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加猪油”及蓝边碗
“糯米加猪油”是浠水家乡人公认的美食。家乡人表示喜欢一个人,常说“爱你个'糯米加猪油’!”但这话也可能并非表示喜欢,你听,那位乡亲就说了:“哈啵(傻冒),这是说反话,你听不出来?这是说,你又不是'糯米加猪油’,凭么事(凭什么)要爱你?”
好吧,爱你还是不爱你,暂且不论,照这话的意思,“糯米加猪油”是让人喜爱的,这个结论总不会有错。
“糯米加猪油”,简单地说,就是焖糯米饭时加点猪油。从腊肉中煸出的猪油最佳。家乡的腊肉,是生鲜五花猪肉单用食盐腌制风干而成的,其貌不扬,切开却腊香十足,观其断面,晶莹剔透,味道堪比著名的金华火腿。在家乡浠水,过年时腌制的腊肉,连同腊鱼、腊豆果(风干的炸豆腐泡)等其它腊味一起,通常穿成串,用一根铁丝吊在房梁上,一来通风,二来吊腊味的铁丝又长又滑,防鼠。
母亲焖糯米饭极其简单:从吊在房梁那根又长又滑的铁丝下方的腊味里,割下一块五花腊肉,大约两个鸡蛋大小,切丁入锅煸出猪油,至外观金黄酥脆,加入洗泡好的糯米和适量清水,文火焖煮,煮熟后拌入香葱末出锅,即可享用。
刚出锅的糯米饭晶莹油亮,肉香四溢,用筷子挑一团入口,香喷喷、软糯糯。盛出糯米饭后,锅底还有一层金黄油亮的锅巴,香脆可口,也别有风味。
若是春天,母亲会抓两把新鲜的青豆同糯米一起入锅,“糯米加猪油”便增添了粉糯与清香的风味,不仅充饥解馋,而且让人用味觉更亲近地感受到浓浓的春意与生机。
我从小就非常爱吃“糯米加猪油”焖饭,依母亲的说法,我“一顿能吃一蓝边碗”——须知“蓝边碗”是大碗。
在家乡,至少在兰溪一带,蓝边碗就是指大碗,或者说是大碗的代名词。比如有人说“拿个蓝边碗来”,去拿碗的人若是只看见小碗,即使那小碗的边缘是“蓝色”的,也定会回答:“冇得(没有)蓝边碗!”若是旁边有大碗,即使不是蓝边的,也会给你拿过来。是不是很奇怪?蓝边碗=大碗,这是家乡人的公理,不需要论证。
父亲、母亲跟我到城里生活多年,依然称大碗为蓝边碗,不管那碗的边是不是蓝色的。事实上,生活在城里后,我家根本就没有蓝边碗。对此,我家小女完全搞不懂:分明是个碎花大碗,爷爷、奶奶为什么要叫它蓝边碗?我爱人是北方人,自然也是一脸懵。
七、八十年代,似乎家家都有蓝边碗,它较现在常见的碗要扁一些,底足角度略微加大,形似斗笠,清新简洁,端庄典雅——文字描述太过局限——直接看图吧!瞧这碗,是不是很有年代感?静静地端详,它的古典、朴素与单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民国时期身着蓝褂青裙的中学生,抑或戴望舒《雨巷》中丁香一样的女子。
在这样的蓝边碗里,盛满晶莹的、香气扑鼻的“糯米加猪油”焖饭,贪吃的稚童见了会是怎样一副馋相?大概会用小舌尖舔舔正在外涌的口水吧!
的确如此。因为糯米比一般大米金贵,母亲只在家人过生日时偶尔做一次“糯米加猪油”焖饭打打牙祭。母亲焖糯米饭时,我和妹妹有时守在灶边等候,一边闻着扑鼻的饭香,一边盼着美味早点出锅。
我和妹妹年龄小,有好吃的总喜欢多占多得、分毫必争,我俩的糯米饭母亲特意各用一只蓝边碗盛好。姐姐就比我们懂事多了,她的那一份和父亲、母亲的一样,是用小碗盛的。其实,母亲知道我们都爱 “糯米加猪油”焖饭,每次做的份量都很充足,吃多或吃少并不取决于用大碗或小碗。
据母亲讲,先前我和妹妹也是用小碗,我觉得这“糯米加猪油”实在太好吃,后来再做这样的糯米饭,用小碗盛我就很不满意,定要用蓝边碗。妹妹见了,跟我“拼仗儿”(比拼,看齐),也要用蓝边碗。
再后来,在我和妹妹不断努力比拼下,用蓝边碗盛饭形成了“惯例”:但凡做了好吃的饭,我俩都要用蓝边碗。实际上有时盛一碗饭根本吃不完,母亲对我俩的简评是:“猴得多多的,生怕吃了亏。”
虽然得到了如此“差评”,但在吃饭这件事情上,只要有条件,母亲总是“惯”着我们,尤其是“惯”着我。
自从上了初中,我便每周回家一次;上了高中,每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母亲总要用蓝边碗蒸一只鸡蛋,有时辅以腊肉片或虾干,盛饭时用米饭盖住,瞒过妹妹,单给我吃,并谎称他们在家常吃。母亲觉得姐姐长大懂事了,没有瞒她。
妹妹那时也长大了些,已不与我“拼仗儿”争蓝边碗了。但我知道,其实妹妹心里是明白的,那腊肉、虾干的香味早已“出卖”了我那只蓝边碗里的秘密。并且我也知道,父亲母亲、姐姐妹妹他们是舍不得吃腊肉、虾干蒸鸡蛋的。
好几次,我端着饭碗躲在一旁,心里塞塞的:一家人都在为我付出,而我,学习却越来越感到吃力……我流着泪吃完蓝边碗里蒸的鸡蛋,鸡蛋的鲜香伴着我心里杂陈的五味,久久凝结……
多年以后,妹妹曾说起蓝边碗蒸鸡蛋的事,她说其实她是知道的,但体谅我上学辛苦,也理解母亲“偏心”,怕母亲为难,也怕我吃得不踏实,就假装不知,并有意回避。我听了瞬时泪崩!姐姐和妹妹为了供我上学,都是上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她们为我牺牲得太多太多……
“糯米加猪油”是那个年代难得吃上的美食,如今只要愿意,天天都能吃得到,但未必能吃得那么香甜;蓝边碗没有繁复精致的花纹修饰,没有绚丽的色彩,但它盛放了我们那代人令人回味、教人感叹的记忆。
凝视着这朴实无华的蓝边碗,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做的“糯米加猪油”焖饭,想起一家人围坐团聚的情景,想起那时父母精打细算的不易,想起家乡寻常人家烟火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