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与佛有缘,林黛玉到底比妙玉强在哪里?
提及《红楼梦》里的玉,除宝玉、黛玉、丫头红玉,还有妙玉。
黛玉与妙玉,一样的秀美,一样的才华横溢,一样的自幼多病,一样的仕宦之家,一样的失去双亲无牵挂,一样的与佛有缘。
黛玉的前世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这里的“西方”代指佛教发源地古印度,即古代的天竺国;三生石畔在杭州飞来峰天竺寺下,飞来峰乃佛教名山,天竺寺乃古代名刹。由此可知,黛玉与佛教的关系源远流长。
黛玉三岁时,一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说若非如此,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治愈。但是,林如海执意不从,把和尚的话当作无稽之谈。然而,《红楼梦》第四十一回,黛玉在栊翠庵的耳房内受邀品茶时,坐在了妙玉参禅的蒲团上。这一细节暗示黛玉原似妙玉,应该出家修行,奈何陷入尘网,与红尘作伴。
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黛玉与妙玉虽有诸多类似之处,但也有所区别。或许是出于主角光环,曹雪芹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较之妙玉,对黛玉有太多的偏爱。那么,黛玉究竟比妙玉强在哪里?我将从三个方面进行赏析。
01.同样是洁,黛玉是“质本洁”,妙玉是“欲洁何曾洁”
黛玉的洁体现在意象之上。
(1)竹
大观园里的潇湘馆翠竹掩映,清幽寂寥。贾政曾叹道:
“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
众姊妹在大观园择居而住时,只因有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更显幽静,黛玉选中了潇湘馆,宝玉也觉潇湘馆非黛玉莫属。
唐代诗人刘禹锡在《潇湘神》中写道:“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
斑竹,也叫湘妃竹。相传舜南巡时,崩于苍梧。娥皇、女英二妃在湘水边伤心恸哭,泪洒湘竹,竹上点点泪痕寄托哀思。
黛玉乃绛珠仙子转世,今生以泪水酬报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且又有“潇湘妃子”的美称。竹子寓意高洁,是黛玉“质洁”的象征。和竹子一样,黛玉于幽静处,避开世间纷纷扰扰,以不变应万变,以洁对抗外界的污浊。
(2)花
黛玉有一个自制的花冢,收集的落花皆埋于此。宝玉建议把凋零的桃花抖在水里,黛玉则说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在水里混倒,会把落花糟蹋了。由此可见,在黛玉看来,花儿生来洁净,凋落后也要保持洁的姿态,埋在土里,随土化去,岂不干净。
在《葬花诗》中,黛玉以花自喻,“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写出了她面对纷乱的世相不与之同流合污的独清独醒。惟愿肋下生出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的香丘。这香丘,就是黛玉所说的花冢吧。黛玉红消香断,生命弥留之际特意强调“我的身子是干净的”,即如葬的落花,“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此外,《五美吟·虞姬》也体现了黛玉的洁。垓下之围,项羽闻得四面楚歌,知大势已去,遂作《垓下歌》,自刎身亡。《五美吟·虞姬》里,黛玉抨击了英布、彭越归附刘邦的朝三暮四,歌颂了虞姬从一而终、不离不弃的洁身自好。
《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黛玉的诗是其志向、性情的外化,诗中的褒贬蕴含她对待人与事的观点。不论是《葬花诗》,还是《五美吟·虞姬》,无不是黛玉喜洁厌浊的展现。
妙玉遁入空门,带发修行,皆因治病而起,并非看破红尘,万念俱灰,才选择了出家。妙玉虽赞庄子的文好,有逍遥出世的意味,且称自己为畸零之人,但在大观园,与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为邻,唤醒了她未泯的凡心。正如惜春所说,妙玉洁净,但尘缘未断。
妙玉与湘云、黛玉对诗,与惜春下棋,与钗黛二人饮茶以及对宝玉的情愫,无不是与俗世为伍、违背出家人清心寡欲的表现。因此,妙玉的洁并不纯粹,其中掺杂着情欲。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对于刘姥姥吃茶用过的茶杯,妙玉甚是嫌弃,并说:
“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
宝玉问待众人走后,是否需要小幺儿打水来洗地,妙玉欣然应允,前提是抬来的水不能进庵门,搁在门外的墙根下。由此可知,妙玉的洁更多体现在外在的物质层面,而黛玉的洁更多体现在精神层面。
妙玉的结局,如金陵十二钗册子上的判词所云:“终陷淖泥中”,在我看来,与她的“欲洁未必洁”相关。佛门中的她贪恋红尘,若不是在惜春房里下棋,就不会被强盗盯上,也不会就此受辱,终致殒命。
02.同样是傲娇,黛玉是目无下尘的佼佼者,妙玉是超然不群的槛外人
《红楼梦》第五回写道:“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第六十七回,作者借赵姨娘之口写道:“那林丫头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黛玉的高傲是寄人篱下的自卑反向作用的结果。随着双亲的相继离世,黛玉从一位官宦家的千金沦为寄居在外祖母家的孤儿。这样的落差使她萌生了自卑感,高傲是她用以保护自己的盔甲。
《红楼梦》第八回写到,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黛玉没有了巡盐御史的父亲作为依恃,很有可能会被贾府的人怠慢、轻视,她的傲娇是于此的反击,也是自尊心强的表现。就像《红与黑》里的于连,在上流社会里,他太自卑了,一系列过激的反应是他为了保护身心不受伤害所采取的手段。然而,黛玉尽管孤高,但能与众姊妹和谐相处。她在探春发起的诗社里尽情挥洒笔墨,展现出众的文采;指导香菱写诗;也曾重建桃花社,担任社主。
妙玉则孤僻成性,她的傲娇,比之黛玉,有过之而不及,这与她的举目无亲不无关系。黛玉有亲戚可以投靠,但是妙玉有什么呢?不过孑然一身而已。
妙玉自称槛外人,表明她不合于世俗。贾环说她最讨人嫌,“老好人”李纨也说她可厌,不愿理她,甚至旧日相识邢岫烟也说“她也未必重我”。可见,人缘差的妙玉着实是孤零零的畸人。
这让我想到了郁达夫的“零余者”。郁达夫对“零余者”的定义是:“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妙玉于此有些类似。她的傲娇惹人厌,她的香消玉殒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同情,恰如“世难容”里写的那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过洁世同嫌”,这里的“洁”与其说是洁净、高洁之意,不如说是妙玉过于超然脱俗的孤高。
黛玉与妙玉的傲娇,其程度不一,众人的反馈也不一样。由此可知,凡事都要把握一个度,适度尚可,如黛玉,高傲但能与人共处;过犹不及,如妙玉,太过高傲,令人避而远之。
03.同样是爱情,黛玉是真性情的流露,妙玉是芳心暗许的遮遮掩掩
脂砚斋评黛玉在爱情里的表现为“情情”,即对对己有情之人有情。
从黛玉初进荣国府,与宝玉初次相见时的似曾相识之感,就已注定黛玉对于宝玉情不知所起的一往情深。黛玉的“情情”流露的是爱情里的纯粹与真情。
第一百十五回,甄宝玉来到贾府,紫鹃思忖:“若将那甄宝玉配了他(黛玉),只怕也是愿意的。”
笔者不以为然。黛玉爱的是明见心性的贾宝玉,而不是追求功名利禄的禄蠹。甄宝玉先时也曾像贾宝玉那样对旧套陈言深恶痛绝,但是此时却“改邪归正”,致力于立德立言,忠孝两全。虽然甄宝玉与贾宝玉在相貌身材上并无二致,且不说木石前盟,就是甄宝玉大谈文章经济的迂腐,也为黛玉所反感。
和宝玉一样,黛玉的性格里含有反封建的因素。在袭人、宝钗劝宝玉读书上进时,黛玉不曾有过这番规劝。可见,黛玉并不迎合以贾政为首的维护封建秩序而提倡经世致用的一群人,这是黛玉性情率真的体现,也是宝黛二人情投意合的原因之一。
“小性儿”是黛玉对待爱情的一种态度。她时常因“金玉良姻”而大发醋意,也因寻常小事而使性儿,赌气(如黛玉误以为宝玉将她给的荷包送给了小厮们,一气之下把做到一半的香袋剪破);在得知宝玉要娶宝钗时便心灰意冷,唯求速死;也曾在宝玉的通灵玉不翼而飞后,见金石旧话成真的可能性渺茫而自喜......
黛玉的小性儿,很大一部分归因于她的敏感。若不是痴爱宝玉,怎会如此多愁善感。对于关系浅薄的人,自当心如止水地看待;但对于关系特殊的人,不同寻常的举止皆因一个“情”字,就像黛玉之于宝玉的小性儿。
妙玉是黛玉隐藏的情敌,只因妙玉太善于伪装,黛玉浑然不觉,也因此感受不到威胁。作为道姑,妙玉本不该违反出家人的清规戒律,但她还是这样做了,只是不像黛玉一样明目张胆地追求所爱。
妙玉对宝玉的情意,是隐蔽的,含蓄的,内敛的。然而,无论如何隐藏,也无法瞒天过海。《红楼》第五十回,李纨让宝玉到栊翠庵取梅花,一则是她厌恶妙玉为人,二则也是她看出妙玉对待宝玉与别人不同,有特别的情意在里面,宝玉去折梅花,妙玉不会不给。宝玉擎梅返回,声称“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从中可以读出妙玉当时的正言厉色。
如此刻意的隐藏爱慕之心只能是欲盖弥彰。《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嫌弃刘姥姥用过的茶杯,却把自己平时用的绿玉斗拿来给宝玉用。素称“洁净”的妙玉在爱情面前,早已把“洁”字忘在了九霄云外。妙玉之心已如此明显,但她仍然倔强地不肯承认,对宝玉正色道:“这次吃茶是托宝钗黛玉的福,你自己要吃,我断不给的。”可见,妙玉的爱,有卑微,有难以启齿的无可奈何,有近在咫尺却唯有若无其事似的隐忍。
黛玉与妙玉相比,黛玉是幸运的,自由的,因为尘俗中的她可以随心意表达情感,没有太多的顾虑;而妙玉是悲哀的,凄惨的,因为她在空门与红尘之间挣扎徘徊,难以取舍,无法决断。妙玉有一颗炽热燃烧的尘世的心,但却受道姑身份的束缚。可以说,她的走火入魔是二者矛盾斗争的结果。妙玉的情感之路,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尽头。曹雪芹对妙玉惜墨如金,可她依然是《红楼梦》里不可忽视的角色,不仅仅因为她属于金陵十二钗的一员,还在于她默默付出的、无果的爱情令人扼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