,那里边的知识包罗万象,你想了解的话就去读它吧。”泽黎记住了这套书的名字,专门到书店问了价钱,人家告诉他:全套书是23册,但也可以分开卖。一本书大约在二毛八分到四毛二分钱之间。他平时给父亲要一些钱,分分毛毛的都积攒起来,当积攒到5块钱的时候,他去书店选择性地买了十二本《十万个为什么》,课余时间,他就读这些书,从中学到了不少知识。武老师还教学生们读毛主席著作,他说:“毛泽东思想是战无不胜的。我们不仅要学习这些理论,还要和生产实践结合起来。在生产过程中还要向人民群众学习。”
陈泽黎记住了这些话,对他的直接作用,就是节假日回到家里自觉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他干活实在,从不偷懒。有一次往地里挑粪,他把自己的筐子装得很满,有个社员对他说:“泽黎,你年龄小,少挑一点,不要累着了。”他说:“没事,我挑得动。”还有一次锄红薯地,他抓锄头的姿势不对。一个社员就示范给他看,他当时就掌握了要领,而且锄得很快。那个社员又说他:“干活得悠着点,快了就不细致了。”泽黎觉得有道理,像是武老师讲的辩证法。在生产队干活还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生产队实行的是评工记分制,大人干一天活挣10个工分,而他能挣5到6个工分,一年下来也能挣到60多个工。这样队里分粮食,一家人基本上不用再掏钱了。
对于陈泽黎的进步,武老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开始引导他在政治上进步。一次学校搞开门办学,组织学生到河滩打坝造地,兴修水利。武老师带他们班来到分好的地段,指着河滩上的石头说:“这就是我们的阵地,哪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攻克阵地,俘虏敌人。大家有没有信心?”同学们齐声高呼:“有!”武老师喊道:“开始战斗!”同学们一窝蜂向河滩奔去,见石头就搬。但石头有大小,陈泽黎总是捡大块石头搬起来放在肩头,扛着跑。劳动间隙,武老师给大家讲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讲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陈泽黎记在了心里。武老师对他说:“你十四岁了吧,可以申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加入共青团?此前他没有想过。但是现在它像一盏明灯高悬在自己眼前,把心里照亮了。
三天后,陈泽黎向学校团支部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入团介绍人之一就是武栋老师。他在入团志愿书中写道:
尊敬的团组织:
共青团是在革命的风暴中诞生的,是在艰苦的战斗历程中成长的,它是先进青年的群众组织,是学习共产主义的大学校,是培养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的大熔炉。
我决心加入共青团,如果如愿以偿,我将更加努力学习,积极帮助和团结同学,尊敬老师,关心班集体的各项工作,争做班集体的“操心人”,按时交纳团费,积极参加团组织活动,不辜负团组织和老师对自己的期望,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共青团员。
泽黎是学校有名的积极分子,团支部经过考察,顺利吸收他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在他升入七年级后的那个“五四”青年节,全县搞老中青三结合,陈泽黎被推选为舜垣县最年轻的团县委委员,并参加了全县共青团代表大会。
那是他第一次进县城。跟着公社团委书记搭车去了后,看到县城街道宽阔,楼房耸立,心中唏嘘感叹。在报到时,两个工作人员用惊讶的眼光看他,那意思是,这么小呀!陈泽黎心中洋溢着一种自豪感。他被安排了住宿、吃饭,均不需要掏钱,这是除了亲人之外他能享受的最好的待遇。
更让他吃惊的是,第二天上午开大会,一千多人的大礼堂座无虚席,而自己因是团县委委员,被安排坐在了主席台上!眼观会场,他的内心感到了无比的光荣和自豪。两天的会议,他听领导讲话,学习会议材料,觉得自己的思想跃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他勉励自己,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要好好干,前途一定会光辉灿烂!
回到学校,校长安排他给全校学生谈体会,做报告。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赢得了师长的赏识和同学们的尊重与羡慕。但他鞭策自己说:“决不能骄傲自满。以后的路还很长,必须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好。”
二十一  再遇良师
在寒冬最凌厉的时候,陈泽黎初中毕业了。
王家的奶奶又老了许多,虽说气力不足了,但那个强势的做派还没有改变。只是泽黎在家里摸透了她的脾气,尽量不去触碰她的霉头,而且能干的活越来越多,成了家里主要成员,王奶对他也就不再那样狗头喷血地骂了。继母主要管教自己生育的孩子,对泽黎身上仍然难以播撒她那雨露般的母爱。
泽黎习惯了这些,在家里从不争短长。有活了就干活,没活了就看书,该上学的时候,就去上学。他觉得学校才是他飞翔的天地。
过年的时候,陈惠民和泽黎曾有过一次谈话。他问泽黎:“现在初中毕业了,你有什么想法?”
陈泽黎说:“我想上高中。”
陈惠民说:“上高中要大队推荐才行,你能上了吗?”
陈泽黎说:“我觉得能。我在初中就是优秀学生,应该能推荐得上。”
陈惠民说:“那就好。一定要好好念书。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说的就是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陈泽黎哦了一声。他从父亲的说话中感受到来自父爱的一种温情,只是这种温情久违了。
开学前通知下来了。陈泽黎顺利被推荐上了古城高中。这是一所老牌学校,始建于1952年。1957年经省教育厅批准,更名为舜垣县第一中学;1959年因舜垣县城搬迁,该校保留了下来,更名为古城中学。“文革”中,根据“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的教育方针,学制为二年。
开学报到的时候,他发现上庄村的杨梅也被推荐上了,心中不免欢喜。两人同被编进了高中十五班。高中要住校,他欢快地帮杨梅拿东西,安排住宿。
高中生活开始了。陈泽黎以其优秀的表现,被推举为本班班长。他的班主任是年约四十岁的秦明仁老师。
秦老师小时候得过天花病,从鬼门关里脱险后脸上留下了许多坑洼,俗称“麻子脸”。他一米七五的个头,略瘦,走起路来总是急急忙忙,好像有多少急事等待着他去做。
秦老师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备课,上课,批改作业,从来都不马虎。这让陈泽黎从老师身上学到了严谨的工作作风。有一次晚上上自习,他去向秦老师汇报班里情况,无意中发现秦老师一边修改作业,一边吃药,就问:“秦老师,你不舒服?”秦老师说:“肝病。老毛病了。”他赶快给老师倒水递过去,而内心更加佩服秦老师。由此,他尽量把班级管理好,让秦老师少操心,不仅自己以身作则,也能严格要求同学。这样,他不仅得到了秦老师的赞赏,也让他在同学中树立起了良好的威信。秦老师还经常给他讲古人励志的故事,为他书写了一幅隶体书法:有志者事竟成。陈泽黎拿回家贴在了自己的炕头。
秦老师对陈泽黎的影响,还表现在作文方面。秦老师在讲课文的时候,在对课文整体把握的同时,还会对每一段落的中心句子,中心意思进行分析。遇到一些修辞手法,比如拟人、对偶、比喻、反语等等,都会一一进行列举讲解。尤其对写作知识,比如“描写与叙述的区别”“开头定调子,结尾显主题”“凤头豹尾猪肚”等等,让陈泽黎知道了写作还有那么多的学问。在不知不觉中,陈泽黎爱上了写作。他的作文水平在秦老师的指导下大有长进。一次他写了一篇批判林彪反党集团的作文,秦老师给他改了一句话:“其用心何其毒也!”他觉得这是点睛之笔。后来,他的这篇作文被刊登在学校黑板报上,受到全校师生的赞扬。
陈泽黎也学着写一些散文。有一次写了一篇《红花和绿叶》,在操场上拿给杨梅看,杨梅接过来,认真看了一遍,说:“好!我给你朗读一下。”说着就展开鸟儿一样婉转的喉咙,朗读起来:
春天,百花盛开,争奇斗艳。花儿,有粉红的,有大红的,有金黄的,有洁白的……它们赋予了春天无限的色彩和生机。
花固然美,但需要绿叶陪衬。绿叶每天默默无闻地工作着,利用光能,把水和二氧化碳合成储藏能量的有机物,为花提供着营养。我们在欣赏和赞美花的时候,不要忽略了绿叶的存在。
陈泽黎深情地看着杨梅,等她朗读完了,就说:“你朗读的真好。”
杨梅眼角一挑说:“是你写得好。”
陈泽黎说:“你就是春天里的一朵花。”
杨梅脸蛋悄悄染上了一片红,回道:“那你就是花边的绿叶了?”
陈泽黎似乎觉出了话题的沉重,没敢往下再推演,便拐了话题:“你说我这篇文章能发表吗?”
杨梅说:“你让秦老师给指点一下吧。”
后来,秦老师将这篇文章修改推荐给了学校板报组,书写到了学校的黑板上。
当时学校也经常组织学生学习《人民日报》社论,学习《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和《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等两篇重要文章,经常组织批判会。陈泽黎带头参加批判,登台一口气能讲一个小时。同学们在下边交口称赞,老师们也竖起拇指夸赞他,认为古城中学有这样的学生,是他们的骄傲。
元旦快到了,学校组织文艺晚会,文艺宣传队的同学们忙碌起来了。陈泽黎是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能歌善舞的杨梅也是骨干,他们共同参加了《长征组歌》和话剧《老兵新传》的排练。为排练节目,陈泽黎又要组织演员,又要准备道具,还要配乐,忙前忙后马不停蹄。而杨梅就像他的影子一样跟随着他,当他需要红旗的时候,杨梅给他拿到了跟前,当他需要吃饭的时候,杨梅帮他打好了饭。陈泽黎常常丢给杨梅一个眼神,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之情,而杨梅那一泓清水般的眸子里,早已把那感激融化了。
元旦演出在学校礼堂进行。不仅全校师生观看,还有古城村的不少社员挤进来观看。《长征组歌》把人们带到了那艰苦卓绝的革命岁月,而《老兵新传》则把人们引进了北大荒的艰苦奋斗。演出过程中,掌声如雷在全场一阵阵滚动,陈泽黎从那掌声中感受到了演出的成功。随后,公社广播站播放了演出录音,文艺宣传队的同学还走出校门,到附近的村庄演出,深受群众好评。
二十二  情窦初开
四月芳菲天。漫山遍野的桃花、杏花、贴梗海棠盛开了,装点着沟沟岔岔、山峦坡地靓丽起来。河边的杨柳早已吐出了柳絮,柳絮轻扬着在刚生出翠绿嫩叶的杨树间飘飞着,像做着一个春天的梦。间或有柳絮飘落进河水,在亲吻的刹那间被融化了。
高二开始了,陈泽黎跨进了十八岁的门槛。他觉得喉结变粗了,嘴唇上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胡须,浑身的筋骨也强健起来。荷尔蒙的分泌,催生了一个恋爱的季节。
学校开展“开门办学”,陈泽黎和他们的文艺宣传队要到田间地头演出并参加劳动。陈泽黎和杨梅扮演一对小夫妻数说家乡的变化,赞美社会的进步。社员们围坐在一旁,都觉得这些学生们演得好,不断给他们鼓掌。一位社员指着泽黎和杨梅说:“你看这两个娃多般配呀。”泽黎和杨梅都听到了,两人的眼神碰撞了一下,又迅速分开了。
演出完后,他们返回学校。一路上,陈泽黎的心情不能平静了。他觉得体内像有一个毛虫在爬,毛虫的嘴里不断往出吐着一种粘液,挠得他心里很痒,血脉喷张。这是情感的涌动么?这是情窦初开么?他用眼睛瞟了杨梅一眼,那个如蝴蝶一样的姑娘在他的眼帘里翩飞,好像也在舔噬着自己心中那个毛虫的粘液。陈泽黎是十五班的班长,在学习和活动中已经显示了足够的被同学认可的才华,班上有几个女同学对他都表示了好感,其中一个叫素霞的同学曾给他写过一张纸条:“你真棒!你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当时,陈泽黎对“白马王子”理解不深,但他知晓,素霞对自己有点意思。可是素霞的父亲在县上是一个局长,以她大家闺秀之尊,自己这亲爹后妈的家庭怎能接纳得了呢?他不敢接素霞的招。在恋爱的天平上,沉默有时等于冷落。素霞似乎感受到了那种冷落,渐渐地离他远去。杨梅是他童年的伙伴,知根知底,两小无猜。她朴实,聪颖,善良,又善解人意。上次放寒假的时候,杨梅亲手给他纳了一双鞋垫,整整等了一天的机会才送到他的手里,当时只说了一句话:“过年穿新鞋时垫上。”从这再朴素不过的话语中,他感受到了杨梅发自内心的一种情感,这种情感或许就是爱。
想到“爱”这个圣神的字眼,陈泽黎的心弦嗡地响了一声。他觉得那是个圣洁的殿堂,只有具备真爱的人才能进入。到学校门口了,男女就要分开走向各自的宿舍,就在这时,杨梅悄然来到陈泽黎的身边,对他说:“泽黎,把你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一下。”泽黎说:“那我穿啥?”杨梅说:“傻。借同学的衣服穿一下嘛。”泽黎噢了一声。杨梅说:“我去允西河洗。你送过来。”说完走了。
陈泽黎看看自己的衬衫,才知在地头演出时弄了些土,走进宿舍,他对同学苏景云说:“景云,我穿一下你的衣服。”景云说:“我就这一件衬衫,那你穿我外套吧。”说着从枕头下翻出了一件蓝色外套。陈泽黎换上衣服,将衬衫卷起来加在腋下出了校门。操场东边的允西河静静地流淌着,杨梅已经来到河边在洗衣服了。泽黎走近了,发现杨梅并没有留意到他,便有了某种冲动,于是蹑起手脚走到她背后,突然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杨梅叫了一声:“泽黎!”陈泽黎放开了手,说:“你咋知道是我?”杨梅说:“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陈泽黎说:“你真好。”说着将衬衫递给了杨梅。杨梅在接衬衫时,握住了泽黎的手,他觉得浑身像过电一样麻了一下。小时候在上庄村池泊里洗衣服,杨梅差点掉进去,那次是自己拉着她的手拽上来的,可是那时就没有这种感觉。
稍顷,杨梅放开了他的手,脸上早已绯红起来。陈泽黎想说什么,还没开口,杨梅就说:“你走吧,小心同学看到。”陈泽黎只好说:“好吧。你慢慢洗。我走了。”说着,深情地看了杨梅一眼,走了。
感情自觉的流露是内心最真实的表达。陈泽黎意识到自己陷入爱河了。夏收来临时,学校组织学生到校办农场收割麦子。农场在古城村西南边的赵家岭上,师生们在那里开垦了100多亩荒地,分班去那里进行劳动锻炼。步行到农场,由于地块不大,陈泽黎就将本班学生分组包块,展开割麦子竞赛。他将杨梅分到了他这个组里。同学们你追我赶,汗流浃背,有些男生干脆脱掉衬衫,光着脊梁干开了。陈泽黎是收割的能手,一趟收割三垄麦子,很快就到了地头。伸展腰回头一看,娇小的杨梅还在吃力地收割着,还差一大截才到地头。正愣怔间,同学苏景云半开玩笑说:“陈泽黎,你杨妹妹落后了,快去接呀。”陈泽黎觉得大家看出了他的心思,也就抹下脸皮回应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帮助同学舍我其谁?”就在同学们的笑声中,从地头接住杨梅的麦垄收割开了。不一会儿,两人碰头了,陈泽黎抬头看杨梅,杨梅那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挂着汗珠,眼神迎着他看过来,眸子里充满了感激。他说:“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说着就挥镰唰唰唰将剩余的麦垄割完了。杨梅并没有走,掏出手帕递给他,田间里响起同学们一片欢声笑语。
这一年,注定了是中国人民多灾多难的一年。先是东北下了陨石雨,后来唐山又发生了大地震,这一年,中国人民的三大领袖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去世,让中国天日无光,愁云惨淡。
这种悲痛的色彩必然传递到了古城高中。早在1月8日,敬爱的周总理逝世。陈泽黎和同学们收听了广播,晚上下自习后,他们自发地端起油灯,悼念周总理。
最让全校师生不能忍受的,是毛泽东主席的逝世。
9月9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报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全校师生震惊了,老师和同学们一时之间泪如雨下,许多老师甚至失声痛哭。随后的几天里,全校师生根本没有心情上课。
陈泽黎去请示秦老师怎么办,看到秦老师眼里噙着泪水,就劝他:“秦老师,你身体不好,要节哀。”秦老师用手帕擦过眼泪说:“你带同学去山上砍些松柏枝吧,配合学校扎花圈,好好悼念毛主席。”陈泽黎说:“嗯。”就带了七八个同学,拉上小平车去砍松树和柏树枝了。拉回来后,在学校大门口扎了一个“深情怀念毛主席”的巨幅挽幛,周围摆放了松柏鲜花。整个学校沉浸在一片肃穆之中。老师们也都带上了黑袖标。
晚上的自习也不上了。陈泽黎听说西关面粉厂有一台16寸的黑白电视,能收到北京悼念毛主席的实况,就和好多同学去看。一个大院子里,挤满了人,人头攒动,电视机的音量放到了最大,后面的人根本看不清电视里的影像,但能听到声音也行。许多人都是边看边哭,大家都不相信,毛主席怎么会离开我们?
9月18日,全国举行毛主席逝世追悼大会。古城公社的追悼大会在村中的人民广场举行。古城高中的师生们全体参加。当陈泽黎来到广场时,他看到前来悼念的有工人、农民、商人等社会各界人士。人们背戴黑袖标,胸佩小百花,每个队伍中都打着一幅挽幛,肃立在广场上。广场挤满了,他们高中生被安排上了城墙。陈泽黎向下望去,黑压压的一片,足有几万人,而全场肃静,都在安静地倾听高音喇叭里播放的北京追悼大会的实况。
哀云低垂,感天动地。不一会,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但广场上没有一点骚动,没有一人提前退场。雨水和着泪水一起在流,那情景让陈泽黎心灵震撼,终身难忘。那是他参加的最为隆重、最为盛大、最为悲痛的一次追悼会……
会后,师生们渐渐平复了心情,开始上课。到了十月,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传来,学校又陷入到一片狂呼之中。秦老师在课堂上说:“历史总是在变革中前进的。同学们要做好准备,迎接未来。”
此时,对于十五班的同学们来说,高中的生活已经接近尾声了。大家即将分别,相互开始走动,联系更频繁一些。
周六最后一节课是自习。陈泽黎准备做作业。杨梅手中拿了一本书走到他课桌边,顺手递给他,然后出了教室。泽黎觉得书有点不对劲,打开一看,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他赶紧抽出纸条,将书合上塞进了课桌下面。那纸条上写道:“我在操场边等你。”他的心咚咚跳起来,突然感到有点虚晃。他看看周围的同学并没人在意他,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了教室。
冬日的阳光并不卖力,挡不住寒风的侵扰。陈泽黎扣住了衣领最上边的那颗扣子,向校门外的操场走去。他似乎猜到了杨梅想说什么,心咚咚地直跳。
陈泽黎远远望见杨梅了。她穿着一件洋布花棉袄、两根长辫子搭在肩膀两边,似乎在对着一颗树说话。走近时,杨梅转过了身,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朝他莞尔一笑。
泽黎有点不知所措,说:“你冷么?”
杨梅说:“心里发烧呢。”
泽黎明白她的意思,但没有说话。
杨梅羞涩地问:“你毕业后打算干啥?”
“回村务农吧。”泽黎随口回答。
“你学习成绩好,又有领导能力,就甘心在农村?”
泽黎仰头看树梢,上边的枝杈上飘零着几片发黄的叶子,他说:“我没有家庭实力,没有社会关系,只能先从农村干起了。”
杨梅突然追问:“你喜欢我吗?”
该来的终于来了。既然杨梅捅破了那层纸,泽黎就老实地说;“喜欢。”
杨梅又问:“你喜欢我什么?”
泽黎说:“漂亮,贤惠,勤奋,对我好。”
杨梅有点不好意思,脸蛋上的红晕又飞起来了:“贫嘴。”
泽黎说:“杨梅,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我从小没妈,家庭条件又不好,以后你要跟我生活肯定要受苦的。我不忍心。”
杨梅坚定地说:“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怕,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只要你不嫌弃,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泽黎想了想,说:“马上就要毕业了,以后保持联系,看缘分吧。”
天边的流云被夕阳烧红了,明天会是怎样一个日子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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