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风:《儒林外史》与永乐

近日得知,齐裕焜先生就《儒林外史》中有关永乐的描写,发表了意见。我觉得齐先生的意见不无道理。我也依然保留我的意见。

齐裕焜《儒林外史中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我为此重新看了一下1988年博士论文中有关的论述。这个问题的讨论,我觉得是不会有结果的,除非唤醒吴敬梓,问一下他,究竟是什么意图。当时的文字狱非常猖獗,对于雍正嗣位这样敏感的问题,吴敬梓不可能有明确的表示,只能是闪烁其词。

我自己觉得,写永乐是影射雍正,那也只是猜测。虽然自认为可以自圆其说,但没有直接的证据,也不可能有直接的证据。

现将我当年的论述摘要附录于后,有兴趣的同行或许可以看一下:

历来的舆论从未对雍正表示过宽恕和谅解。吴敬梓在小说中对雍正之治的影射和抨击,反映了当时普遍的社会情绪。

据何泽翰先生的考证,《儒林外史》对雍正之治颇多影射和抨击。例如,《儒林外史》中所写萧云仙建功受斥、累赔家产,汤镇台奏凯而反降级,即是影射雍正时年羹尧、岳钟琪等功臣受戮被囚一类事件。年羹尧恃宠跋扈,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但是,他青海平叛,稳定西北局势,功劳不小。杀戮功臣,总是要落骂名的。

至于岳钟琪,就更属冤枉,康熙末的入藏和平定青海的两大战役中,岳钟琪都建立了特殊的功勋。西北用兵时,岳没有多少建树。雍正不检查自己调度失宜、赏罚不公之处,却把责任全推到岳钟琪身上,要将岳钟琪下狱论死。……

年羹尧画像

这就是所谓年羹尧等冒滥军功案。吴敬梓以这类案件为素材,明显地表示同情立功受斥的萧云仙、汤镇台,反映了他的政治倾向。

《儒林外史》中《高青丘文集》一案,即以雍正朝的《读史方舆纪要》一案为素材。

小说中凤四老爹的原型是雍正列名严捕的甘凤池。甘凤池与吴敬梓同时,并同在南京活动。吴敬梓取甘凤池为原型,把这么一个反抗政府的人物写成一个正面人物,这本身就是一件意味深长的事。

雍正朝最敏感的政治问题莫过于雍正嗣位的合法性问题。这一问题牵动着朝野的神经,其影响不可低估。

康熙一朝的储位斗争长达几十年之久,雍正上台正是这一斗争的继续和发展。吴敬梓作为一个已经沦为平民的汉族知识分子,对于储位斗争的鹿死谁手可能未必有兴趣,因为那毕竟是宫廷内部的纷争。

然而,像一般的知识分子一样,吴敬梓却能够从残酷的骨肉相残中看到最高统治者的堕落。用儒家的伦理规范去衡量,毒杀父皇,逼死母后,改诏嗣位,戕害兄弟的雍正,不是天下无道的集中体现吗?

《读史方舆纪要》

吴敬梓深受儒家学说的熏染,又生活在政治敏感的江南,《读史方舆纪要》一案又直接与雍正凌辱弟辈(允禟)有关,儿子吴烺就学历算的老师刘著,又曾在年羹尧的手下做过事,吴敬梓对这一问题不可能无动于衷。

在当时,关于嗣位问题的流言正在到处传播。曾静在《知新录》中认为,雍正有如下十大罪状:谋父,逼母,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怀疑诛忠,好谀任佞。曾静认为雍正和父皇康熙“为仇为敌”。《知新录》中的这些观点自然不可能是曾静的发明,而只能是社会舆论的归纳和反映。

雍正七年,下令将曾静一案的上谕,附上曾静的口供和他的悔过书《归仁录》,编成《大义觉迷录》一书,加以刊刻,公开颁布,让全国的文人学子都知道。如果不知此书,一经发现,就将该省学政、该州县教官从重治罪。雍正企图用公开化的办法,表明自己的光明磊落,以争取舆论对他的支持。

可是,《大义觉迷录》的颁布,使有关雍正嗣位的流言由秘密而转为公开。和雍正的愿望相反,《大义觉迷录》的颁布不但未能改变雍正在舆论中的被动地位,反而使嗣位可疑的流言得到了更为广泛的传播,使人们得以有机会公开地议论雍正嗣位的问题。

《大义觉迷录》

改诏篡位,毒死父皇的传闻未必可信,但雍正残害允禩、允禟、允禵等亲弟,却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何况,一般的老百姓如何能相信一定没有改诏篡位,毒死父皇的事。

雍正在《大义觉迷录》中哓哓置辩不已,结果是越描越黑。聪明的乾隆看清了这一点,他一上台,就不顾父亲的遗愿,杀了曾静,把《大义觉迷录》列为禁书。

雍正嗣位的传闻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明成祖永乐。永乐以清君侧为借口,雍正则有改诏的嫌疑。永乐原是燕王,雍正则是雍亲王。都是人到中年,阅历丰富,多年觊觎帝位的藩王。永乐和雍正同样具有果断、刚毅、残忍的性格。作风都是雷厉风行。

永乐的帝位从侄儿建文帝那儿夺来。永乐、雍正上台以后,都曾经用极残酷的手段戕害骨肉,屠灭异己。永乐进南京后,大肆杀戮不肯依附他的文臣武将。方孝孺一案,杀人八百七十多人。

雍正的残忍较之永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永乐和雍正都面对一个不利自己的社会舆论,永乐入承大统以后,建文出亡不死的传说层出不穷,流传不息。雍正嗣位以后,改诏之说,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

《儒林外史》中三次提及永乐,一次提及建文帝。

永乐皇帝画像

第七回写陈和甫扶乩,偏偏请到的就是建文帝。诗云:“梦到江南省宗庙,不知谁是旧京人?”建文之死是一个千古之谜。后人同情建文,痛恨成祖诛杀忠良,所以编出建文不死的种种故事。吴敬梓借扶乩随手引来的两句诗,即反映了后人同情建文的心情。

第八回,有这样一段微妙的文字:

四公子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 太守道:“成败论人,固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那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蹭蹬,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每常只说:“自从永乐篡位以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

娄四公子把宁王和永乐相提并论,他认为宁王和永乐都是要篡位。差别只是在于,永乐运气好,篡位成功了,“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不好,没篡成,“就落得个为贼为虏”。

建文帝画像

作者又借蘧太守之口来进一步肯定四公子的意见,说“成败论人”是“庸人之见”。一言以蔽之,胜者王侯败者贼,就娄家公子而言,这是一句气话、反语,娄家公子的本意是,胜者(永乐)和败者(宁王)都是贼。

那么,作者的态度如何呢?作者似乎是在替宁王抱不平,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宁王朱宸濠“责民间子钱,强夺田宅子女,养群盗,劫财江湖间”,是一个图谋不轨的野心家。从起兵到被擒,仅一个多月,足见其不得人心。小说中的宁王形象并不高大,吴敬梓并非真正对宁王有所同情,而是要借题发挥。

程廷祚在《青溪文集》卷三《史以正名分论》一文中提出:

天有时而丧其权,则以史救之。救之无他,正名分而已。……曹氏、司马氏,特莽、卓之幸焉者。……然则如何而可?削魏晋之纪而立操之传于《后汉书》,立懿、师、昭之传于《魏志》,若丕之黄初以前,炎之泰始以前,则皆书名,至改元而后帝之。……或曰明之燕王不幸,则吴王濞、赵王伦尔,待之何若?曰,以待丕与炎者待之。……如此,使弑君窃国之流,不知有顺逆,而惟知有成败,甚非。所以立万世之防而维人纪也。呜呼,此人乱胜天而乱臣贼子之所由接逆于后世欤!

《青溪文集》

即是说,上天有时也失去了惩恶扬善的机能,让野心家得以成功,篡了位,那就要靠史官来辨明是非,纠正上天的失误。像曹操、司马氏集团,其实和王莽、董卓之流是一丘之貉,只不过他们的运气好一点罢了。

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可以将曹操放到《后汉书》的列传里去,削去《魏志》里的《魏武帝本纪》,把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放到《魏志》里去。削去《晋书》中三人的本纪。

有人说燕王(即后之永乐)如果运气不好,不成功,那么,他的下场也就和西汉七国之乱中的吴王濞,西晋八王之乱中的赵王伦没有两样。如果记载历史的人,不注意名份,不注意正统,那就会使弑君窃国的野心家只知道有成败,不知道有顺逆,这是很错误的。

《儒林外史》中对永乐的议论和程廷祚的态度完全吻合,程廷祚文中所说的“幸”,与“不幸”,与《儒林外史》中娄四公子所说的“运气好”、“运气低”,是一个意思。程文所谓“不知有顺逆,而惟知有成败”,就是小说里所谓成者王侯败者贼,程廷祚将永乐和吴王濞、赵王伦看作一路货色,《儒林外史》则把永乐和宁王相提并论。

小说第九回,娄府老仆邹吉甫大骂永乐:

《儒林外史》戴乃迭英译本

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酿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 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出十五六斤酒来。
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

邹吉甫的话又从他的“死鬼父亲”和杨执中那里听来,可见,永乐是多么不得人心。

第十回,鲁编修为王惠辩解:“无兵无粮,因甚不降?”这是娄四公子观点的延伸。既然成者王侯败者寇,又有何是非?既然没有是非,投降谁不是一样?

小说第二十九回,作者一反前面贬抑永乐的调子,让杜慎卿替永乐说了好话:

列位先生,这“夷十族”的话是没有的。汉法最重,夷三族是父党、母党、妻党,这方正学所说的“九族”,乃是高曾、祖、孝、子、孙、曾、元,只是一族,母党、妻党还不曾及,那里诛的到门生上?况且永乐皇帝也不如此惨毒。本朝若不是永乐振作一番,信着建文软弱,久已弄成个齐梁世界了!
方先生迂而无当,天下多少大事,讲那皋门、雉门怎么?这人朝服斩于市,不为冤枉的。

连环画《杜慎卿寻妙》

如果将这些话孤立起来,可以作各种各样的解释。可是,这样得出的结论并不可靠。

“十族”之辩,早见于朱彝尊的《曝书亭集》卷三二《史官上总裁第四书》:

建文帝既自焚,方先生孝孺衰杖哭阙下,语文皇曰:“成王安在?”此事之所有也。至文王谓曰:“独不顾九族邪?”答曰:“便十族奈何?”因并其弟子友朋为一族戮之,此则三家村夫子之说矣。欧阳夏侯尚书虽云九族者,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而马、郑俱云九族,上自高祖,下至元孙。九峰蔡氏从之,故世之言九族者,名为九,其实本宗一族尔。秦汉诛及三族,则兼逮母妻之党。村夫子不知九族尚轻,三族为最酷,而造为是说。使文皇果用是刑,无舍母妻之族而遽及弟子友朋者。

朱彞尊文中还说成祖“不应若是之酷”,与小说中杜慎卿所谓“况且永乐皇帝也不如此惨毒”,是一样口吻。

从小说第一回可以看出,吴敬梓塑造王冕这一形象时,参考过朱彝尊《曝书亭集》中的《王冕传》;可见,朱彝尊参加《明史》纂修时关于永乐的一番议论就是《儒林外史》中杜慎卿“十族之辨”一番话的张本。

朱彝尊的本意是,野史所记建文帝事,多不可靠,人们同情建文,就夸大永乐的残暴,修史重实录,不应轻信野史。

《曝书亭集》

可是,朱彝尊并不同情永乐,他在《曝书亭集》卷三六《逊志斋文钞序》一文中说:

自昔帝王废兴之际,志节之士与事功之臣,所操各殊。彼见杀身成仁之难,往往高谈受命之符,借人主刑赏之权,以怵天下,后世明己之全躯出于不获已。旧史之文多有失其实者,当文皇帝靖难师入,宁海方公首以縗絰见,悲愤激烈,宁断其舌,赤其族,不肯少屈。史氏犹诬其叩头以乞余生,况其他哉!而传者又载公有十族奈何之言,由是文皇并其门人故友戮之,死者凡八百余人。自古忠臣被祸之惨未有甚于公者。

所以,“十族之辨”并不等于同情永乐。

杜慎卿指责建文“软弱”,赞扬永乐“振作一番”的话,确是少见的奇文。在明人和吴敬梓同时代人的文集中,尚未看到这样议论。

可是,在雍正的《大义觉迷录》中,我们却听到了这种声音:

明之建文,优柔寡断,不知大义,不识权变,意欲保全骨肉而酿成永乐之祸,卒至国危身丧,为祖宗之罪人。永乐虽幸而事成,祖宗天下不致落他人之手,然俯对臣庶,能不赧颜乎?传之后世能免讥议乎?且扰乱海内,荼毒生灵,宗社之危,臣民之厄,未有甚于此时者。又如明宸濠之乱,亦由于姑息酿成,可为天下后世之鉴戒也。

《大义觉迷录》

杜慎卿指责建文“软弱”,雍正指责建文“优柔寡断”。杜慎卿指责建文“差点弄成个齐梁世界”,雍正指责建文搞得“国危身丧,为祖宗之罪人”。杜慎卿称赞永乐“振作一番”,雍正肯定永乐使“祖宗天下不致落他人之手”。

不同的是,雍正强调,不应为保全骨肉而姑息酿祸。雍正又补充了宁王的例子作为天下后世之鉴戒。永乐的帝位系篡夺而来,残害骨肉总是不那么光彩,所以雍正不得不贬他两句,说他俯对臣庶,能不赧颜。

雍正这段话的要害在于指责建文“意欲保全骨肉”而酿成永乐之祸,他是借建文国危身丧的历史教训为自己凌逼弟辈寻找根据。即是说,为了不致于国危身丧,即使残害骨肉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再看一下《大义觉迷录》卷三雍正的另一段自白,就看得更清楚了: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夫以君与社稷相较,君尚轻于社稷,则兄弟宗亲,更不待言矣。若但务敦睦九族之虚名,而不计宗社苍生之大患,岂不本末混淆,轻重倒置耶!

即是说,为了国家的根本利益,也就顾不得“兄弟宗亲”、“敦睦九族”的虚名了,一味地迁就“兄弟宗亲”,“敦睦九族”,就会危及宗社苍生之大计。

清卧闲草堂刊本《儒林外史》

由《儒林外史》全书赞美孝悌,强调宗法感情,否定功名富贵的倾向,可以断定,杜慎卿对永乐的肯定不是作者吴敬梓的见解,而是作者要讽刺和否定的见解。而这种见解又恰恰与《大义觉迷录》中雍正的见解十分相似。

杜慎卿所谓“天下多少大事,讲那皋门、雉门怎么”,倒是流露了一点作者的本意:讲什么正统不正统,还不是弱肉强食,成者王侯败者贼,这就与小说前面有关永乐的议论合拍了。

杜慎卿还说方孝孺“迂而无当”,似乎是在替永乐说话。其实,历来指责方孝孺“迂而无当”的人很多;可是,指责方孝孺的迂,不等于否定他的忠,更不等于替永乐说话。

李贽在《续焚书·胡忠安》中写道:、

胡忠安之忠大矣!当永乐在位之二十一年也,犹未放心于建文之逊去,而所托腹心之臣,惟忠安一人。孰知忠安一日在湖湘,则建文一日得安稳于滇、黔诸山寺耶!留一建文,固无损于事永乐之忠,而反足以结文皇之宠,完君父叔侄之伦。

显然是一种同情建文的态度。

《焚书·续焚书校释》

李贽在《续焚书·罗义》中又指责方孝孺的书呆子气:

此卫卒见识胜方正学十倍,人亦何必多读书哉!呜呼!以全盛之天下,金汤之世界,付与讲究《周礼》、精熟《大学衍义》之大学士,不四年而遂败,可畏哉书也!

方苞写过一篇《方正学论》,文中对方孝孺的迂腐,不懂策略颇为不满:

若正学方公之事,吾惑焉,国破君亡,缩剑自裁以无辱可也。即不幸为逻者得,闭口绝肮,不食而死可也,何故沾沾口舌之间,以致沉先人之宗,而枉及十族哉?

可是,在同一篇文章中,他又攻击永乐:

燕王以盗贼之心,百战而得天下。

《方苞集》

在《修复双峰书院记》一文中,他又是赞誉靖难之役中的忠良:

当靖难兵起,国乃新造耳,而一时朝士及闾阎之布衣,舍生取义,与日月争光者,不可胜数也。

杜慎卿说“这人朝服斩于市,不为冤枉的”,是说过了头。难怪天一评说:“此则太过了。”然而,杜慎卿时时处处觉得自己是个名士,与众不同,总要表现得比别人高明,讲这种话也不奇怪,所以,卧评说:

慎卿生平一段僻性,已从方正学一段议论中露出圭角。

耐人寻味的是,《儒林外史》中凡是提及永乐、建文之处,均与情节发展毫不相干,既不是情节发展的结果,也不是情节发展的动力。

《儒林外史的人间》

全书的基本倾向是批判和否定功名富贵,如果把小说中有关永乐的议论、有关宁王的议论,与《大义觉迷录》中有关永乐、宁王的议论联系起来,再琢磨一下程廷祚《史以正名分论》中关于永乐的议论,便可以明白,对永乐的议论, 正是作者对雍正的影射,要害是骨肉相残。雍正一朝,几乎集中了吴敬梓一生的不幸,他对雍正不会有什么好感。

由此可见,《儒林外史》中关于永乐的议论文字不是游离于主题的无谓的文字,而是隐蔽得很巧妙的诛心之笔,和全书的基本倾向之间存在着内在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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