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流年
□河北日报记者 韩 莉
我,是一盏灯。
更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美人,两千多岁的资深美人:眉如远山飞入鬓、细目含情好聚光。脸蛋一如既往的饱满丰润,宽袍大袖挡不住腰身纤细,岁月带来的铜锈绿斑让我这鎏金衣袍成了独一无二的高定款。
说到衣品,我想说的是,我的主人,披挂的这金这玉,哪件不是价值连城,然而又能怎样呢?
盛景若苍狗,一切皆浮云。
也有人笑话我长跪千年,不过是个捧灯的宫女,是伺候人的,还根据我身上“长信尚浴”几个字断定我专职照看人洗澡。其实,我照看的不是古人洗澡,而是两千多年前历史的真实面目。
转瞬之间,沧海变桑田。
我,就在那里,捧着那盏被称作凝结古人智慧,精巧又环保,美观又耐用的灯,照着衣贵倾城的男女主角,照着他们的超级豪华“大客厅”,照着他们的酒缸金器衔环杯,照着他们破了肉身不朽得道成仙的梦,也照着这一切的一切,直至重见天日,被你们这些后来人感慨吟叹……
然而,历史就是这么弹指一挥,匆匆去而不返。
我知道你们眼里的我早已走过辉煌,而我眼里的你们还有着色彩斑斓的无限可能。
我,长信宫灯,来自西汉的一束光。来,循着这道光,让我带你们去看看大汉时代的生活模样!
一
那比夜还黑的光阴
在满城西南1.5公里,有座山叫陵山,中间高两边低,一眼望去像把椅子。曾经山前还有一条河汩汩而过,坐山望水的宝地,这种风水据说是能荫及子孙、固守江山的。这两千多年来,我和我的男女主人就藏在这山的肚腹深处,朝代更替,岁月枯荣,一切的一切,跟我们又哪里有一分一毫的关系呢?
在这阴森古墓里的70多万个昼夜(其实我并不知道是昼还是夜),是真的黑,却再用不上我的火与光亮。除了思考,我没有别的事情做,可是想了两千年,我依然不知道她与他,一世的招摇奢靡,风光无两,真的快乐吗?他们曾经活过的意义和印记只是这无法被腐蚀的金丝、玉片和这一地的钱币、玉器、铜壶、酒缸,还有那满目琳琅和万种繁华吗?
我时常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听着外边的人一会儿兴头头,一会儿蔫乎乎,一会儿用我听不大懂的语气吟哦感慨,一会儿捶胸顿足、大放悲声。当然,我说的这一会儿,也许是三年五载的一小会儿,也许是成百上千年的一大会儿。我听着他们为了生老病死哭喊,为了多收三五斗狂喜,听着他们念“大江东去浪淘尽”,念“西出阳关无故人”,念“是非成败转头空”,念“柳暗花明又一村”……每次我都摇头复摇头,呵,还真是没见过世面呢,光阴长短如灯火明灭,这鸡毛蒜皮在似水流年面前有啥可唠唠叨叨呢?直到有一天,我听人念:“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绾别离。”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脸上滚落下来,这么多年不曾燃灯,怎还会有该死的烟油熏疼我的眼睛?绾别离,绾有系念,挂念之意,“窦绾”两个字在我心头轰然炸响,其实我一时一刻又何曾忘记过她?
窦绾,是我的主人,中山靖王刘胜的王后。在那日日笙歌的流年里,我伴了她几十个春秋,也看了她几十个春秋,看她红颜渐老,霜染青丝,又看她躺在这里,莫说一缕香魂无处寻,就连那骨那肉都早不见了踪迹,说什么得道成仙、说什么永生不朽,皆是妄语。
其实,她并非我的“初恋”。我的“情路”曲折,我的身世迷离。有人数过,我的身上刻有铭文9处共65字,从灯座灯盘,到灯罩屏板,哪哪都是字,甚至连我的胳膊和衣角也未曾放过,想当初,必也是刀刀见血刀刀烈。如今看这痕迹,有的笔锋切切,有的简陋粗鄙,其中有“阳信家”“长信尚浴”等,显示着我“身不由己”的流浪轨迹。我的运程很诡异,这个“阳信家”有说是阳信夷侯刘揭父子,也有说是阳信长公主。有说是窦太后将我赐给阳信家,后来阳信家又转赠窦绾;更多的说法则是阳信家被废黜王位后,我被西汉少府没收又献给窦太后,窦太后再转赐给窦绾……
真乱啊,天长地久,我早已经模糊了记忆。
我记得的,只是辗转至窦太后手中时,那个盲了眼睛的老太后看不到光亮却独独爱我。也曾出身寒微,也曾做过宫女,一步步走到太后的位置谁知道她受过多少委屈?然而现在,这个终于站在权力巅峰的女人,生杀予夺,眉目凌厉。我确实是陪她洗澡的,但是对于一个有眼疾的人而言,与其说她需要我的光亮,不如说她更爱我给她的那一丝丝暖意。因其久居长信宫,我被刻上了“长信尚浴”四个字,大概是因为预知了窦绾,这个自己宠爱的侄孙女作为宫中女人的悲戚,才把我赏了她吧?我和窦绾自此日夜相伴,就算她走了,我也被摆在她的棺椁之前,用绵薄之力守护着她……
孤零零在黑暗中,想她。窦绾,窦君须,锦衣玉食又如何,不过是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花天酒地的王侯也只能随他去的苦命女子罢了。水自穹顶缓缓滴落,天长地久,水汽氤氲里钟乳石都渐成气候。这坠落的声音像极了那铜漏壶在计时,又似乎点点滴滴都敲打在我心上,滴答滴答……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听到咣当一声,像被人打了一闷棍,浑身猛地一麻,只觉得自己五体投地、四分八散,是穹窿掉下来了吗?我零零碎碎地趴在那里,居然依然在念着她。又过了不知多久,我听到轰隆隆巨响,感到周边地动山摇。我慌了,外边闹哄哄,似乎是顶门器开启、封闭几千年的石门洞开,有人进到“王的宫殿”里去了,再后来王后大殿也被人发现,当突然而来的光亮刺痛了我的眼睛,当脚步声越来越重,当有人在零零散散的我旁边蹲下身来,发出“咦”的一声,我知道这惊天的秘密藏不住了。
很久之后,我被送到了河北博物院,在他们的讲词中,我才勉强拼凑出这些轰隆隆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1968年5月,当地驻军战士在军事工程施工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一座巨大的洞室大墓。后经考古人员发掘,证明是西汉中山王刘胜的陵墓。根据汉代流行夫妇同坟异藏的葬俗,考古人员不久又在刘胜墓的北侧不远,发现了王后窦绾的陵墓。陵山发现的这两座大墓,被人们统称为满城汉墓,而守候着窦绾的我,成了当年繁华生活的见证。
二
回不去的蚀骨繁华
端坐在展柜里,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周围冲我指指点点的小娃们,心神有些恍惚。幕墙上一遍遍上演的影像,重现着五十多年前他们“探索发现”的情景。
我瞅见这些人脚步匆匆、忙忙活活,他们在惊叹两座古墓的高大排场、惊叹这墓道、甬道、南北耳室、中室、后室安置的巧妙,惊叹这洞中还有木屋的匠心别运,惊叹就算个玩乐用的铜骰也要镶美玉嵌珠宝、精美绝伦。我听见他们感慨耳室里骏马香车的豪阔,瞧见他们对着数不尽的陶俑、酒缸和那扇巨大的磨盘嚷嚷,听到他们惊讶铜漏壶计时的严密精准,看见他们面对刀枪剑戟、各种灯与炉目瞪口呆。他们笑那两个铜说唱俑镇表情滑稽,叹这金针银针也没能救得了王的命,说朱雀衔环杯里有后的胭脂水粉……
他们惊喜、他们诧异,他们动作迅速而又小心翼翼。他们指着铜壶上的鸟篆轻轻念诵,大意是:心情美好,聚会饮食,美味可口,充润肌肤和血液,可以延年益寿……遍地五铢钱,上万件宝贝,他们看见了我,帮我手脚头地顺序安回去,夸赞我才是宝中极品,是所有“人物”当中最别致的那一个,是“中华第一灯”。他们说我跪在那里,两千多年未挪动一步,却带来了西汉的一束光明。他们说我缺心少肺腹中空,却不知我的心里装着谁,他们讨论、推测、结论又推翻、反反复复试探还原,而我,这个“没有心”的知情人,却觉得胸腔深处什么定定地痛将起来。
记忆闸门轰然打开,一步跨回了远去的曾经。
灯盘转动,灯罩开合,那一豆灯火亮起来了,我看见镶金错银的铜骰骨碌碌转动,“宫中行乐钱”被抛得满地都是。“起行酒”“饮其加”“饮酒歌”“乐无忧”,呼呼哈哈;“骄”“酒来”“骄”“酒来”“酒来酒来酒来”……有人肆意大笑,有人故作娇羞。在我光影的角度里,我的男主人左拥右抱、大呼小叫,而我的女主人深蹙着眉头。她是那么可人,容颜清丽,美不胜收,她的眼波不自觉飘向我,姑祖母当时送我给她,大概也是期望能一脉灯火,相伴一双人吧,可是这夫君沉浸歌舞淫巧不能自拔,“乐酒好内”,这是什么评价,然而非但她无奈,就算是这个让人腻烦的他自己对这“人设”又有什么办法呢?
“探索者”们在凭借那些零件场景复原,1号墓中室有两顶大帐,帐子前有三张漆案,雕龙画凤,精致无比。他们窃窃私语,“可真是奢靡”……如何奢靡,我最明白,又是一天大宴宾客,王和后坐在帐子里,大坛的酒抬出来、美味佳肴摆了满桌,好东西真多呵,“四坐且莫喧,愿听歌一言。请说铜炉器,崔嵬象南山。上枝似松柏,下根据铜盘……”错金博山炉并非凡器,你看看,这东海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你看看,这神兽出没,虎奔豹走,小猴卧其间,啊呦呦,好一幅人间仙境、快乐似神仙。那俩说唱俑又故意歪歪扭扭晃过来,笑得呲牙咧嘴,惯爱大呼小叫,扮丑卖乖没关系,为的就是逗你玩儿。我的王、我的后,您二位开心就好。而我,身份自不同,我是釭灯,不知道出自谁的奇思妙想,因了设计在灯中的弯形中空导烟管,形如车釭得名。“金釭凝夜光”“银釭影梳头”,说的便是我了。
我的袍袖高举,我的右臂中空,燃烧的动物油脂从我的袖管中进入身体。深吸一口气,这些烟熏火燎的腌臜气便进了我脚下水中,复吐出,就变成了呼气如兰的清爽气息。这里灯真多,看我得宠,它们不服不忿不乐意。羊灯摇头晃尾,自恃寓意吉祥;当户灯手举托盘,嗷嗷喊着吼吼哈嘿;朱雀灯认为自己是四神之一,一飞冲天牛气得厉害。他们对我心妒眼红,纷纷过来跟我叫板,不好意思,我长得美,你们拿什么跟我比?你们只是灯,而我是人!窦绾满眼怜惜瞅着我,看我任性,看我撒欢,终于嘴角微微挑了起来。我在闹,她在笑,真是良辰美景好光阴。
三
历史就是,你好故事……
灯灭了,心凉了。
倏忽两千年,我还好,他们……不可说不可说,那句话叫什么?俱往矣!
“看,金缕玉衣!”孩子们欢腾起来。又看,又看!五十多年前,同样的一声欢叫让我坐下了心病。当初,1号墓后室,扒拉开汉白玉棺床上只剩漆皮和厚厚朽灰的棺椁残骸,随着“探索者”的欢呼雀跃,王的金缕玉衣重见天日。他们一边清理,一边欢喜万分,叨念着这就是《西京杂记》里记载的汉代帝王下葬用的“珠襦玉匣”,是从没见过的宝贝!男主人两千多块玉片好好地等在那里,穿来扭去的金缕还在,如同我那蜿蜒千年的细密心思。
我知道,和我近在咫尺的女主人也藏不住了。我心如擂鼓,两千年了,我有多盼见她就有多怕见她,她在我心里还是年少时的千娇百媚,最不济也是云鬓飞雪,面若尘霜,可如今,她她她不会化作白骨了吧?我好怕,我不要看,可是谁来捂上我的眼睛?我感觉自己小小的胸腔里电闪雷鸣。窦绾的金缕玉衣打开了,可是,居然……空空如也。他们也懵了,难道这附近还有专门盛放肉身的地方?没有没有我想告诉他们真的没有……可是说好的玉能护身,仙体永存呢?好像变戏法,一口气吹过,男女主人踪迹皆无。看到这些人只在其中翻找到了仅剩珐琅质的牙、烂成了枣泥一样的骨头渣……我欲哭无泪,我好绝望,他和她,甚至还不如躺在地上的大块的马骨架。
金缕玉衣随着王的体形织就,我看见眼前这些小毛孩在笑他的肥厚臃肿、他的啤酒肚,笑这金缕玉衣的笨重和土气。除了我怕是没人相信,王,也曾经是个白衣胜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你们只记得引经据典,说《汉书》里记录着他说过的,“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又说他,“胜为人乐酒好内,有子百二十余人”。却没见过他念“丽木离披,生彼高崖。拂天河而布叶,横日路而擢枝……”的傲娇模样。唉,他也是个有学问的人呢!
展厅里,有人在不厌其烦地介绍:刘胜,汉景帝刘启之子,汉武帝刘彻的庶兄,受封中山国,号中山靖王。汉中山国,在如今石家庄东北、北京西南。辖区范围,大致在无极县以北、新乐市以东、保定市区以西、易县以南。治所在卢奴县(今定州市),战略地位极为重要。它处于太行山东麓至古黄河西北岸之间的扇形冲积平原上,土壤肥沃,河道纵横,灌溉便利,十分适合农业生产。而当时的河北西南部,不但是西汉主要的农业经济区之一,也是关东地区城市最为密集的区域之一。汉景帝特意把儿子刘胜分封在中山国这片富饶之地,汉武帝即位后,继续给予中山王室礼遇,并恩准刘胜使用“金缕玉衣”。
呵,这么看他们对他还真是好呢。他确实幸运,生逢盛世,有汉景帝这好爹爹,汉武帝这好弟弟,没错,文景之治、秦皇汉武,都是文治武功、青史留名。彼时,“太仓有不食之粟,都内有朽贯之钱”“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他却也憋屈,一个富可敌国的王爷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可是他父亲不这么想,兄弟不这么想,就连祖母窦太后也不这么想。早在高祖刘邦死后的七王之乱便让朝廷疑心四起,诸侯王们虽有封地,虽富贵奢靡,但是多余的抱负是万万不能有的。更可气的是,连大臣们都要蹬鼻子上脸地挑毛病说坏话,拿捏他们几分,所以,刘胜便在大兄弟组的“家庭饭局”上索性借酒装“疯”,哭诉起来,张嘴便是《闻乐对》级别的锦绣华章,“今群臣非有葭莩之亲,鸿毛之重,群居党议,朋友相为,使夫宗室摈却,骨肉冰释。斯伯奇所以流离,比干所以横分也……”等你搓圆捏扁不如自己随行就市,既然兄弟只对百无一用的诸侯王放心,那我不如干脆就做个只知花天酒地的庶兄。于是有了这“乐酒好内”,有了这“子百余人”。
也许他真的爱过我的女主人,也许他本就没有心;也许他只是白日昏昏,到了夜晚忍不住想着这一世的不得志,独数更漏到天明;也许他也曾有着开疆拓土、成就一世英名的梦……既生瑜何生亮!既在帝王家又为何端端只给做个诸侯王?仰天长叹,罢了罢了,就算不能称皇帝,也爱这份荣光,坐着马车唱着歌,看你们文治武功,而自己有酒入肚腩,有美人舞翩翩,闹着笑着也就老了。
哈,我又想起个笑话,多年后刘备总好说自己“乃中山靖王之后”,我的男女主人又怎分得清“子百余人”的后代里有没有这么一位呢?不过刘备这结义哭、求才哭、托孤哭……好动感情的劲倒像得了靖王真传,兴许是一家人倒也未可知。
没错,我是一盏“过了时”的灯,但是我有洞悉古今的眼睛。我看着他们,看着你们,还有一茬又一茬的后来人,就算做不到罩着你,但总能照着你,长长久久,忆流年,史为镜……
大酒缸里有琼浆玉液滚过的印痕,大帐里似有歌舞升平。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孔子云:何陋之有?”这是谁说的,似乎是另一个爱认我的男主人当祖先的人,叫刘禹锡。何陋之有,多少是够?据说,把历史一词的英文History拆分开,就是'Hi,Story’,即'你好,故事’。
历史就是:你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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