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人生∣老贾的心事（4）
市井人生∣老贾的心事（4）
作者：杨传勇
前情回顾
老贾强睁开眼，想看清眼前的一切，可看到的只是三面白墙一面黑窗，闭上眼，面目悲苦的杏芝又出现在面前，就是她临死的模样。他恶狠狠想，这个袁杏芝是来向老子索命啊，你这个负心的女人，要老子的命，老子偏不给！
似睡非醒间，老贾在记忆和现实交织的海洋里挣扎。
杏芝过门后，贾建国才算过上了人的生活。所有衣服上的口子全被缜密的针脚给缝补得整整齐齐，打上漂亮的椭圆形补丁。早晨一睁眼，热气腾腾的早饭已端到面前，尽管只是地瓜、窝头、稀粥、咸菜之类的粗茶淡饭，可是四海为家、无依无靠惯了的贾建国已经很满足。更何况每晚回家，被窝早已铺好暖热，有一个热热乎乎、软软和和的女人身子伴着自己。这是他做梦都没想过的日子。
很快杏芝怀孕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贾建国兴冲冲跑到杨叔家报喜，杨叔得知是男孩，当即取名为“贾栋梁”，希望这孩子将来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然而，温暖的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改变一个人的习性。老贾打小没见过妈妈的面，缺少母爱不说，粗暴的父亲对他非打即骂。在那个动荡的年代，父亲死后，他四处流浪，染上一身的坏习气。结婚头几年，他也想着好好过日子，再加上杨叔经常管束教育，他有所收敛。可时间一长，狐狸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他酒量不大却喜欢三天两头喝两口，自己喝酒没意思，经常纠集几个狐朋狗友来家，命杏芝炒上两个菜，就喝将起来。他大概觉得自己身份卑微，想借此刷自己的存在感，通过这种方式赢得大家的重视和好感。他在酒友面前，对杏芝吆三喝四，以此来显示他作为一个男人、一家之主的威力。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习惯，他隔三天不请客，就有人说，老贾咱可有日子没到你家喝酒了！老贾这时候就痛快地说，走，家去，一醉方休。
开始杏芝还能忍受，可有了孩子，家里开销大了，老贾这每月二十九块五的工资却始终没涨，日子越过越紧巴。有一次，杏芝实在受不了，就劝老贾以后别带人来家喝酒了。灌了黄汤的老贾把三角眼一瞪说，老子闯荡江湖亏谁也不能亏朋友！一个巴掌打下去，杏芝脸上留下五个红指印，吓得襁褓中贾栋梁哇哇大哭。
凡事都有个开头。这打老婆的头一开，杏芝算倒了霉了。此后，贾建国只要喝了酒，稍有不顺心就对杏芝拳脚相加。杏芝跑去杨叔那里告状。杨叔把贾建国叫来，严肃地批评了他，贾建国也跪在地上说一定痛改前非。可二两“猫尿”下肚，又不是他了。贾建国恶习不改，这就像沾染了赌博或吸毒等嗜好，三天不干就浑身难受。
杏芝只好常常委曲求全，因着孩子小忍辱负重。袁杏芝的可悲之处在于，她并没有多少反抗，渐渐地认为这就是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这样死心塌地跟着这个人过日子吧，还能咋滴？
死心就是心死。不是有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吗，当时的袁杏芝就基本处于这种状态，她每天近乎麻木地熬着日子。晚上照样招待贾建国招来的狐朋狗友，自己胡乱吃两口饭，哄贾栋梁睡觉，再一个一个把醉汉送走，等收拾完杯盘狼藉已是半夜。她只有看到可爱的儿子时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平淡如水又阴冷黑暗的日子一直到贾栋梁上了小学，杏芝在家闲着没事，被邻居叫去海边剥扇贝。虽然算不上正经工作，但一帮妇女们在一起干活，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也可以消解心中的苦闷和烦恼，还能挣两个钱补贴家用。尽管杏芝很少说话，但听着姐妹们拉东家长李家短，有时也会引起杏芝的兴趣，也会偶尔反思一下自己的生活。同时，也有人羡慕杏芝的生活，是那些来自农村的妇女，说杏芝人长得漂亮也有福气，嫁给了钢铁厂的工人，吃穿不愁为啥来风吹日晒地剥扇贝？
人总是有虚荣心的，这些话多少给了杏芝一些心理安慰。她心想，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不还有不如我的吗，谁的生活也不会十全十美不是？再加上杏芝心灵手巧，很快成了这里干活最快质量最好的女工，受到领导的夸赞、周围人的羡慕。
如此一段时间之后，袁杏芝似乎在这项劳动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生活的乐趣，她每天早上伺候贾建国上班、贾栋梁上学就兴冲冲赶到海边来剥扇贝，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只是她每天都用方巾把自己的脸围得很严实，没有人发现而已。她除了专心干活之外，开始抬头观察周围的事物，她看到蓝天高远，看到海波荡漾，看到巨大的轮船在海鸥的追逐下慢慢驶过，腥咸的海风吹过来，她深深地吸一口，使她健美的胸脯鼓荡。而就在此刻，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袁杏芝一歪头正看到一个陌生人在海产公司经理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妇女们慌忙停止了说笑，埋头忙着手里的活，耳朵里只听见“唰唰”地贝壳碰撞的声音。袁杏芝本来不太说话，当然也不必慌张，依然手脚麻利地干着活，只见她手握小铲刀，开壳、去边，小铲刀一拨，一枚雪白的扇贝肉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飞到眼前的盆里，整个过程用不了一秒钟，眼前已经白花花的一大盆扇贝肉了。杏芝专心干活，可她没想到，那两人居然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只听到公司经理说：“这是我这里干活最好最快的女同志。”听到经理的表扬，杏芝羞红了脸。又听到经理叫自己，“小袁啊，这是河南来的袁经理，正好跟你同姓。”杏芝抬眼看了一下那人，浓眉深目高鼻梁，一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正笑盈盈地低头看着自己。杏芝脸更红了，赶紧低下头。眼下，那人皮鞋乌黑锃亮，裤线笔直，裤管挽起一截，露出雪白的运动袜子。杏芝似乎闻到了他身上香皂的气味，甚至感受到男人的气息。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再看看自己身上，穿了打了补丁的水鞋，打了补丁的裤子，浑身满是泥污，散发着腥臭。杏芝觉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他们很快就走了。杏芝没再抬头，感觉到他们走远，她还能听到那人好听的河南口音和爽朗的笑声，自己的呼吸仍然摩擦着喉管，发出嘶嘶的声音，心砰砰地跳着。当然，这些只有自己能感知。
杏芝下班后回到家里，她奇怪今天并没觉得疲惫，在给孩子做晚饭时，居然唱起歌来。贾建国没回来吃饭，当他喝得烂醉回来时，她已经搂着孩子睡着了。她好久没睡得如此香甜，甚至做了一个美梦。
第二天，她照例伺候丈夫和孩子上班上学，然后自己去上班。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她换上干净的衣服，认真地洗了脸，精心地梳了头。她好久没照镜子了，但今天她在镜子里端详了自己的面庞好久。她惊讶发现自己皮肤已被海风吹得很黑，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她对自己现在的容貌很不满意，她才三十岁不到啊。杏芝比任何一天来得都早，她心神不宁地干着手中的活。她渴望再次见到昨天那个人，但直到太阳沉到海里去了，那人也没出现。
第三天，杏芝仍旧打扮干净利索最早到达劳作的地方，就像连续阴天多日盼着出太阳一样，杏芝心里似乎燃起了希望之火，有了个盼头。可是如此又三天过去了，那人再没有出现，这让杏芝很失望。
傍晚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当她打房门时，眼前的景象却如晴空打了一个霹雳，惊得她目瞪口呆。她看到，两个男人坐在自家的破沙发上，一个是贾建国，另一个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这怎么可能？
被惊呆的杏芝还没醒过神来，贾建国就令道：“这是我新交的朋友，赶紧整俩菜，我们喝一杯。”那个人也惊喜地站起来道：“嗨，我在海边好像见过你，这是你家啊，怎么会这么巧？”是那好听的河南口音，杏芝满面通红，心跳如鼓，也没答话，甚至没看一眼已放学回来独自玩弹球的孩子，一转身进了与别家共用的厨房忙起来。
其实厨房里空空如也，杏芝无处抓挠，两手搓搓又在围裙上擦擦。突然想起前几天娘来看小栋梁，拿来一小袋花生米和几个鸡蛋，藏在橱子角还没舍得吃。很快一盘炒鸡蛋一盘炸花生米端到了破茶几上。然后，急匆匆跑到工厂食堂满满地打了一小盆白菜粉条炖豆腐，回家上锅热一下又加了几滴平时不舍得用的香油，热腾腾香喷喷地端上桌。
客人和贾建国好像都很高兴、很满意。杏芝也很满意，因为这是她最高规格的招待水平了，炒菜时比平时都多放了一倍的油，但她仍然脸红心跳，脚底像踩了棉花，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啥感觉。
小栋梁在父亲的腿边蹭来蹭去，享受夹到他嘴里的一大块炒鸡蛋。贾建国拿出平时不舍得喝的原瓶“青岛特麯”，满满地给那人斟了一杯酒（其实那酒杯就是平时喝茶的陶瓷茶碗，是厂里过“五一”发的奖品）说：“今天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可就麻烦大了。大恩不言谢，干了这杯！”
直到他们把第二杯酒倒满，杏芝才约略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今天下午贾建国被派去冶金局送文件，临时借了师傅的自行车。可是他骑车技术不很娴熟，车子又高大笨重很难骑，在一个桥口的拐弯处，不小心把一个老人撞倒在地，左膝盖磕了口子，鲜血直流。那老人一只手拽住自行车前轮嚷着要去医院。贾建国正不知所措，一个身影闪到面前，蹲在老人面前，掏出一张“大团结”对老人说：“老大爷，看你也没有什么大事，要么去医院要么拿这十块自己去包包吧？”老人犹豫一下，一骨碌爬起来抓过钱，瞪了贾建国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贾建国才反应过来，一把握住贵人的手，说啥也要请回家喝一壶。
在喝酒这方面，山东人和河南人确有一拼，一杯酒下肚就成了肝胆相照的铁哥们。杏芝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陪着小栋梁玩耍，一边偷眼观察眼前的这两个男人，自己的丈夫形容猥琐、尖嘴猴腮，而那人，对，袁经理，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谈笑风生、潇洒极了。杏芝像做梦一样，这个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居然就坐在自家的沙发上！
两人越喝越投缘，越拉越热乎，很快两瓶青岛特曲就见了底。贾建国还嚷嚷，杏芝，快去给老子打酒，今晚和贵客一醉方休。可话音未落，他就出溜到沙发下面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贾建国被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满嘴酒气地骂道，臭娘们怎么不管孩子？可当他睁开眼，茶几上仍摆着残汤剩菜，两只空酒瓶歪在一边，小栋梁光着腚在床上大哭，杏芝却不见了踪影，昨晚的客人也不见了。
贾建国晕头涨脑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正站在门口挠着头皮。
隔壁的大嫂路过，瞄了一眼屋里，说，别是跟别人跑了吧？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就像一块烧红的铁块投到水里，贾建国“滋啦”一声出了一身透汗从宿醉中醒过来。他把孩子往那大嫂怀里一撂，急三火四地跑去找师傅请了假，骑了他的车子，腚不沾座子地向车站猛蹬而去。
可车站码头找了个遍，连杏芝个影子也没有。老贾正站在灯火黯淡的火车站不知所措，师傅带着几个工友赶了过来。他们大概是听到了他家的变故，下了班衣服也没换就赶来了。师傅胡子一撅一撅厉声问他原委，老贾蹲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叙述昨晚的经过。气得师傅一脚踹了他个四脚朝天，骂道：“混账东西，老婆打不跑，你还招了狼来！”
家里没了女人哪还成个家？孩子没人管、饭没人做，被窝没人叠，连床边的尿盆也没人倒。没有三天，贾建国彻底乱了方寸，再加上贾栋梁这小子不停地哭喊着找妈妈，贾建国心里像一团乱麻，看着不断哭闹的贾栋梁无计可施，一把把他拖过来摁在腿上，照屁股上就是一顿巴掌，打得孩子鬼哭狼嚎，幸好邻居及时赶过来把孩子抢走。贾建国也跌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了起来。
其实给贾建国带来痛苦的并不只是杏芝跟人私奔这件事本身，他更大的痛苦在因这件事而造成的恶劣影响。他觉得，这件事搞得满城风雨，人们都在议论纷纷，不管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这使他如芒在背，颜面扫地，但是又无可奈何。他心里常常发狠，如果找到杏芝一定把她腿打断，再见到那个河南人一定把他碎尸万段。他常常想着想着，牙齿咬得“咯嘣咯嘣”直响，拳头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脑门儿上青筋蹦起来，双眼充满血丝，放射出仇恨的光芒。
这天贾建国下了夜班，也无心补觉，又借了师傅的自行车去车站码头转悠，他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也许他们还没走远，万一能碰上。他推着自行车垂头丧气地从一座石桥上下来，刚一拐弯儿，石桥下闪出一个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是一个50来岁的人，身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眉目疏朗，长相清癯。那人说道：“这位仁弟，见你印堂发暗，面带愁容，想必有祸事临头，老朽可帮你襄解襄解？”
贾建国正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随口骂道：“老人家一死，你们这些邪魔鬼祟又都出来了！看我不揍你！”说着就推着自行车朝那人撞去。那人见来者不善，一闪身躲到桥下，说：“不听我良言相劝，三天之内必有血光之灾。”而后扬长而去。
老贾一哆嗦，迷迷糊糊从痛苦的回忆中醒过来，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自己右脚的大拇趾，现在那里麻木的没有任何知觉，但当年的疼却刻骨铭心。
尽管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一顿酒是怎么把媳妇喝跑了的？但他还是挣扎着睁开眼。他斜眼看到邻床大概已办完了出院手续，正把床底下成堆的牛奶、各种营养品整理出来，把好几篮鲜花都送给护士。他看到那中年妇女好像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可她男人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呆了，催促她说，快走！话音未落，那个闷葫芦男人已经出了病房门。
她心急火燎地刚要上前跟老贾说什么，病房门却开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坐在轮椅里被人推着了进来。老贾忙欠起身，惊喜地道：“杨叔叔，您怎么来了？”陪在旁边的阿姨说：“今天正好来给你杨叔叔检查身体，听说你在这里住院，顺便来看看你。”老贾望着年迈的老人，满怀感激，想到自己行将就木，不禁潸然泪下。赶忙招呼贾栋梁让座倒水。
其实人们通常都嫌病房里脏，不肯就座，更不肯喝水吃东西。阿姨毕竟与老贾还是有些感情的，把杨叔叔推近床边，就接过贾栋梁递过来的塑料凳子坐下。
阿姨问了一下老贾的身体状况，杨叔叔突然开口道，“今天我得跟你拉拉你爹的事。”杨叔叔上了年纪，思维大概不太连贯，半张着嘴，浑浊的眼睛望着老贾，他用劲挤着眼睛，显然是借此唤起沉睡的记忆，但好像并未奏效，老人的脑筋大概像一对久未转动的磨盘，要活动起来非常吃力。
阿姨比杨叔叔年轻不少，思维敏捷、口齿伶俐，接过话茬说：“你爸参加革命虽然比你杨叔晚几年，但他也是立了功的。”
阿姨这话似乎一下子打开了杨叔记忆的闸门，他这会儿突然思维清晰了，眼睛里放出难得的明亮光芒，兴奋地右手一拍轮椅扶手说：“那年我带着部队正在打伏击，眼看着鬼子就进入了我的伏击圈，可没成想你爸和你妈牵着马车闯了进来。怎么办？”
杨叔叔又用力挤挤眼睛，吃力地抬起右手，伸出两个弯曲的指头指着老贾，继续说：“得先救你爸和你妈呀，先把他们抢上山！”
然后又一拍大腿，说：“结果让鬼子发现了我们的行踪，伏击也没打成，鬼子和伪军调头就跑了。”说着嘿嘿地笑了两声。
“有些战士很沮丧，但是我告诉他们，我们八路军是人民的子弟兵，得首先保护老百姓。再说，抢救的这批药品，比打死那些鬼子更重要，我们正有大量的伤员需要这批药品呢。”
杨叔叔脸上又恢复了严肃：“后来你爸妈就投身八路军，参加了革命。他们那一马车药材是立了大功劳的，当时咱八路军穷啊，缺医少药。再加上你妈识文断字、会看病，她不知救了多少人，谁都知道，她是一个宝贝。你爸作战勇敢，有指挥才能，很快就成长为排长、连长。”
阿姨插话说：“那时他们还没结婚呢，不是？”
杨叔叔抬起右手摆摆，点着头，嘿嘿笑着说：“对，对，没结婚，没结婚。”
作者：杨传勇，山东博兴县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诗词学会会员，淄博市现代诗歌学会会员。散文、诗词等作品散见于军、内外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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