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深切怀念张永言先生
张永言先生去世了。作为深受其诱掖、影响的晚辈学人,我痛感中国语言学界失去了一位卓越的大师,后学失去了慈祥温厚的师长。
张永言先生
我的学术生涯与张先生有特殊的渊源关系。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哈师大中文系教授训诂学的时候,选用的教材即是张先生的《训诂学简论》。
先生的述作,包括其《语文学论集》与《词汇学简论》等,皆深邃精确,耐人寻味,体现了广博的学识、深厚的文化修养,使人自然而然地服膺其说,而思步其后尘。鄙书《训诂学说略》(2003)即有明显的学步痕迹。
《词汇学简论·训诂学简论》(增订本)
而张先生的两篇长文《<古代汉语>读后》(《中国语文》1965年第 3 期)、《读王力主编<古代汉语>札记》(《中国语文》1981第3期),则直接诱发了鄙书《王力〈古代汉语〉注释汇考》(2003)的写作动机,且鄙书将张永言先生两文中的重要见解几乎全部囊括于其中(该书6年后又修订增补为《新王力〈古代汉语〉注释汇考》)。
这样,我实际上已成了张先生的“私淑弟子”,深荷其恩;鄙书大量引用其说,而张先生当时却对此一无所知;我则既未尝拜望,又无一语致谢——这是十分不礼貌且不合情理的。
《王力〈古代汉语〉注释汇考》
于是在鄙书《王力〈古代汉语〉注释汇考》即将出版之际,我便萌生了请张先生写序的想法。
但我设想,从张先生那一面看来,我仅为名不见经传的晚辈而已,而张先生是久负盛名的学者,冒昧索序,很担心会置之不理。
不料张先生很快就回信了,但说明因病而不能为序。虽寥寥数语,然其谦逊诚挚之大家雅范,感人至深。于是我便请求,就将来信引为拙书后记,一方面以为自己永久的记念,另一方面,也有益于青年学者了解并学习老一辈学人的长者之风。
也许是我的诚恳,感动了张先生。他原来曾明确地说,他的信“引入大著后记,窃以为不宜”,在我坚持之下,他最后居然同意了。且后来数札,均极精彩,我又不忍舍弃,而欲与读者共享。
作者与张永言先生往来信函
于是“既平陇,复望蜀”,索性腆颜请得张先生允许,将其四札一并纳入了鄙书《王力〈古代汉语〉注释汇考》后记,这是我永远引以为荣者(张先生于续后之札又尝言“私意再版时‘后记’所附函札可以删去。继又思之,雪泥鸿爪,友情之券,过而存之,亦未为不可。如何之处,请裁夺”),故载于此,聊以见张先生之襟怀、风采,兼供张先生生前资料蒐集者之采撷焉:
金壁先生文席:
奉读大札,情意殷切,感荷无既。
尊著《训诂学说略》即将问世,可喜可贺,想其中必多胜义,譬如积薪,后来居上,甚望先睹为快。汪先生专门名家(金壁按,指湖北大学汪耀楠教授),学殖深厚,为尊著撰序,至为难得。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有“书不当两序”条,高见甚为恰当,与之暗合。
《王力〈古代汉语〉注释研究》(金壁按,拙书初拟之名),想必精采纷呈。承嘱作序,至感盛意。所憾我病困累年,一蹶不振,实已无力执笔作文;未能附骥,有方雅命,谨此告罪,敬希鉴宥是幸。
拙著《简论》本甚浅陋,于今早已过时,无足称引。旧文如干篇,汇集为《语文学论集》(增补本)[语文出版社,1999年],其中少数篇章,似尚可观览。不知您已寓目否。因我手头已无余书,未能奉呈乞教,哈市书店或贵校图书馆容或有之也。
力疾书此,不尽欲言,即颂
撰安!
张永言上
2003-03-29
《训诂学说略》
金壁先生撰席:
电邮诵悉。高谊隆情,至深铭感。自称过谦,非所敢当。
我仍岁不斟,脑似顽石,胸如眢井,不能运思为文。您但看数年来刊物无我一字,即是明证。其未能为尊著写序(无关长短)者以此,再乞亮察。
汉《郊祀歌·日出入》云:“春非我春,夏非我夏,……”虽“春和景明”,又何有于我哉!(金壁按,“春和景明”是我去信中语,希望张先生来春能来哈尔滨市讲学)
大著第二种(金壁按,即指《王力〈古代汉语〉注释汇考》)他日面世,惠我一册,藉广謏闻,兼作纪念,便大佳善,实无劳先期“标出”如干条见示也。
前上芜笺,不成文理,当付之丙丁,或閟之抽屉,引入大著“后记”,窃以为不宜。
来书拈出“人情味”、“亲切感”二语,实获我心。因忆五年前曾应人之请,为先师遗札写一寥寥三百余字之“前记”(其时我尚未病倒),文辞虽不足道,然自信出诸真情实感,庶几接近您所标举之境界乎?今倩人复印一分,奉尘清览,并请赐正。
体力、心力不容多写,书不尽意,诸惟心照,敬颂
著祉!
张永言上
2003年4月4日
《新王力〈古代汉语〉注释汇考》
所附《前记》之复印件:
闻宥
前记
徐中舒先生(1898——1991)文孙徐亮工同志持示闻宥先生(1901——1985)致徐先生书札手迹三十七通及徐先生覆书底稿二件,盥手捧读,欣慨交心。
闻先生和徐先生是闻名遐迩的学者,而二人又是莫逆至交,所以这些书札虽以论学为内容,却出之以亲切的笔调(familiar style),读来弥觉有味。现在亮工同志悉心整理,以贡献于学术界,这是极有意义的。
于二位先生,我忝列门墙,叨陪杖履,得以式瞻仪形,亲承音旨,实为平生幸事。他们光明峻洁的人格、博洽宏通的学问,给了我莫大的影响和无比的教益。他们珍重友情、奖进后学的风义,同样令人仰止。正是他们在关键时刻连手扶掖,我才能侧身上庠,以至粗有树立。师恩如海,何日忘之!
当闻宥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承蒙上海王元化、徐文堪二先生盛意,我所保存的闻先生手札有机会发表于《学术集林》文丛(卷五、六),以为纪念。今年十月又值徐先生百岁冥诞,亮工同志所珍藏的先学遗札复得刊布于同一文丛,既资缅怀,亦惠学林。作为二位硕学的及门亲炙,我除了钦佩亮工同志的高情美意,谨此再次向王元化、徐文堪二先生致以深深的谢忱。
门人 张永言谨记
一九九八年四月六日
《语文学论集》(增订本)
金壁先生:
五月十四日电邮读悉,承示种切,至为感谢。
尊著书名改为《王力〈古代汉语〉注释汇考》,甚为恰切。王书注释疏失,往往由于不征文考献而以意为之。例如(拙撰《札记》未及)《史记·淮阴侯列传》:“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于汉王。”(页715)注:“项婴,项王派往常山国的使臣。”(页717)以“项婴”为人名,盖出于臆测;“项婴”殆“亡是公”之流欤?《汉书·蒯通传》叙此事,作“常山王奉头鼠窜,以归汉王。”“奉头”即“奉项婴头”的简略说法。吴国泰《史记解诂》于此已有正解(吴谓“奉项婴头”当作“奉头婴项”,其说可参,但不必从)。“婴”义为“(用双手)环绕”,与“奉”互文见义。日本汉学家松平康国译“奉项婴头”为“首を抱えて”(抱着脖梗儿/脑袋),见《史记国字解》(东京,1919,页201);美国汉学家德范克(John DeFrancis )译为“with his head between his hands”,见“Biography of the Marquis of Huai Yin”,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 .10,No .2,1947,p. 205。理解均不误。是我国宿学与东西洋汉学专家皆不以“项婴”为人名,且坐实为项王之使臣。王注自我作古,转生疑窦。《论语·子罕》记孔子“绝四”,首曰“毋意”。圣人之教,岂不信哉!
妄言多罪,乞谅。
专此即颂
撰祺!
张永言 上
2003-05-17
王编《古代汉语》注释“奉项婴头”,大抵是先将“奉项||婴头”误读为“奉||项婴|头”(即所谓“属读”之误),从而造出来一位乌有先生,以圆其说。
拙见并非个人心得,只不过称述东洋、北美学者旧作,以证新解未必胜于陈说,后出
未必转精而已。您如引及,请勿略去吴国泰、松平康国、德范克(John DeFrancis)云云为好。
2003-06-02
作者《训诂学概论》手稿
张先生在收到鄙书《训诂学说略》、《王力〈古代汉语〉注释汇考》之后,即来函鼓励:
金壁教授文几:
大作二种,先后拜读,珍荷珍荷!
《说略》内容充实,而要言不烦,孟子曰:“博学而详语之,将以反说约也,尊著有焉。”
《汇考》至为美备,诚俭岁之谷而丰年之玉也。海内教学古代汉语而使用王书者当以千数,尊著嘉惠学苑之功亦云大矣。
张永言先生致作者
因我求张先生寄张近照,他函中答曰:
缘悭一面,不能无憾。检旧照片,无可用者。姑从杂志“剪影”奉呈,以当良觌,望毋见笑。
寄来的“剪影”是他与弟子朱庆之在资料室查书的照片,这是我第一次得识张先生的雅容。可惜这张“剪影”,我搬家时不慎丢失了。
《训诂散笔》
2005年初,我的论文集《训诂散笔》出版,理所当然地先寄给张先生,先生又旋即回信:
金壁先生:
今日奉到新著《训诂散笔》,喜不自胜,感謝之至。
此书博涉无方,胜解纷纶,而要言不烦,语皆中的,佩服。
篇末长文,读之解颐。月前友人以电邮发来论“熊良山现象”(金壁按,张先生次函订正为题为“令人忧虑的‘熊良山现象’”),亦一长文(原载《学术研究》?金壁按,张先生次函订正为《学术界》,并注明“手边无文本,不悉卷期”),所评者与萧某类似,看来滔滔者天下皆是,我辈书生,凡事过于认真,不免时怀杞忧,可叹。
专此致谢,敬颂
春祺!
张永言 上
2005—03—9
郭先生“校改说明”同时收到,足见您的努力,功不唐捐,至为可喜,而郭先生雅量亦复令人倾佩也。又及。
张先生所言“篇末长文”,指拙著《训诂散笔》最后一篇文章《评萧启宏<汉字通易经>》。
《汉语历史语言学的传承与发展——张永言先生从教六十五周年纪念文集》
在此文中,我批评萧启宏无文字学知识而乱解汉字的恶劣行径,认为此举乃糟蹋中国传统文化,而京师文化教育界竟靡然向风,为其出书,尊为“字圣”(据云今已在北大主持汉字研究所),故慨然于“邪说蛊惑之祸之烈”;以至张先生有“我辈书生,凡事过于认真,不免时怀杞忧”之叹。
我于萧启宏“著作”中尤其荒唐可笑、大言欺人之论,激于义愤,惊其鄙陋,痛斥之余,又时而不免语涉讥刺,故张先生谓“读之解颐”也。
今日思之,能令当时近80高龄、不苟言笑的张先生“读之解颐”,于愿足矣!
张永言先生
而萧某、熊某之后,又有陕西任学礼之“汉字生殖论”、京师于某之滥说《论语》……呜呼,大陆学风之颓丧,未有甚于斯者也!而张先生语“看来滔滔者天下皆是”,岂非一语成谶、不幸而言中者乎!
张先生函“又及”所言“郭先生‘校改说明’”,指主持王力《古代汉语》校改工作的北京大学郭锡良教授的 “二00四年重印校改说明”(《古代汉语》第四册1809页)。其中有“校改稿寄中华书局后,收到作者富金壁教授寄赠的《王力〈古代汉语〉注释汇考》一书,为了赶在一起改排,我只得立即阅读,加快校改”诸语,并谓《汇考》“大多言之有据,抉择也较平实、谨慎,很有参考价值。我们采纳了约一百七十条”云云。张先生所言“功不唐捐”及“郭先生雅量”,指此。
阎若璩的古文《尚书》证伪工作受到当代学者的全面否定
不久,我又收到张先生来函(2005.3.23),告我:
目前又有友人见告:“国学网”(http://www.guoxue.com/)上有一大新闻,题为“阎若璩的古文《尚书》证伪工作受到当代学者的全面否定”,作者张岩。您如有雅兴,不妨上去略作浏览,我则无此力气也。
于是我大吃一惊,赶紧去找张岩的文章。我惊叹于张先生对学术研究动态的敏感,同时惭愧于自己的懒惰与迟钝。且每次与张先生通电话,他必问语文学界新的重要文章,以至我往往要事前“用功”一番,以免在张先生提问时张口结舌而汗颜。
于是我知道了,他多次说自己要“淡出学界”,而实际上时时心系学界;他名义上已老病退休,而时时孜孜不倦地奖掖后进,以自己的学者风范、渊深的学养影响着中青年学者。
2005年秋天,我终于有机会到成都四川大学张先生寓所,拜见了久仰的张先生。
作者照片
记得张先生从病榻上起身,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臂,慈祥地看着我,重复说:“多健壮,多健壮!”谈话中,他向我打听黑龙江学者李锡胤先生的情况。令我终生遗憾的是,当时我仅知其人,却不知其近况,因此未能详细奉告。
关于这位黑龙江省传奇式的语言学大师,关于这两位学界巨人的友谊与交往,我或许有机会在另一篇文章中谈及。
这是我平生与张老先生唯一的一面。最近几年,因思张先生年事渐高,自己于学术又少有创获,因此也就没有勇气打电话问候。
张永言先生年轻时期照片
2017年春节上午,我试探着打通了他的电话,话筒里响起的声音是熟悉的,但是更缓慢,也无力了,似乎对我的印象已经不深,说,最好下午再来电话。我想,张先生为学界、为后学、为我,已做得太多太多,不宜再打扰张先生了。
张先生走了,他留给学界、学人的,是宝贵的可传世而不朽的学术著作,是他那永难磨灭的温雅谦逊的学者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