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芳:女娲补天是用石头去补吗?(《红楼梦》与民间文学之一)
《红楼梦》的开篇,是一个在中国广为流传的“女娲补天”的神话:
甲戌本《红楼梦》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
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第一回)
此后,顽石才被一僧一道携入凡尘,到了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成为《红楼梦》结构全篇的重要线索。
曹雪芹是由女娲补天的神话引出了大荒山顽石,又由顽石引出了贾宝玉乃至整部《红楼梦》。
可以说“女娲补天”,是《红楼梦》的一个发端。但仔细推敲,我们不免要对顽石提出质疑,也即女娲究竟如何补天值得推敲。
《淮南子笺释》
在《淮南子·览冥训》中有这样的记载:“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那么,到底是“用经过锻炼的石头去补天”还是“把石头熔炼成液体去补天”?或者还存在有其他的与石有关的补天方式?
由于《淮南子》的记载过于简单,也就给后世留下了很大的解读空间。
在曹雪芹生活的清代,文人们在引述“女娲补天”这个神话的时候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因此在补天的方式上大多采取了回避的态度。
《茶香室三钞》
清俞樾《茶香室三钞》卷一“女娲补天”引章有谟《景船斋杂录》:“陆俨山深云,平度州东平山,即女娲补天处,其炼石灶尚存。所产五色石可烧。每岁上元夜,置一炉当户,高五六尺许,实以杂石,附以石灰,炼之达旦,火焰烛天,至今不废。”
这个记载应该说很详细地说明了女娲如何炼石,却回避了石头经过锻炼以后如何补天这一关键问题。
另一清代文人俞正燮在其《癸巳存稿》中云:“宋以前正月二十三日为天穿日,言女娲氏以是日补天,俗以煎饼置屋上,名曰补天穿。今其俗废久矣。”
《癸巳存稿》
这似乎向我们暗示了女娲补天,乃是用经过锻炼的石头去填补苍天的,因为这种方式与用煎饼去补屋顶最相似。
写作《红楼梦》的曹雪芹则肯定了女娲是直接用石头去填补苍天。曹雪芹不仅肯定了女娲补天是用石头去补,他还列出了补天所用石头之数量:女娲共在大荒山无稽崖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去补天,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
范曾绘女娲补天
但仔细推敲下来,用石头去补天是缺乏生活常理的。既然能够用石补天,那么天是否原本就是石头一块?
在中国古代的神话中,我们找不到任何“天乃石头一块”的记载。那么到底女娲补天的过程和具体方式如何?恐怕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炼石”二字上。
如果我们把“炼”字理解作“熔炼”的话,女娲就应该是把五色石熔炼成五色汤,用五色汤去一点一点地把天弥合好。这种思路似乎比用石头直接补天要更符合常理一些。
钟敬文先生在他的《民间文学概论》中谈到“女娲补天”时,说女娲“把五色石熔炼了来补苍天”,应是持此观点。
《民间文学概论》
在尚燕彬、张红梅所著《中国古代神话与传说》中,也提到“女娲架起大鼎,采来神火,将五色石倒入鼎中熔炼。五色石一点一点地熔化,变成了粘稠的五色汤。女娲托着五色汤一点一点地弥合着天洞。五色汤快用完了,天才补好,和原来的天一模一样”。
这一点我们从现今依然流传在藏族人民口头的女娲补天神话中也可以得到佐证:“女娲顶天稳,又往大山、大海觅五彩石无数,经熔炼后,以之补天,光滑美观,常具五色”(参见袁珂编《中国神话大词典》第699页,四川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
《中国神话大词典》
问题还不止于此。要弄清女娲究竟是怎么补天的,首先得知道天是什么做的。
上文提到,在中国古代的神话中,我们找不到任何“天乃石头一块”的记载。与此相应的是一种可称之为“天维”或“天网”的神话观。
从商汤“网开三面”的故事到老子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似乎在告诉我们远古神话中的天是一张网。《集韵·脂韵》注:“维,网也。” 那么天网也就是天维。
《集韵》
今本《淮南子·天文训》说:“昔者共公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但古本《淮南子》在此均作“天维绝,地柱折”。由此可见女娲所补的天正是被共公破坏了的“天维”而不是“天柱”。
动画片《女娲补天》
而李白《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景》诗:“斩螯翼娲皇,炼石补天维”,则已把女娲补天维、天网之古意点明。
此外,“天维绝”之“绝”,正是网丝断绝之意,“绝,断丝也”(《说文》)。所以女娲所补的实际上是断了线的天维和天网(参见李道和《女娲补天神话的本相及其宇宙论意义》,《文艺研究》1997年第5期)。
既然女娲所补的是断了线的天网和天维,那么补天之“补”就不是填补之补而是缝补之补了。
唐卢仝《与马异结交诗》似乎已想到这一点:“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
胡国瑞绘女娲补天
可以说,五色针是用五色石在日月之炉中炼就出来的。在炼金术发明以前,古人本是用石针。古人先以石为针,而后又炼石(金属矿)为针,均可证女娲炼石即炼针(参见李道和《女娲补天神话的本相及其宇宙论意义》,《文艺研究》1997年第5期)。
如果女娲补天真是用石头来补的话,又何须“炼”?直接用石头把天填补好不就行了?所以在理解女娲补天神话的时候,“炼”字尤其重要。它既不是用经过锻炼的石头来补天,也不是把石头熔炼了来补天,而是“炼石为针”来补天。
所以 “炼石”本为“炼石针”,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以补天石之遭遇为主线来结构全篇,应该说是对补天神话的一个曲解。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曲解呢?这实际上跟神话的产生土壤和流传方式有很大的关系。
民间剪纸女娲补天
神话是远古时代的人民所创造的反映自然界、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社会形态的具有高度幻想性的故事。
它的产生有特定的现实基础和思想基础,“女娲炼五色石补天不仅与当时出现了某种意义上的冶炼术有关,也由于人们在晨昏见到五彩云霞而引起了解释的愿望。”(参见钟敬文《民间文学概论》第18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随着历史的发展,大自然逐步被支配,人们的认识提高,对自然和社会的神化不再成为人类意识的特征,神话从内容到表现方法上都必然产生较大的变动。
石齐绘女娲补天
也就是说,神话离开了产生它的土壤之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它在人们的口头流传中逐渐只剩下一个形式,在这个过程中,不仅神话的内容会发生变异,其本相也会被掩盖。
儒家的始祖孔子就声称他“不语怪、力、乱、神”。有人把神话中“黄帝四面”、“夔一足”的问题请教他,他都加以“合理化”的解释。
“黄帝四面”的神话本相是黄帝有四张脸,但孔子把它解释为黄帝统治着四面八方;“夔一足”的神话本相是夔这种动物只有一条腿,但孔子把它解释为象夔这样的人,有一个就足够了(参见钟敬文《民间文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吴学才绘女娲补天
就说明神话一旦离开它所产生的土壤,进入到流传的环节,它的不确定性就非常大,流传的时间越久,流传的地域越广,它的变异性也就越大,它离原来的本相也就越远。
女娲补天的本相应是女娲炼石为针以补苍天,它产生的土壤应该是人们掌握了初步的冶炼技术和使用石针,“女娲补天”正是远古时代人们这种特定的社会生活在神话中的反映。
但是,当人们掌握了更为先进的冶炼技术,开始使用金属针以后,女娲补天的原始本相逐渐被淡忘。在新的历史阶段,人们会根据自己的理解赋予神话新的内涵。
到了清代,人们已经普遍认为女娲是用石头直接补天了,在前所述“穿天节”的礼俗中,人们是用煎饼去补屋顶,以此来模拟女娲补天,而不是用任何与针线有关的东西,就足以说明这一点了。那么曹雪芹用女娲补天所遗之石作为结构全篇的重要主线,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