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尘封六十年的记忆：家书-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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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11月2日：咱家评的自足户
吾孙青览：
阴十月初一日，接阅来函。一切均悉，并收到人民币叁拾（万）元整。全家赖以资生，不胜欣喜。
刻下白菜已除，虽然不好，不用买着吃。只是征粮在即，所收之粮吃去大半，征粮以后，粮食缺乏矣。咱家评的自足户，据传说不发给购粮证是问题。传说许买代食品，若土豆、山芋等。现在实行合作化，我家也不能不随潮流。可是入社以后，劳动力少，分不着多少粮食，不免饥饿之虞，又是一大问题。我也想开了，如果到了那个时际，只靠着你爷三个劳资生活，或不至成为饿莩耳。
此覆
即问近佳
祖父 蘭溪 手泐
阴十月初七日
刻下：目前的意思。
饿莩：饿死的人。《孟子·梁惠王上》中有“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这样的词语在孟子的时代没有成为敏感词，但在今天是断不可公开讲出的。也就是在去年的某天，突然间凡是带“蝼蚁”一词的文章全从网上消失了。如果你翻看1954年的报纸，我敢肯定也找不出“饿莩”这样不和谐的词汇。
家里种的粮食一直欠收，一家老小主要靠在外工作的三个男人挣回的工资活命，但即便这样仍然被评为“自足户”，也就是说可以靠种粮自给自足，不需要再用购粮证买额外的粮食了。这可急坏了太爷爷，因为当时实行统购统销，没有购粮证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好在政府网开一面，允许购买土豆、山芋这样的代食品，还不快感谢党！
1954年11月16日：国家大事
字覆
家康孙知：
阴十月十六日，收到人民币廿五万元。一家举手，加额称庆，曰：咱全家饿不死矣。新近家慧又给十万元，于是还旧欠，购新粮。大得二孙资助，亲邻称羡。我全家更当努力节约，知好歹、学勤劳，才对的起在外工作的。
眼下国家大建设，以工代赈，发动民夫，修筑南运河堤加高倍厚。咱家被掘被压，须占一亩多河滩。西街河沿之房，明春有妨碍的，尚须拆去不少。为防河，也为公路也，是国家大事也。
你顾家一层，你自己斟酌办理。只要源源接济就是你的满腔热血、忠爱之诚，保家即以保国矣。我馨香祝之、寤寐盼之。
此致
即问冬佳
并候 硕立元、胡兆盛、古胡勒、刘毓林、张玉清、曹桂珍嫂 安好
蘭溪 手泐
十月廿一日
加额称庆：把手放在额头上，表示感到庆幸的意思。老爸真给力，距离上次汇款才半个月时间，看到家中困难，马上又寄25万。佩服！
以工代赈：指的是政府投资建设基础设施工程，受赈济者参加工程建设获得相应的劳务报酬，以此取代直接救济的一种扶持政策。这种方式不错，通过基建项目为被赈济对象提供劳务需求，避免不劳而获。但是太爷爷家在河滩的地、在西街河沿的房可就遭了殃，全都被占被拆，而且由于是“国家大事”，还必须支持！
馨香祝之、寤寐盼之：烧香祝愿，日夜盼望。“寤”是指醒着的时候，“寐”是指睡觉的时候，也就是说白天醒着的时候和晚上睡觉的时候都盼望着。盼望什么？“源源接济”、不停寄钱回家吧。太爷爷无法逆大势而动，只能不断激励孙子“忠爱”“保家”。难怪余华给小说起名《活着》，“活着”的确比什么都重要，也几乎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1954年11月16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家康知之：
日昨，接到来信，收见二十五万元整无错。明确了您要尽力支持全家，意义更在本身降低生活水平，拿出缩衣减食的办法和精神，解决生活资料、柴米油盐问题，从此你那好忧愁的。
爷奶连一家子，从无法变有法，从烦容改乐颜，但是我们享受你老叔、家惠弟及您智力劳力的千苦万辛换来的果实，而每个人都值得检讨的。今后不劳而获的观点要去掉，要树立新人生观点，改思想、多劳动，接受你们的批评及领导。而本年的无情雨水不要说了，现在正复修大堤，由静海至闸口，五十里长工程，成千万的挑土工人们站满了活段。管吃的，三次玉米面窝头，土豆大白菜。咱南屋住七人，独流一带的，开工已十几天啦，再十来天能完工。所说人类能创造世界是对的。我此次损失水车井地半亩，一米深外边不挖先押也占半亩，尚未动工。
经我看了《伟大的祖国历史》一书，有许多诗人批判了旧封建统治压迫剥削痛恨的地方，如唐之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句；李绅的“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句；白居易的“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张籍的“贫儿多租输不足，夫死未葬儿在狱”词句。以上做的带有革命性味气，值得共同研究。以下和参考的又描写市井小市民生活《金瓶梅》，描写官逼民反的《水浒传》，描写封建大家庭的溃崩《红楼梦》。
你七姑由津归宁小住，五姑也来啦，都极端赞扬你的职责，已学到的新技术。
光阴快，年又快来了。三年之久不来家，今年可能来吧？可做思想准备。快到小雪节啦，天渐冷啦，你的身体是会知保卫的。
并问 张玉清 合潭均吉
于阴十月廿一日
父 绩臣 书
从此你那好忧愁的：我爷爷的回信多了一份对儿子的担忧，总是寄钱回家，自己的日子必然会变得艰难许多。
接受你们的批评及领导：看来我原来说的寄钱回家的“爷三个”不包括我爷爷，而是我二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弟弟。我爷爷靠种地无法养家，自觉心中有愧，做起了自我检讨。
我爷爷爱看书，杜甫、李绅、白居易、张籍等等这些唐代大诗人的作品肯定是读了不少。从他引用的这些诗句可以感受到他心中的悲愤。也许看到“路有冻死骨”想起我二叔入冬时找哥哥要旧棉衣裤；看到“农夫犹饿死”想起自足户不发给购粮证；看到“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想起自家的耕地和房屋被占被拆；看到“贫儿多租输不足”想起征粮在即，而所收之粮已吃去大半。也许都不是，只是感受到诗句中的革命气息，让自己平添了对旧社会的痛恨和对新时代的期盼。
一晃三年，老爸都没有回老家看看，只是一直寄钱、寄钱，老爸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