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八十一",家里做饭坡里吃

《数九歌》云: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八十一,家里做饭坡里吃。

这《数九歌》的最后一句说的是:农忙了,春耕春种开始了,要给坡里劳作的人们送饭去了。

在生产力低下的农耕时代,人们几乎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予了脚下这片土地。春播夏耕秋收冬藏,日复一日的劳作,呵护孩子一样的照看田里的庄稼,盼着有个好收成。粮食就是命,土地就是家,就是一家人生活的全部。很难想象人的生命力究竟有多么顽强,人们生存繁衍的欲望是多么的强烈。人们用身体里榨出的每一滴汗,筋骨皮肉下蕴含的每一点气力,与命运做着最后抗争。

农时是很关键的,为了抢夺农时,人们起早贪黑,就连吃饭也要在田地里。往坡里送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说到送饭,我很容易想到的是《红高粱》里“我奶奶九儿”挑着担子领着儿子,给打鬼子的“土匪”丈夫送饭的场景;《我的父亲母亲》里“我母亲招娣”抱着印花粗布包着的粗瓷碗,给教书的爱人送饭的情景。也经常联想起一些关于送饭的人和事。

那些人和事的影子,我不确定是不是真实的见过经历过,有的只是对老人们的讲述的一种还原和再造。

小时候,我曾经见过一个老女人,这个已经八十多的老女人是我的邻居,但我们不会按辈分叫她奶奶或大娘婶子。我们通常的叫法是“地主婆”,就连她那小我一两岁的重孙子也用这个符号来指代她。

“都不容易啊。”说到那个“地主婆”时,奶奶时常这么说。

奶奶说,那老女人小时候也是穷人家的闺女,家里穷,卖给了地主家当童养媳。那时的地主似乎也不富裕,有点“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的意思。小小的她干的是下人们一样的粗活,吃的是稀饭,窝头干粮只有老爷太太少爷和下地的长工们才吃的上。她每天的工作是洗衣、挑水、推磨、做饭,还有给地里干活的长工们送饭。到达那块十几里的地要过三条河,三条河上分别有木桥、石桥和摆渡,回来的时候她要从中间那条有石桥的河边再挑上回家做饭的河水,于是我脑子就有了这样的场景:一双三寸小脚走在乡间崎岖坑洼的小道上,桑木扁担单调地跳跃着、撞击着她突出的肩骨,十几里的路程显得格外的漫长。田野空旷或者厚如屏障,她会不会遇到坏人的图谋不轨?或者被青纱帐里突然窜出的一只兔子或一条蛇吓得惊惶失措?慌乱中会不会打破了瓦罐而被老爷太太责难打骂?

相比“九儿”和“招娣”送饭时的希冀与羞涩、憧憬与喜悦,那时走在路上的她,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

生产队的时候,送饭的事是由队长统一安排的。晌午前,队长会安排一个社员,赶上驴车回村,在水井旁的大槐树下使劲地敲钟,听到钟声的老人们会掀开锅盖,把热好的饭菜用粗布笼布包好,急匆匆送过去,生怕让自己在田里干活的丈夫、儿女挨饿。

那时的饭食主要是窝头,我们叫它“面子”,玉米面的,上面有个尖,下面有个洞,又粗又硬,吃在嘴里粗粝的玉米碴拉得喉咙疼。大人们会用“吃个大面子,长个大汉子”之类的话哄骗我们这些孩子,孩子们不喜欢,但大人们对它有感情,直到现在,母亲还是喜欢蒸窝头,不过里面已经加了黑豆、黄豆、小米面。母亲说现在的窝头越嚼越香,我却不由自主地抵制,这抵制是发自内心的,大概是源于它在童年时留给我的那些印象。

老家的人管吝啬、扣门、小气的人叫“籴(di)”,我就是一个很籴的孩子。那时的我拉着奶奶的衣襟,不舍得把锅里的窝头拿出家门,把热腾腾的窝头紧紧抱在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鼻涕一把泪一把。奶奶无奈得看着送饭的驴车远去,我的任性让在坡里干活的姑姑饿了一天的肚子。多少年来,老人们一直拿这事跟我调侃,我也因此落下一个听到、看到或想到冬天的蒸汽就起鸡皮疙瘩的毛病。

其实,那时的孩子都有这种“护食”的毛病,邻居家的哥哥七八岁了,别人问他“你家今天吃的什么?我们去你家吃饭吧!”他会很认真的看着人家,然后很坚定地说:“我家里今天吃的屁。”

我不得不佩服先人们的智慧,那种上尖下孔的窝头不仅看上去像一座金色的小塔,那下面的孔洞也正好用来装下饭的萝卜咸菜。那时下饭的菜品主要就是萝卜咸菜,也有自家做的豆酱,豆酱装在窝头的洞里,掰一块窝头蘸一点,如果能从田头的草丛里拔几棵苦菜、曲曲菜就着吃,那真是人间美味。大家三五成群地聚扰,一边吃着窝头,一边天南地北地瞎扯,一边会偷眼瞄一下旁边那堆吃饭的人家的饭食,在心里暗暗掂量着、对比着各家日子的境况。——能吃饱就不错了,还想怎么样呢?

偶尔也有新婚的媳妇偷偷给自家的丈夫捎一把盐煮得黄豆,装在窝头里,看到的人会目不转睛,羡慕不已。被看到的人也不敢声张,小声谦让:一起吃点?看到的人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用拇指和食指捏一颗放进嘴里,眼睛里露出谄媚和满足的神情。被看到的人会一直盯着他的手指和嘴巴,小声叮嘱:使劲嚼,细细嚼,别急着咽,好东西要少吃,少吃多香。

这场景不是经常发生,但却真实存在着。更多发生的场景是一群人一边啃着窝头,一边听某人说起某年某月,在谁家的酒席上吃过的什么大鱼大肉。说话的人会越说越起劲,声音会越来越高,仿佛身体陡然也高大了起来。但那太遥远了,可望而不可及,人们听听也就罢了,最多有舔舔嘴唇,咽口唾沫的份。还是说说去防湖潮坝出夫的事吧,那一年食堂擀的面条谁谁喝了七大碗,肚子大得都站不起来了;那一年吃白面卷子(方形馒头),谁谁吃了一扁担(把卷子排起来有一扁担那么长),晚上撑得受不了,趴在牛背上颠了半宿;听话的人中会有人站出来,说他的认识的一个人,能吃一筷子大饼(就是把大饼摞起来有一根筷那么高)。大家不会去考证事件的真实性,眼睛空洞迷朦地看着远处,想象自己也有大饼馒头随便吃的那么一天。

这一天不遥远,很快到了分田到户的时候。田地分到了各家,土地和收成都是自家的,庄稼人恨不能一天到晚和庄稼在一起。

田里的麦子成熟了,被太阳晒成了一望无际的金子的颜色,风吹过的时候,如海洋般起伏汹涌,掠过麦梢的风,裹挟了太阳的全部能量,炙热如火,融化了天和地的分界,让我能看清空气匆匆逃遁的身影。

那天,母亲给割麦的我们送来了煎腊肉。这种腊肉之前只有在祭祀和招待贵客的时候才舍得吃,挂了面芡的腊肉被煎成金黄,肉里的盐分被稀释浸润到面里,让面也有了肉的清香。那种香味至今回味起来也是一种享受。

吃那天的腊肉时我没体会到这种享受,这种本应享受的氛围被父亲的怒气冲得七零八落。父亲不停地埋怨,甚至白面馒头也堵不上他的嘴。他是在埋怨母亲在割麦时还“穷讲究”。尽管母亲一直试图辩解,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但父亲一直坚持他“争秋夺麦、虎口夺粮”的观点。那天的腊肉父亲坚持没吃一口,母亲也含泪说出“再不给你过生日”的话。若干年后,我一直在记忆的深处翻捡找拾当年腊肉的味道的时候,很清楚地记起了那天的麦田,那天的太阳,那天父亲的唠叨和那天是父亲的生日。

父亲也有在农事忙碌不发脾气的时候。请人帮忙抬机器浇河边那块难走地的时候啦,请人用拖拉机运回最远那块地的粮食的时候啦。父亲虽然不喝酒,但他会让我去小卖部买瓶装的高粱酒,让母亲炒几个菜,陪人家坐到深更半夜,完全不顾身体的劳累和第二天还有繁重的劳动。

一家剥麻十家帮。在剥麻的日子里,男女老少几十口人聚在河边,根本不在意河水的腥臭,在秋日慵懒地阳光下,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说着浑话,手里的活计却片刻也没有停下。吃饭了,孩子们还在疯跑,他们和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一样,总有用不完的精力,他们继承了先辈们良好的消化和吸收功能,他们的肠胃把将食物转化为能量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家里送来的油条和大饼对他们似乎已经失去了吸引力,草丛里的一两只蚂蚱,河边钓到的青蛙,别人家田里偷扒地瓜,偶尔从水里麻垛边抓住的螃蟹,都转化为他们源源不断的能量。男人们在向阳背风的河崖边上找一块空地坐下来,一边抽着烟,随手折两段树枝当筷子,等着女人们把饭端过来;女人们一边给男人端菜拿酒,一边低声劝诫“少喝点”;男子斜了女人一眼,一边给同伴倒酒,一边笑嘻嘻的说出“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的话。女人也不恼,回头继续和嫂子小姑子们探讨秋芬和玉兰谁做的衣服更“跟形势”,集市上谁家的“旋饼”更好吃的问题。也会侧着耳朵偷听自家的男人是不是喝多了,说漏了嘴,说出明年打算盖房子,后年买辆能拉粮食会耕田的拖拉机的秘密。

把在坡里吃饭变成一件快乐的事,似乎是从祖先穿树叶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开始,就隐藏在血液里的基因密码。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爱干净讲卫生的城里人,还是热衷于周末的时候带上家人,把食物带到野外进餐,还美其名曰“野炊”。

如今,吃饭这件事,再不是为了肚皮的充盈和对味蕾的犒赏,逐渐演化成一种交流的手段和交往的工具,当孩子们对饭菜挑挑捡捡的时候,当我们面对餐桌上堆积的杯盘的时候,当随手挂断父母让我们回家吃饭的电话的时候,我们或许已经失去了对食物的应有敬畏,漠视了一餐饭里的造物之恩和人间真情。

作者:朱儒明,山东省博兴县人,现任博兴县店子镇中心小学校长。有自印诗集《我参与了小麦的成长经历》。

(0)

相关推荐

  • 我们的童年记忆

    儿时的我,是在奶奶的陪伴下长大的.那时,父母每天忙于地里的农活,我和奶奶每天看家,奶奶除了做家务和午饭.晚饭外,空闲的时间便做她的剪纸,并且给我讲着那些她和村里老人们学剪纸的故事.奶奶早就走了,而我唯 ...

  • 李连义 | 背着煎饼去上学

      我上中学的时候,家里的主食基本是窝头和煎饼,要说水饺和馒头那都是奢侈品,除了逢年过节基本见不到这东西.麦收和秋收的时候,为了补充体力,能吃上烤鱼子就非常不错了.一年到头,只有在中元节和春节的时候才 ...

  • 【身边人物】贾引怀‖怀念母亲

    作者简介 贾引怀,1968年2月23日出生于内蒙古自治区乌拉特前旗北圪堵乡西沙梁村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是一名小学教师.爱好唱歌,兴起也作些曲子.也爱好文学,经历了人情冷暖,悲欢离合,和生活的坎坎坷坷, ...

  • 【糊汤】/ 黄显珍

    糊汤            黄显珍 在商洛山阳的一个大山里,有一种饭,叫糊汤. 糊汤是不粗不细的包谷面搅的糊糊,小时候,家里条件好的,一天可以吃三顿糊汤,还会稠稠的,筷子可以挑的起来,就上酸菜,豆豉, ...

  • 炊烟有望 割麦 3

    麦秋的人们,不论在家里在场院还是在地里,特别注意天上的云彩变化,尤其是夕阳出现倒照,人们担心会有疾风暴雨夹着冰雹,不出一会儿,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人们在队里干活,尽管很多劳动场合能偷懒,过麦大家都是可 ...

  • 关于父亲的记忆片段(一)

    三年之前,我从没想过父亲会离开.虽然他病,他痛,但他随时在,只要我回家去,他必定在.而事实是,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他了.父亲在我生活中,呈现的记忆并不繁多和长久,他留给我的时光也并不深远且一路陪伴.但他 ...

  • 想吃颗糖,还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文/大智 小孩都喜欢吃糖. 不让吃糖,天天一哭二闹地熊. 其实我有个方法,譬如让他们做套习题冷静一下. 开玩笑的ㄟ( ▔, ▔ )ㄏ . 来自童话王国丹麦的工程师们,提供了一个浪漫有趣的解决方案. 用 ...

  • 女人的一辈子犹如唐僧西天取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一)

    背水小仙(著) 2021-05-09 人生是艰苦的,对于不甘平庸凡俗的人来说是一场没日没夜的抗争.而所经过的却是悲惨而没有光华,没有幸福可言的.只是在无尽的孤独与寂寞中尝尽人生的苦辣不停的抗争着.他们 ...

  • 老婆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拿到了驾照,连...

    老婆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拿到了驾照,连夜做个驾驶员学习图,阿弥陀佛,上天保佑[捂脸]

  • D-二聚体检测的“九九八十一难”

    种花须见其开 待月须见其满 否则皆为虚设 检验医学的发展是一条臻于至善之路,一代代检验人正是怀着这样的心境不断探索.在肢深静脉血栓形成(DVT).肺栓塞(PE)的排除诊断中,D-二聚体(D-Dimer ...

  • 有了顺丰优选,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在坡里吃不上大闸蟹了!

    秋风乍起时,我那颗小心脏开始不安分了. 每年的这时,秋风起,菊花黄,蟹脚痒 连带着我这吃四方的嘴也痒. 九雌十雄,眼睁睁的过了九月,屈指一算,十月都要过完了,而我的大闸蟹,你在哪?咋还没在小坡看见你的 ...

  • 这就是传说中的九九八十一难吗?唐三藏不愧...

    唐三藏不愧是圣僧,佩服啊佩服,要是我的话,估计到第43难就结束了.[捂脸][捂脸][捂脸]

  • 九九八十一难、唯情关最难过,西游记经典插曲《女儿情》简谱领唱

    九九八十一难、唯情关最难过,西游记经典插曲《女儿情》简谱领唱

  • 问白老师牡丹叶子咋能画好?老师说,画叶应该学会九九八十一变!

    问白老师牡丹叶子咋能画好?老师说,画叶应该学会九九八十一变!

  • 唐僧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之后,取回真经得道成佛,最后圆满圆寂了吗

    提及唐僧,想必大家一定会想到<西游记>.因为现代的很多人之所以会知道唐僧这个人物,就是因为他们阅读或者观看了<西游记>.当然了,也正因为如此,很多人才以为唐僧只不过是被杜撰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