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投笔集》中的历史

一、《柳如是别传》注解《投笔集》两首评议

  今日心血来潮,便读起钱谦益的《投笔集》来。在看《投笔集》的时候,顺便搜罗了一些对其解读的资料。忽然看到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五章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发现陈寅恪的一些注释,其中有一些错误,聊记于下。
  《投笔集》中《后秋兴》第三叠,题目下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 ”的注解。这一年是永历十三年,顺治十九年,公元1659年,此时钱谦益78岁,柳如是42岁。这一年发生大事,就是郑成功率领水师攻打金陵,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大约是钱谦益八月初十想去郑成功的部队,所以趁夜悄悄地与柳如是告别。《后秋兴》第三叠,所有的八首诗,都与柳如是有关。这组诗是写给柳如是的。我每首摘一联,以资验证。
  其一“怜君应是齐梁女,乐府偏能赋藁碪。”
  其二“错记穷秋是春尽,漫天离恨搅杨花。”柳如是本名杨爱,诗句的杨花就是说的柳如是。
  其三“破除服珥装罗汉,减损齑盐饷佽飞。”
  其四“还期共复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 ”钱谦益希望柳如是能如梁红玉一样。
  其五“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这里称赞柳如是比当年的那些妇人要强很多,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其六“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
  其七“墙头梅蕊疏窗白,瓮面葡萄玉盏红。”状与柳如是琴瑟和谐之乐。
  其八“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

  其六
  归心共折大刀头,别泪阑干誓九秋。皮骨久判犹贳死,容颜减尽但余愁。
  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更有闲情搅肠肚,为余轮指算神州。
  陈寅恪评论第六首诗云:
  第陸首“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一联,上句“双黄鹄”除遵王注引杜诗外,疑牧斋更用汉书捌肆翟方进传附义传载童谣“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之语,暗指明朝当复兴也。下句与第捌叠第陸首“鸢飞跕水羡眠鸥”句,同用后汉书列传壹肆马援传,盖谓当此龙拿虎制、争赌乾坤之时,己身与河东君尚难如鸥鸟之安稳也。此诗末句“并州”或“神州”虽俱可通,鄙意以作“并州”者为佳。晋书陸贰刘琨传略云:“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史。时东贏公腾自晋阳镇邺,并土饥荒,百姓随腾南下,余户不满二万,寇贼纵横,道路断塞。琨募得千余人,转斗至晋阳。愍帝即位,拜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西都不守,元帝称制江左,琨乃令长史温峤劝进。于是河朔征镇夷夏一百八十人连名上表。”(可参世说新语上言语篇“刘琨虽隔阂寇戎,志存本朝”条。)盖以张苍水比刘越石也。当郑延平败于金陵城下,苍水尚经略安徽一帯。考张苍水集肆“北征录”略云:“延平大军围石头城者已半月,初不闻发一镞射城中,而镇守润江督师,亦未尝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阳实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苏常援虏得长驱入石头。无何石头师挫,时余在宁国受新都降,报至,遽反芜城。已七月廿九日矣。”可以为证。

  钱遵王,也就是钱曾,注解词句引用了杜甫的《寄题江外草堂》“蛟龙无定窟,黄鹄摩苍天。古来达士志,宁受外物牵。”
  我以为“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更多的是用了徐干的《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诗》“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不仅意思切合,连题目也切合,都是在河边考别妻子。钱谦益将此诗句的意思,用对句对出来而已。当然,其中也揉杂了一些新的意思,类似于杜甫诗的诗意。

  陈寅恪怀疑“摩天肯悔双黄鹄”用了《汉书》卷八十四《翟方进列传·(子)翟义》中的童谣,于诗法是说不通的。
  《汉书》卷八十四〈翟方进列传·(子)翟义〉
  初,汝南旧有鸿隙大陂,郡以为饶,成帝时,关东数水,陂溢为害。方进为相,与御史大夫孔光共遣掾行视,以为决去陂水,其地肥美,省堤防费而无水忧,遂奏罢之。及翟氏灭,乡里归恶,言方进请陂下良田不得而奏罢陂云。王莽时常枯旱,郡中追怨方进,童谣曰:「坏陂谁?翟子威。饭我豆食羹芋魁。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唐·颜师古注曰:「托言有神来告之。」
  在这里,两黄鹄,类似于神或神的使者如青鸟之类的角色。
  如果双黄鹄,暗指明朝的复兴,那么“摩天肯悔双黄鹄”的“肯悔”如何解释?钱谦益或是柳如是会“肯悔”明朝的复兴吗?
  第一叠中的“金刀复汉事逶迤,黄鹄俄传反复陂。”这里才是用“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的典,才是暗指明朝的复兴。

  “更有闲情搅肠肚,为余轮指算神州”。这一句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神州,一个是并州。 陈寅恪以为并州更好,并进一步以为并州就是指代当过并州刺史刘琨,然后刘琨又是以古人来指代今人,这里指代张煌言。
  首先,为什么并州就一定指代张煌言?
  其次,我觉得神州更好。这句诗,分明就是一句调情诗而已。快要离别了,柳如是一腔闲情,无处发泄,就给钱谦益,掐掐指头,算算神州的政治大势会如何。这样的句子,本来颇有人情味,为什么非得把柳如是跟张煌言等人的具体军事行动关联起来,造成她女诸葛的假象?柳如是真的是女诸葛的话,最后会被一群宵小逼迫自杀?

  其八
  临分执手语逶迤,白水旌心视此陂。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
  盘周四角言难罄,局定中心誓不移。趣觐两宫应慰劳,纱灯影里泪先垂。

  陈寅恪云:
  第捌首言此时虽暂别,后必归于桂王也。“碧梧枝”不独用杜诗“凤凰栖老碧梧枝”之原义,亦暗指永历帝父常灜崇祯十六年因衡州陷走广西梧州及顺治二年死于苍梧,并顺治三年丁魁楚瞿式耜等迎永历帝于梧等事(见明史壹贰拾桂端王常灜传及小腆纪传永历帝纪上等),即第伍叠第捌首“丹桂月舒新结子,苍梧云护旧封枝”之意。“两宫”者,指桂王生母马太后及永历后王氏也(见小腆纪传后妃传永历马太后传及王皇后传等)。

  陈寅恪的考据癖已经到了联想过于丰富的地步了,竟然从“碧梧”联想到“苍梧”,从他的这种过敏般的考证中,我们便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用林花来比喻斯大林。如果“以诗证史”都是像上面的这种证法,恐怕证出的只是考据家自己心中的历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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