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事】听魏莲芳先生说往事
梅兰芳与魏莲芳
81年夏,大连艺校邀请梅兰芳弟子、京剧教育家魏莲芳先生到大连教学。老先生晕船,坐火车太远,只好劳驾他乘飞机先到沈阳(那时沪连直航尚未开通),我去沈阳接他。
魏先生到沈阳后,我陪他住南站附近国际旅行社,准备第二天赴大连。沈阳京剧院领导闻讯到旅行社拜望并宴请,魏先生提出要见沈阳京剧院名小生诸世芬。诸到后恭恭敬敬向魏鞠躬叫先生。魏说:“怎么还这么称呼啊? ”诸很认真地说:“不这么称呼怎么称呼呢? 我坐科时,您教过我,就是我的先生嘛。”席间两人谈起在富连成科班教戏之事。在“盛”字科许多学生出科赴上海以后,叶盛兰给李世芳说了一出《得意缘》,李唱红了。正好尚小云在场看戏,也看好李是个人才,便给科班排了《金瓶女》、《娟娟》、《昆仑剑侠传》三出戏,都是李主演。后来尚先生和富社闹点意见再不来了,科班就请魏先生教李世芳。一块学的还有张世孝(后改张世兰)、诸世芬(后改小生)、刘元彤等,教的是《红线盗盒》、《廉锦枫》等戏。李世芳学演梅派戏非常出色,扮相也象梅先生,“小梅兰芳”的名儿逐渐传开了,从此就往梅派的路子发展了。
我问魏先生:梅派传人很多,最早登堂入室的都是谁? 他排第几位? 魏先生说:“外面有人说我是梅先生头一个弟子,还有人说我是梅派四大弟子之一,这都不对。先生第一个徒弟是姚玉芙,拜过陈德霖老夫子,和先生本来是师兄弟,他拜了先生后,有时在前边唱一出,有时陪先生来二旦,后来给先生管事就不怎么上场了,梅先生不当徒弟待他,还是兄弟相称。第二个拜梅先生的是徐碧云,他娶了老梅大爷(梅雨田)的女儿,是先生的妹夫,梅派戏他拜梅前后都唱,《木兰从军》相当不错,后来他自己单有一堂戏,和梅派没什么关系了。先生第三个徒弟是程砚秋……”,说到这儿,我插了一句:“听说程先生成名后,和梅先生竞争得很厉害,是吗? ”魏先生说:“程四爷在戏上太好胜,心机也够用,他和先生在北京、上海都唱过对台戏,寸步不让,但是私底下他对先生很恭敬,守徒弟的礼儿。先生第四个徒弟是李斐叔,他是状元张謇办的南通伶工学校的学生,唱戏不行,文笔不错,给先生当了秘书。这四位才是先生早期四大弟子。我14岁在北京给先生磕的头,排在第五,可能姚、徐、程、李四位后来都没有在梅派艺术上发展,而我一生学梅派戏、教梅派戏,大家就把我当成先生的大弟子了。”我问魏先生:“在传播、教授梅派艺术方面,您的贡献是很大的,许多名演员都跟您学过戏,我觉得您做为京剧教育家比做为表演艺术家影响要大得多,我想知道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教梅派戏的? ”魏先生说:“30岁以前我主要是唱戏,和杨小楼、余叔岩、金少山、言菊朋等好角儿都合作过。人家头牌我挎刀,和言三爷那回是并挂头牌,其实他唱大轴,我唱倒二,还是二牌。这期间也有人找我学戏,有的是情面,有的是公事,人家给钱我给人家说戏,没当正事干。29岁那年,我和梅先生在上海见面了,爷俩在一块吃饭,先生问我:‘听说你常给人家说戏,是吗? ’我说:‘是有人找我学戏,都是朋友介绍的,面子不好驳,以后不教了。’先生对我说:‘不,你得教。我告诉你,日本人往后断不了找我的麻烦,我不打算唱了,我不唱不要紧,咱们的戏可不能绝了。
’说到这儿,先生脸上不是色了,我忍不住掉下泪来,什么也不想吃了。先生又说:‘所以你得教,内行、外行有学的你就教。趁我在上海,有什么不会的你尽管找我,我给你说。’我对先生说:‘我年轻,怕教不好。’先生说:‘你放心地教吧,差不到哪儿去,只要是你教的,往后我都认。’打这儿起,我把教戏当正事干了,耽误唱戏我也教,直到今天,40多年过去了。”叙述这段经历,魏先生十分平静,我心里却生出一种沉沉的悲壮感。我问魏先生:“您这一生教过多少人,有数吗? ”魏先生说:“那得好好数一数,你乍一问,我真说不出准数来。”我又问:“比较有名的您总还有数吧。”魏先生说:“跟我学过戏的人实在太多了,反正唱梅派有一号的,差不多都跟我学过。有的是先跟我学,后又拜梅先生的,比如富连成的李世芳、刘元彤;中华戏校的李玉茹、陈永玲;上海戏校的顾正秋,还有胡芝凤等。也有的是先拜了梅先生,后跟我学戏的,比如言慧珠、童芷苓、沈小梅等。还有的虽跟我学过戏,但没往梅派上发展,比如吴素秋、宋长荣。我魏莲芳一辈子吃的是梅兰芳,只要对得起梅先生,别的我不在乎。” 到大连后,艺校安排魏先生住大连宾馆,距学校不足半里,我每天陪他走到学校上课,给学生说《贵妃醉酒》、《凤还巢》。有一个星期日,学校派我陪魏先生去海滨游览,他怕热不去,在房中用收录机放他当年的演出录音,一出是和管绍华的《坐楼·杀惜》,一出是和杨宝森、言慧珠的《四郎探母》(他饰肖太后),都是从旧唱片翻录的,他听得全神贯注,我也悄悄坐下听。
听着这两出戏,我有种感觉:魏先生京白念的特棒不用说了,吸引我注意的是肖太后、闫惜姣这两个角色的京白念的绝对不一样,除了声调、语气、感情,还有一些我感觉到了却说不出来的东西。于是我请魏先生说一说念京白的学问。魏先生说:“京白还不好念? 会说北京话的都会念京白。”我听得出这是一句反话,就说:“会说北京话的人多了,都会念京白? 现在舞台上不大容易听到好京白了。”魏先生问我:“你看过梅先生的《舞台生活四十年》吗? ”我说看过。魏先生说:“书里有一段,梅先生说他和王(瑶卿)大爷唱《儿女英雄传》,他不大会念京白,请王大爷教他。那会儿梅先生已然成角儿了,京白戏也唱过多少出了,还说自己不会念京白,现在的演员把京白看得也太容易了。”我又问他的京白是怎么学的? 魏先生说:“当初我也是不怕上韵,就怕京白,就上梅先生那儿请教,先生叫我去找王大爷,说他的京白是跟王大爷学的。我和王大爷不是外人,我家里的是王大奶奶的干女儿。那天我到了王家,王大爷问我干嘛来了,我如实说了。王大爷笑着对满屋子的客人说:‘你们瞧瞧,畹华专管收徒弟不管说戏,净往这儿送。
’我知道王大爷爱开玩笑,也不言语,找个地方坐下。王大爷继续和客人谈话,好象半天才想起我来,说:‘这些日子事儿多,我没功夫教你,你不是想学京白吗? 我指给你一条明路,你先别上我这儿来,豁出时间,好好去听听大宅门旗人家的老太太、格格是怎么说话的,然后再去听听小门户旗人家里太太、奶奶是怎么说话的,’养人儿‘的、放印子钱的那些女光棍是怎么说话的。”大概是王大爷看我脸上露出为难样,便又对我说:’你甭不乐意,我实话告诉你,你要是不照我的话去,来一百回我也不理你。’”说话到了中午,魏先生请我吃饭,我们边吃边聊,魏先生说:“那时候年轻不理解王大爷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又不敢不听他的话,所以我真的到处去听那些人说话,听来听去听出点意思来了,于是我就更认真了,不光听,还学她们说话,直到学的很地道了,才去见王大爷。
在他家,我学那些人说话给王大爷听,他仔细听完了对我说:‘你开窍了,打今儿起,我给你说戏,你来就是了。’后来,他把《雁门关》、《四郎探母》、《能仁寺》等京白戏都给我说了,还把旗头旦的京白和普通京白的区别也给我说了。你不是说我和言慧珠的京白和现在的演员念的不是一个味吗,我们念的是旗人的京白,她也是跟我学的。”我问:“《坐楼·杀借》也是王大爷说的吗? ”魏先生说:“不是,这出戏我没学过,他不教这戏,梅先生也不唱这戏,我是看人家唱看会的。王大爷叫我去学放印子钱的、‘养人儿’的女光棍说话,学了没地方使,我搁到闫惜姣身上了。”魏先生在大连住了一个月,我和他天天见面,他教戏的情况、他讲的许多史实和知识,大部分我回忆不起来,但上面所记,也是很有价值的。
(原载 《中国京剧》杂志 19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