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范谈(二十九)摄影作品的四个层次
近来为摄影来去匆匆,从华盛顿州的美国摄影学会(PSA)年会,飞到北京为中国鸟网摄影大赛做评委,其中还见缝插针拍几张稍纵即逝的秋色。在来来往往的飞机上,我禁不住地想:我们整日里这样的匆忙有何意义?我们的摄影作品究竟又有何意义?网路时代摄影作品的生命期已经可以用小时来计算了,从生存价值来看怎样的作品才能持久地流传呢?今天就从一个摄影评委的角度来谈谈摄影作品的四个层次。
1.技术的层次
摄影首先需要的是器材和运用器材的技术,不懂技术根本谈不上严肃的摄影创作。我们早已远远超越亚当斯时代的科技水平,能够精确曝光不算什么了。今天曝光错误、聚焦不准、后期严重失调的图片已经不能称之为摄影作品。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现代社会里的技术性又被人为地无限夸大了:我们将教育技术化、事业技术化、生活技术化、长生不老技术化,摄影自然也会跟着技术化,整个世界的问题好像都被简化到有公式可以来描述。其实就像我在《摄影范谈》里反复强调的,硬件软件技术的进步已经将摄影的技术门槛迅速降低,公式化的技术性已经大多为电脑所胜任,现在连一个小小的手机都难以拍出技术完全错误的图片,使得基本技术完善的图片只能算是摄影作品的最低要求。
PSA的比赛中还是传统性地给技术性打三分,其实现在这技术分即使在最小规模的俱乐部比赛中都是一分都丢不起的。丢了一分技术分就会让评委很不满意,其他两类的分数一定很低。这技术分不打也罢。
2.美学的层次
技术的门槛降低了,摄影作品的门槛却提高了,美学成了对作品的入门要求。这里包括构图,色彩,灰度的运用等等。只不过今天构图也往往被技术化了:三分构图、八分构图、居中构图、引导线,似乎构图也是可以用公式来描述的。这样一来我们又将美学降低到了技术的层次。其实构图就像一根橡皮筋,拉到什么张力算是恰当?各人有各人的诠释,这才叫艺术。
有一种怪现象是我们社会中独特的:自己只管按快门,拍摄时有人在现场手把手地设置,拍好了片子雇人去修饰得美轮美奂,再雇专人送去打比赛。于是美学作成了商品,摄影师成了来料加工的富士康 – 生产出来的片子统统都一个味道。不仅初学者雇人去修片,连有些家喻户晓的名家也这么干,俨然形成一种见怪不怪的陋习。
摄影的美学和书法一样,是一种对过程的享受:明明知道自己成不了王羲之,但是追求王羲之的过程让我们生活的品味变得更加高尚,否则干嘛不去买一张王羲之的赝品,大大咧咧地签上自己的大名,再自己建一个博物馆将它收藏起来呢?
美学本身又是个性化的,是难以用公式来描绘的,因为它本身就是个人文化素质的沉淀。只有多读、多看、多思考,经过常年的积累才能形成自己的东西。正是因为对美学的追求让我们的作品,以致我们的人性变得更加美好。
3.语言的层次
一件作品产生的目的应该是传达作者的某种情绪,叙说一个故事,而不是将显而易见的景物翻拍下来,再显而易见地去展示给世人去观赏。摄影好友云漫常说:风光摄影师不是美景的搬运工。我们的作品要把摄影师自己带进别人的客厅,好像去讲述一个故事,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美学要为语言服务,而语言则是用来传递思想的。没有情绪、没有故事、没有思想的作品就像一个美丽的花瓶:美丽,有观赏价值,但是没有生命,轻轻一碰就碎了。很多人会说我讲故事了呀,我拍摄的时候也充满激情的。可是为什么我的故事没有听众呢?这里一是摄影的语言不够生动,吸引不了听众;二是讲同样故事的人太多了,我的故事便成了噪音,刚开口听众就睡着了。
只有自己的故事才是独特的,而不是去网红景点打卡,回来重复一遍路人皆知的故事。再去一次景阳冈回来讲武松打虎会不会让人厌烦?尽管每次讲得稍稍一点不同,都美其名曰创作。另外要从听众的角度来听自己讲述的故事,看看别人有没有同感,孤芳自赏就像是自说自话。我的作品在发布之前,一定会先拿给家人看看,拿给身边的挚友瞧瞧,看他们感受到了什么。尽管这些人摄影水平不如自己,甚至可能一点都不懂摄影,但是至少不会给你一个廉价的大拇指敷衍了事;相反一个资深摄影师对摄影作品的评价往往会过分注重鸡毛蒜皮的技术细节。
4.历史的层次
有丰富摄影语言的作品会感动观众,自然也会感动评委,因为评委也是观众。这样的作品在摄影比赛中一定会取得好成绩,得一大堆奖。上周末与四光圈好友北京张子逛芝加哥博物馆,谈到这里面我们觉得该获奖的摄影作品一张也没有。是不是艺术馆的策展人不懂艺术?当然不是的。
摄影首先是纪实的工具,然后才是艺术创作的手段。我们快门按下的时刻是在记录一段历史。与此同时,我们又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判断:这一段记录下来的历史是独一无二的,是值得记录的。真的吗?我们的独一无二往往只是对司空见惯的场景进一步技术和美学层次的优化。
我去经历了,我拍摄了;如果我的经历了独特的事件,我的故事才可能是不可重复的;再加上生动的摄影语言,我的故事便会被许多人津津有味地流传下去。我在《摄影范谈》中讲过,一件摄影作品的历史价值甚至与技术性和艺术性没有太大关系,历史性的事件常常造就了历史性的作品。
我们时代的摄影很难产生仅仅由技术和艺术而成就的划时代的大师,因为摄影已经进入一个大众化的时代,再加上信息传递的迅捷,任何技术和艺术的进步几天内就会被千万人效仿。相反一个真正的大师不是一觉醒来就练成的,不信我们去看看莫奈、梵高、毕加索,哪一个的风格不是长期的渐进过程?我们今天耐得住寂寞,等到自己独特的风格成熟之后才去发表作品吗?这样的摄影师可能大有人在,但是今天都是名不经传。
是不是摄影就是一无是处了呢?当然不是的。我们要依靠摄影原始的特性,离开键盘,走出去经历我们的时代。计算机和手机的屏幕上只能看到过去,只能给我们虚拟的经历。人文摄影师要去体验普通人的生活,风光摄影师要问问自己不带相机的话还会不会去等日出。
历史不仅仅是人类的专利,自然也不例外。在北京遇上常居非洲的摄影好友杰夫。我说:他这几年最具历史性的作品记录的是那只猎豹在捕捉羚羊的一瞬间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为什么呢?这样的场面据我所知是第一次被摄影师捕捉到,也许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不会再被人重复,至于它的拍摄技术性和艺术性再好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们常常说要不忘初心。从人生经历来说自然有它的意义,从摄影的现实来说只有带着初心才能去经历独特的事件,从而记录历史。我们的时代有太多重复的大片,太少的历史性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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