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一身佛气”

前天去买花,遇到一位穿着缦衣的女师父正在砍价钱,一位双手戴满佛珠的女士和她一起。

我信息不灵,浑然不知花卉世界已经拆迁多日,只剩入口一家,大约因为建筑物不相连所以没有拆。他们虽然坐地起价,但来的人大多不想空手回去,所以生意反而更好。

女师父与帮工的小妹谈好价钱,付款时老板娘说小妹记错了价格,报少了。女师父力争,老板娘走开几步,说要看看小妹刚才说的是否这几盆。

女师父小声对女士说:“他们这些生意人,就想着赚钱,哪里管我们是供佛做善事的呢?”

女士忿然说:“就是!这些人……”她看见老板娘回来,打住了。

女士穿着类似于越南奥黛的改良版裙装,宽松舒徐。但一张脸分崩离析,不像女师父的佛气那么充足。

我曾经粗浅地观察稍微年长的女士,有一个也许很偏颇的看法:心和嘴都不饶人的,越是年长,五官越是离散,下巴往下走,眼角往上翻,颧骨外扩,鼻子打勾,像俗话说的“尖酸刻薄相。”为什么呢?某天,我又用笑脸和哭脸辅助批改作业时,竟豁然开朗了。你看笑脸,眼睛两笔往下弯,嘴巴一笔往上翘,好看!哭脸呢,眼睛两笔往上翻,嘴巴一笔往下掉,怎么看都是格格不入。宽厚的人,笑容多,五官往中间靠拢;爱生气的人,眉眼多数上挑,脸向下沉,五官就四散逃窜了。

我几年前在弘法寺做过义工,被安排跟一些师兄去慰问病困家庭。路上,我惊讶地听到两位师兄毫无保留地说某人的坏话,跟我在菜市场听到大妈们的争论并无不同。到了慰问对象家里,一位师兄开门见山,笑吟吟地说:“我们是代表弘法寺义工联来慰问你们的。”

我忘不了躺在床上的男士卑微又尴尬的笑容。

“慰问”本身很好,但是在交谈中被作为双音节词单独拎出来的时候,就像一把刀。

我们把慰问金、水果糕点拿给病困的夫妇,两位师兄拉住男女主人的手,告诉他们要有信心,存好心,说好话,一定会有好结果。

她们像背书。我转过脸,没法再插一把刀。

那些话都很好,但是和受者隔着一条河。即使不是二次伤害,也几乎是隔靴搔痒。

慢慢地,我觉得慈悲首先应该是智慧。没有足够的智慧,揣着过多的好心,很多时候等同于残忍。

真有德行的人,重视口德,不好的字词,即使出于“治病救人”,也不会用。

又曰:佛家只说平常话。多把“大爱”“慈善”挂在嘴边的人,看起来像是真理在手,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你却不妨先去看看TA对父母孩子、姐妹兄弟有没有足够的耐心,是否愿意花时间陪父母说话,对待身边的人是不是和气。如果这些都做好了,宣传大爱慈善也不晚。

还有很多将文化艺术气融入佛气中的,做的不过是名利场。似乎越是做名利的人,越要弘扬文化艺术。一个人心里没什么可抓的时候,就去抓他觉得宏大的东西,主义、流派,风格,格调,容易唬人,也好来钱。

我曾经参与一位师兄发心做免费素食的群,资金来源是募捐。然而每个月总是入不敷出,师兄有时就会不解近乎诘问:募捐群明明有500人,每人每个月供养100元,并不是难事,为什么大家对于这么容易累积福德资粮的事情却不做呢?

我是俗世人,只会说俗世话。师兄这里其实是道德绑架了,他可以为弘扬素食变卖家产,但不能要求身边的人有同样的思想,即使是看起来不多的一百元,是“积累福德资粮”的好事,其本质,却是逼捐。在师兄看来,推广素食,造福众生,最后了脱生死,是他的愿望,却未必是群内500人的共识。退一步来说,500人都认识到了,但某人忽然经济变坏,某人忽然家里有事,某人忽然情绪低落,都有可能不捐。忽略了差异性,将一个群体做硬性拔到同一个高度,并不是真正的尊重人。

所以,往往道德绑架的话越高尚,会越让人反感。

这也是智慧不够的表现吧,往近处说对募捐没有帮助,往远里说实际是将人们往佛法外边推。

犹如胡适先生说“少谈些主义,多做些研究”。在我看来,主义是某些人对某种现象的思考和表达,判断和概念,也许需要永无尽头的验证,证实或者证伪,不好说。穿衣吃饭流汗做事情,却是每天之必须。

学佛的人少说些佛话,多做些功课;俗家人,吃饭就好好吃饭,愿意帮助别人当然好,帮了不大声嚷嚷;帮不了,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发现做错就改正。

世界的广阔,眼看,脚量,手摸,耳朵听鼻子闻都非常好。

嘴巴呢,吃饭唱歌吟诵,少给别人些指导,多给别人些赞美,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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