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老屋】◆董丽

作者简介
董丽,公司职员,淄博桓台人,喜欢看书写字,用手中的笔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文章散见于报刊杂志和公众号平台发表。
老屋

回老家,参加本家一个奶奶的白事,本家奶奶已近百岁,耳不聋眼不花,无病无恙,于睡梦中离去,至此,祖辈再无人。

看着她躺在棺木里安静的面容,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居住过的老屋。因为各种原因,老屋不能拆迁,亦也不能住人,已经风雨飘摇跨过了一个世纪的光景,如今它依然站立在村子的西边,站成了一道风景,站成了我心中念念不忘的回忆。老屋有多老,思念就有老。
送走了本家奶奶,我又去了老屋,这是我每次回老家必去的地方。坐在街心的石头上,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老屋,正午的阳光落到老屋上,给肃穆的老屋镀上了一层白日光。几十年没有住过的老屋,已经破旧不堪,两扇木门上的油漆掉落,门框断裂,墙皮脱落,房子四周被几根木柱子支撑着,像苟延残喘的老人在度过最后的时光。
这破败不堪的老屋,是我生命的起点,我曾在这里走过了十年的光阴。
其实,老屋并不是我家的房子,它是村中铁匠五爷爷家中的南屋。乡村人口众多,每一家几乎都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为了便于理清关系,称呼面前都会带上他们的所从事的营生或者是家的位置。比如说东宅的大婶,或者是西边的二叔,这些都是庄里人惯常的称呼。
铁匠五爷爷在家排行老五,家中打铁,我们遂喊他铁匠五爷爷。
我父亲弟兄众多,家穷孩多,爷爷无力置办房产,众兄弟成家的时候,只有自己想办法。
父亲成家的时候,就寻了铁匠五爷爷,庄里人厚道朴实,遇到有困难就会帮一把。就这样,铁匠五爷爷家的南屋就成了父母的婚房,是我的出生地,我童年的乐园,为我遮风挡雨,直到搬离这里。
南屋分为里外间,里屋放杂物,外屋住人。南屋狭仄,一盘土炕占据了外屋的一半空间。土炕,是北方乡下的产物。几乎家家户户一进房门就有那么一盘土炕迎接着你,土炕是用泥土盘的,冬暖夏凉,它带着大地的气息,置身在土炕上,就好像置身于大地的怀抱,那是乡下人固有的气息。
炕上虽然只铺着一层薄薄的草席,放一床薄薄的被子,却让人感觉不到冷,土炕连着炉子的火道,烧得暖煦煦的,让整个人都温暖起来。土炕曾是母亲的产床,我出生在老屋的土炕上,热热的土炕上有我生命的印迹。乡下人常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或许就是由土炕引起的。
冬天的晚上,家家户户都会猫在土炕上,擀“滴滴金”。挣钱补贴家用,这是我村特有的营生。贫穷的日子里,乡下人都会想尽办法去挣钱,把贫瘠的日子过得充盈。
父母也不例外,一烛灯火下,父母盘腿坐在土炕上,边擀着滴滴金,边说着话,父亲的工作,地里的收成,孩子的教育,对有一幢自己房子的憧憬,都是他们的话题。
“滴滴金”擀了一堆又一堆,车轱辘话滚了一遍又一遍,我就在这些絮絮地话语中依偎着暖暖的土炕入睡,经常梦醒来父母还在煤油灯下忙碌着,这些都成了我抹不去的记忆。
还记得一次,父母不知道为什么吵架,我跟着母亲站在土炕上,父亲领着姐姐站在土炕下,血气方刚的年龄,谁也不去迁就谁,恨不得马上一拍两散。脾气急躁的母亲问我们跟谁,我们都说跟着父亲,父亲脾气温和,从来不对我们发脾气,而母亲脾气暴躁,动不动就会骂我们,我们都怕母亲。
或许是温暖的土炕化解了这一场战争,有温暖的地方就会有情滋生,人的心情也是伴着温暖而生。过后,父母再也没有提这场战争,照常的过着日子。而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父母亲唯一的一场战争。往后的日子,不管多么艰难,父母都相濡以沫的走下去,走出更好的生活。
每天早晨天不亮,都会被铁匠五爷爷打铁的声音惊醒。风箱“古达古达”声音,锤子打在铁上“叮叮当当”的声音,组成了一曲优美的农家乐,五爷爷一天的节奏也开始了。打铁是五爷爷家的祖传手艺,祖祖辈辈都是靠打铁为生,到了五爷爷这代,自然也不例外。
庄户人家用的锄镰锄镰锨?犁铧都是五爷爷一锤一锤敲打起来的。打好的农具,五爷爷就堆放在东边的木棚下。那些铁质的坚硬冰冷的家伙泛着幽冷的光,却又着别样的柔软,它们用坚硬包容着黄土地的温柔,收获着丰收。
不打铁的时候,铁匠五爷爷衔着他的旱烟袋,坐在那些黑黝黝的铁器旁,默不作声,铁器泛着幽兰的光,沉默不语,只有五爷爷的旱烟袋嘴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声音,打破那个寂静。
或许是因为整天和铁打交道,五爷爷也是个冰冷的人,有着铁一样的坚硬,整天不苟言笑,严肃,加之他又是秃头,更是没来由给他增添了一种威慑感。我们都不敢亲近他。其实五爷爷是一个很慈祥的人,就像他每天打造的农具,有一种别样的慈祥。
乡下的孩子,就像旷野里的杂草一样生长着,大人忙着干活,根本顾不上我们。大多数的时候是把我们留守在家的。
没事的时候,我就去看五爷爷打铁。帮五爷爷打铁的是他的大儿子。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大儿子会子承父业,把打铁的手艺传承下去。
大叔叔负责拉风箱,炉子的火烧得旺旺的,五爷爷将要打制的铁器放在炉火上,等看到黑黝黝的生铁在炉火上变成了红彤彤的颜色后,五爷爷就用火钳夹起红烧红的铁放到铁砧上,抡起大锤,放开膀子,使劲往铁器上锤去,“一锤、两锤......”只砸得火星四溅,铁器变成了农具的雏形,再换成小锤,叮叮当当的敲,最后放进冷水里,只听“刺啦”一声,腾起一阵白烟,然后五爷爷就把铁器从水中取出来放到一边,开始打磨,最后成型。
我问五爷爷,为什么要把铁放到水里去呢,五爷爷摸一下自己的光头,说这是“淬火”,高温加工后的铁器最后在水里冷却一下,增加铁的韧性,不容易断裂。说话之前摸一下自己的光头,是五爷爷的习惯动作。
“打铁如做人”。铁经过了千锤百炼,火烧水溅以后才变的结实耐用。做人也要经过千般挫折,万般困难,走过世道艰难,才真正明白做人的真道理,人也需要多受点难为才能长大。
五爷爷只是一个打铁匠,没有文化,不知道孟子的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也没有纵横捭阖的能力,却从打铁中悟出大智慧。后来,我走出家乡,走向社会,遇到挫折时,总会想起五爷爷的那句“打铁如做人”的格言。
后来,五爷爷的大儿子子承父业,拎着大锤捶打着四季流转。只是这样的日子没有几天,随着经济的发展,机械化的大型机器慢慢普及起来,土里刨食的日子已经满足不了人们的消费生活,土地再也留不住村里人的脚步。外出打工的人多了起来,留守乡村的多是老年人,看着挂在墙上生锈的农具,默然的守着自己的窝数着日子。
南屋门口有一口大缸,里面是母亲腌的一缸咸菜。秋天收获的萝卜和蔓菁都是腌咸菜的好材料。在乡下,咸菜是必需品,每家都会有一个黑黝黝的咸菜缸摆在门口,里面是被白花花的粗盐粒腌渍的咸菜。贫穷的日子,见到荤腥的时候不多,倒是咸菜一年到头出现在饭桌上,它是庄稼人不可或缺的就菜。如果出现在饭桌上的咸菜上滴了几滴香油,那咸菜就变成了不一般的美味。
乡下的日子粗茶淡饭,缺油少菜,记忆中每天都是饥肠辘辘的,吃不饱。有一次,实在饿狠了,就从咸菜缸里捞着一块咸菜疙瘩啃了一口,正好被母亲看到,母亲大喊着让我吐出来,咸菜不能这样吃,是要齁出毛病的。母亲脾气不好,我害怕她,看见她向我走来,我撒腿就跑,咸菜还含在嘴里,既不敢咽下去,也不舍得吐了。
那个下午,我和母亲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后来铁匠家五奶奶也加入这场追逐赛中,她颠着小脚和母亲撵我,让我把咸菜吐了,不然真会得和村里那个人一样得痨病的。
我一听那个人的名字,马上把咸菜吐了出来,五奶奶说的那个人我认识,整天“咳、咳、咳”的,喘气像大叔叔拉着的风箱,“古达古达”的,听着难受,我可不能像她那样。只是小孩子记吃不记打,饿得时候依然不管不顾的把什么都吞下去,为此经常挨母亲的骂。
庄里人憨厚,不善言辞,就像地里侍弄的庄稼一样,默默地成长,有自己的情感表达方式。物质匮乏的年代,温饱尚可,美味难寻。难得有好吃的,就会去分享,这是庄里人的固有的诚恳和温情。
父亲在城里上班,偶尔会从城里买点稀罕物,让我给铁匠五爷爷送去尝尝。有时候,他家有了好吃的,五奶奶也会颠着她的小脚走到南屋来。两家的情谊就在这迎来送往的分享中弥坚深厚。
五爷爷的院子很大,种了好几种树,槐树,枣树,香椿,其中最大的就数南屋旁边的那颗榆树了,树皮皴裂粗糙,枝干苍老虬劲。榆树生长缓慢,那颗榆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高大,粗壮。每年都会长很多榆钱。榆钱成长的时候,我都会爬到榆树捋榆钱,然后让母亲给我们改善生活,让寡淡的日子丰盈起来。
我每次爬树摘榆钱,父母都不让,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不是自家的树,寄人篱下总是住得让人不踏实。
铁匠五奶奶知道父母的心思,也知道我的心思,榆钱疯长的时候,就让我上树摘榆钱,就你会爬树,你不上,我们就吃不上这么好的榆钱了。长大以后,想起这些话,才明白善意的谎言后面是深深的爱。
榆钱又厚又密,真就像挂在树上的钱串子,好像怎么摘也摘不完。母亲把榆钱掺到玉米面里,给我们蒸窝头,给我们篜榆钱饭。一边蒸嘴里一边唠叨着,榆钱好啊,榆钱,“余钱”,家里有棵榆钱,吃了榆钱,日子就会有“余钱。”
等咱有了新房子,也在院子里种棵榆树。母亲的梦想就是攒够钱,盖上自己的房子,拥有自己的家,为了这个梦想,父母把腰弯成了一张弓。
小时候的我过于顽劣,榆树开花摘榆钱,槐花开了钩槐花,香椿发芽去摘香椿。凡是树上能吃的果实,都被我装进了肚子里。后来,我长的高高大大,好像与嘴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长大后,我才明白其实我也是一颗果实,属于母亲的果实。也会遵循着自然的规律而变化,会年轻,会老去。就像院子里的大树,会萌新芽,会结新果,会凋谢。最后我这颗果实和其他果实一样和土地融入到一起。
我在老屋住了十年。直到有一天,铁匠五爷爷找到父亲,从他断断续续的话中明白他的大儿子已经到了适婚年龄,村里的媒婆已经为他物色好了一门媳妇,准备选个黄道吉日迎娶新媳妇进门。
父母明白了五爷爷的意思,当即收拾东西搬出了住了十年的南屋。暂时住到了我的姥姥家,父母是本庄亲,舅舅们还没有成家,照顾起来也方便。
搬出不久,铁匠五爷爷家的大叔叔在锣鼓吹吹打打中把新媳妇娶进了门,那天我站在铁匠五爷爷家看热闹,只见新娘一袭红衣,映红了她娇羞的脸。婚后,大叔叔也把家安在了南屋。从此,那个我跑进跑出,自由自在的房间就变成了大叔叔的婚房,他也会在这间南屋中孕育出新的生命,走向自己的生活。
父母开始着力建造自己的房子。父母盖房子的钱攒得不易。父亲上班一个月十几块钱的工资,要拿出一大部分交给大队买自己的工分,剩余不多的钱还要养家。
父母拿出微薄的存款,又东借西凑,在一个收获的秋季,心想事成。新房坐北朝南,红砖红瓦,这也是我村盖起的第一座砖房,新房上梁,鞭炮鸣放中,父母难掩激动的心情,热泪盈眶。
新房建起来以后,母亲没有种她说“余钱”的榆树,而是种上了一颗石榴树。石榴树也不错啊,“多子多福”,还给你们解馋。母亲如是说。
后来,我随着父母走出故乡,在城里落户,我成了故乡的过客,老屋成了我心头的朱砂痣。
铁匠五爷爷和五奶奶去世以后,大叔叔翻盖老房子,也许是规划的缘故,或是有别的原因,新房盖起来以后,偌大的院子分出去三分之一,一块分出去的还有那三间南屋,新房和南屋之间隔成了一条小胡同,这条胡同把新房和南屋隔开了一道距离,也好像把人和人之间隔开哦距离。随着经济的发展,变化的不止是生活,还有人心,小时乡下的那种淳朴,再也找不到了。
至今,那三间南屋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变成了危房。叔叔就把一些杂物堆放在里面。它像个迟暮的老人。风吹雨淋中,见证了村子的沧桑巨变,村子的喜怒哀乐,村子的来来往往。
这些年,因和父母住的近,去陪他们说话就成了每天必修课。
就着夜晚柔和灯光,每每和母亲聊起过往,母亲总会提起老家的房子,语丝就像夜晚的光线,拉的又密又长,仿佛母亲的老房子就在眼前,甩都甩不掉。她说寄人篱下的艰难,盖房子的困难,还有生活的艰苦。
我说起老屋的土炕,她和父亲吵架,说起榆钱饭,说起因为一块咸菜她把我撵的像兔子一样,可是这些母亲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知道她记得最多的是她和父亲盖起的那幢砖房子,那栋房子浸透着他们的汗水,倾注了他们所有的感情,那栋房子是他们的骄傲。
我想的最多的是我出生的那间老屋。老屋打铁声,老屋的咸菜缸,老屋的大院子,院子里的一花一树,豆棚瓜架,都是我不曾忘却的回忆。我曾在里面出生,长大,玩耍,老屋,那是我温暖的回忆。
父母搬到城里以后,房子越换越好,越换越大,他们念念不忘那栋红瓦砖房,我念念不忘居住了十年的老屋。老屋成了我们在每一个拉家常的日子里都会拿出来闲聊的话题。
每个人都会有个老屋情结。那个情结在时光深处会越来越稠密,它饱含着深情,深藏着过往,还有数不清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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