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春刀削面
她穿着围裙,上二楼去,对儿子说,下来吃饭。她一个人下来,吃了一会又上去了,说下来吃吧,儿子。但她的儿子始终没下来。
秀春开了一家削面店。削面店里人不多不少,勉强维持。这条街上许多家店相继转手,麻辣烫店,饺子店,回勺面店等等,都先后倒闭了。她的店也岌岌可危,宛如风中将要崩裂的悬崖。底店房东前几天来了一次,要求涨房租,隔壁的米线店老板红红进来,对她说,现在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虽然两家平日有竞争关系,现在却生发出同样的感喟。红红问,你们打算不打算走。去哪里,她问,她感到一片茫然。她之前也想过离开这里,但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她想着,哪里都一样,一样的晦暗不明。餐饮业不好做啊。况且儿子还在这里上初中。
儿子的身体抽芽一样迅猛生长,长得十分颀长,她担心他的膝盖承受不了他长长的身体。但他的身体很单薄,在风中会来回摇晃。她一直让儿子多锻炼身体,但儿子一直说,没有时间啊。她想,儿子一直在忙什么呢。
每当放学,儿子都会在一个固定的时间段回饭店,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好像被风吹回来的。儿子的脸上不悲不喜,好像过早地看清了世事的真相。后来她才知道,儿子在那时就处在危险的境地了。
秀春刀削面店很整洁,每件东西都放在应该放置的位置上,碗与勺子、水杯在橱柜中,筷子在筷匣里,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玻璃光可鉴人。墙壁一层不染。一面墙上挂着财源广进的牌匾,对面墙上则挂着电视,经常打开,偶尔有电视剧,还有新闻,广告。很多电视剧她都看了一些片段。电视剧大体相像,同时看好几部也并不觉得吃力。厨师——她的丈夫正在玻璃隔开的厨房里削面。削面机很好用,只需要把面团放进去就好了。但他有时候喜欢自己削,将面板放在肩头,脖子卡着面板一端,与耸起的肩膀一同支撑住面板。另一只手手握削面刀,很快速地将面削到锅里,白色的面条如同雪花纷纷扬扬,在锅里缓慢展开。刀与面发出很有节奏的身音。他好像一个技艺出众的提琴师,闭着眼沉醉地拉着小提琴。如果不是因为种种原因,他说不定已经当了有名的提琴家。
红红最近常常来她这里。有时候到了中午,就买她这里的削面吃。她说免费吃吧,但红红坚持要给钱。而且每次都要她丈夫亲手削面。她说她爱吃手工的面胜过机器。她一边吃一边夸赞她丈夫的手艺。
回到家以后,儿子通常先吃饭,然后上楼做作业。也有时候来不及做饭,就先上楼写作业再下来吃饭。但那天她叫了两次,儿子都没有下来。她准备一会再上去一趟。三个客人一起来了,看了看菜单,要了两个大碗,一个小碗,又要了豆腐干、鸡蛋与香肠。她给他们拿来一茶壶水,还有三个杯子。他们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她站在门口,系着围裙,看到外面的云渐渐向这边移过来,好像大兵压境。她没来由有一种郁闷之感。她想着,一定有什么事没做。忽然想起来,她是想要上楼去的。后来,她才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上楼。也迁怒到那不早不晚来到饭店的三个人,他们好像专门挑那个时间来一样。如果以后再见到那三个人,她一定会问问他们。但一切都晚了。
她的心中充满了苦涩的回忆。好像在喝一杯调得很浓的咖啡。
三个人穿着白衬衫,西服裤,大概是附近某个单位的职员。他们谈了谈工作上的事,然后又品评了一番共同认识的几个人,包括领导。她偶尔觉得有意思。但大部分都很无聊。她想,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呀,林子大了不同的鸟真是多啊。
像自己的丈夫,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写的人啊。他宁愿在饭店里削面也不会去关心那些无聊的琐事的。如果有厨艺比拼大赛的话,丈夫一定会拔得头筹。丈夫是一个多么单纯的人啊,多么好的人啊。她即使重头再来,也一定会再次嫁给他。丈夫切面时那认真细致的模样,一丝不苟的胡须,出神入化的手法,让人想要一次次地嫁给他,以及他的手。
三个人来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午间新闻。里面先是播报一些国际大事,而后又讲各个地方的事。一些事较为平常,一些事则有些新颖。她没有注意听,她听到的是顾客的说话声、机器的轰响声,以及外面街道的车辆声。它们互相构成又彼此消解。
儿子经常在二楼写作业,或者发呆。她以前还常常关注他,但后来习惯了让他独自一人待在那里,就不大去二楼找他了。她害怕打扰他。这样的害怕几乎让她害怕。她想着,自己为什
么会害怕自己的儿子呢。但儿子自从上了初中,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好像失去了心,成为了一个没有个性的人。她问了她的朋友和其他的人,发现许多孩子都是如此。但她的儿子似乎格外严重。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和丈夫说了,丈夫一开始说,他一直都是那样吧,难道有什么不同吗。她说,我觉得不一样啊。丈夫眨了眨眼睛,吸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她想,儿子大概和随遇而安的丈夫很像吧。
因为饭店的忙碌,他们不大去学校开家长会,不大知道儿子的表现,也不清楚他的成绩状况。当他们问起儿子学习情况时,他总是想用别的话掩饰过去。直至她疾言厉色地问,到底考了多少。儿子才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的大致成。她又问排名,儿子也说得模棱两可,好像在说一个不认识的人。儿子的老师打来电话,让他们去一趟学校。丈夫说,你去吧。
丈夫曾经和她说起过自己的学校生涯,因为他学习出众,一些不喜欢学习的学生总喜欢抄他的作业。后来他们发现抄作业太累了,浪费了大好的青春时光。于是他们就想着让他写,他一开始碍于情面帮一个同学写了,很快其他同学就闻讯而来。他们就像苍蝇一样围绕着他,向他挥舞着作业本,他的桌子上便堆了横七竖八的作业本。看他不愿意的样子,有人威胁他,如果你不把我的写了,明天放学我在路口等你。其他人也说,我也一样。他便一直写,直到很晚才勉强写完。第二天老师留的作业更多了,找他帮忙的人也更多了。他写到很晚,依旧没有写完。第二天他就被几个人拦住,打了一顿。但他没有看清是谁。他们将麻袋罩在他头上。因为校园问题,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他没有读完高中就辍学了。在那之后他就不大喜欢学校了。秀春问,你为什么不和父母或者老师说呢。他说,没有用啊。父母不怎么管我,老师则说他不相信他们会做出那样坏的事。后来你就去学了做饭。是的。
她来到儿子的学校,发现自己好像来到了一座迷宫。她不知道学校为什么要设计得这样复杂,过道很多,交错纵横,仿佛立交桥一样。虽然每个房间都有号码,但号码十分凌乱。305挨着的竟是503,而且不只一个305。当她询问门卫与路过的老师时,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门卫指了一个方向,让她从那里走,而老师指的方向则相反。她有些犹豫不决,因为校园看起来很大,如果走错了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走回来。
有一段时间,儿子常和红红一起做游戏。但在秀春看来,有的游戏并不恰当。毕竟儿子就要长大了。譬如说,红红自己坐在门外的椅子上,让儿子坐在她身上,她则来回颠簸,好像一条小船。秀春觉得十分危险。她会突然走出来,对儿子说,快回家做作业吧。儿子则咯咯地笑着,好像一棵春天时节开了满枝繁花的树,每一片树叶都闪耀着贝叶经书一般的光芒。红红也咯咯笑着,像一只卖弄风情的老母鸡,她想着。但儿子说,我还要玩。
红红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在秀春家中。有时候甚至出现在儿子的屋子里。或者从楼梯上飘下来。她轻盈的身体不发出一些声音。秀春很想问一问她,到底在做什么。但红红一脸春风一般的笑意,让她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有一回秀春上到二楼,听到里面传出来红红的笑声。她敲门,里面安静下来。接着儿子打开门,问她做什么。她说,你要不要吃饭。儿子说,我一点也不饿,一会再说吧。红红笑着看着她。她瞪了红红一眼。她问,店里不忙吗。红红说,也还好,有人照看着。
秀春走错了,她不得不回到最初的起点,再往另一个方向走。她遇到一个认识的家长。她问家长到底在哪里。家长看了看表说,啊,我也不知道。她的脚步匆忙,说,快到约定的时间了。两人结伴同行。原来两人的孩子的家长都被约谈了。她们在路上找到了老师。反而有些怀疑,如此容易就遇到的老师会不会就像西游记里面红孩儿派人请父亲牛魔王一样遇到假的孙悟空变成的牛魔王呢。但老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她们说,我已经等了你们好一会了。跟我来。她们只得跟着她,来到一栋楼内,这栋楼两人经过了好几次,但都忽略了。上了三楼,进入一个办公室,但还要再进去,原来办公室里面嵌套着另一个办公室,如同套娃一样。怪不得她们找不到,就是套娃本身也找不到啊。老师转过身,先把两个人的孩子的情况诉说了一回,接着问起他们在家里的情况,秀春说自己是做小生意的,没有太多时间陪伴他学习。而另一个家长是全职太太,但也不大关注孩子的状况。老师敲着桌子,说,这样下去不行啊。你们应该多关注孩子。虽然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但也要有良好的行为习惯啊。老师转向秀春,秀春看到老师脸上一个浅浅的斑痕。她想给老师拂去。但老师对她说,你的孩子好像有一些状况,你应该带他去看一看心理医生。秀春吃了一惊,还侥幸着问,是我的儿子吗。老师点点头,说,是的。他表现得有些异常,和一般的学生不大一样。比如大家都认真自习时候,他就会走出来,对老师说,我要出去走一走。老师还没同意,他就跑出去了。事后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不记得了。他说自己一直在班里待着,但我再问其他同学,他们都说他出去了。还有其他老师反映的别的事,比如他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也不认真听课,只是笑。笑得让人不安。问他为什么笑,他也不回答。另一个家长也说,这样是有些怪啊。
她问儿子,你在学校感觉怎么样。儿子说,学校吗,还好吧。他说,我今天要出去了。你要去哪里。儿子说,去同学家。儿子一整晚没有回来。她很感焦虑,问丈夫,丈夫说,没什么,一切都会变好的。至于老师说的,大概是青春期的原因吧。她说,怎么会呢。我看他也好像不大正常。她给儿子打电话,但儿子没有接。她想要大声地咆哮,或者大哭一场。她对丈夫说,我要带他去医院。丈夫抬头看了一眼她,又低头看着手机,说,想去就去吧。反正家里不会缺少一个病人的。
晚上,她联系另一个家长,家长说她的儿子也不见了。留下一张字条,也说是去同学家。他们大概是一起去的。不必太过焦虑。她和家长聊了很久,她们都互相鼓励对方,对方说,如果你想要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一些。但秀春没有哭。她当年没有哭,现在也不会哭。
当年秀春来到这个城市时候,她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那时她的母亲刚去世不久,父亲则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她等了很几天,都没能等到父亲,她问别人父亲去哪里了。别人说你的父亲大概不会回来了。你想想办法吧。她去了一家饭店,拜厨师为师学艺。厨师做的菜口味很好,她以前来这里吃过,厨师问她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她说了自己的境遇。厨师说,那么,我教你五道菜的做法,你学会了也可以当厨师。但不能在附近当。她点点头。厨师便教她。教了两个,她觉得自己的厨艺大进。厨师还有一个徒弟。徒弟对她说,你学会了吗。她说差不多。徒弟说,那么,我们走吧。去哪里,徒弟说,我学会了另外几道菜的做法,而你学的是我不会的,我们出师了。她问,可我们不和师傅告别吗。他说,师傅不会同意我带你走的。她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不喜欢自己的徒弟们走得太近。她便和他一起走。他们连夜乘车,来到一座城市。她问他下不下,他摇摇头。又走过五站或者更多,飞驰过更多的原野与村舍,他说,我们走吧。两人下车。后来,她很难想明白当时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跟他走了那么远。她问他,他说,大概是因为爱情吧。但到了新的地方,他们做的菜似乎缺少了神髓与韵味。两人尝试了不同的做法,看了许多菜谱,但都不能做出从前的味道。她说,大概是水质的原因吧。丈夫说,我们不要开菜馆了,开一家削面店吧。
自从削面店开张以后,她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她偶尔想着要回家乡看一看,但总是没时间,或者有了时间之后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丈夫说,回到家乡就是回到过去,难道你想回到过去吗。她当然不想,但她不大知道丈夫为什么不想。就因为校园的不愉快吗。丈夫想了想,说,不是,也说不上,但绝不是你说的校园问题。因为我已经完全忘记了。
但第二天儿子没有回来。她们都很着急,联系了学校老师,警察,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红红似乎也很着急,不断地问她儿子回来没有。她没好气地说没有。红红说,应该出去找一找。两人就在大街小巷中四处询问。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这样的孩子。她拿出儿子的照片。路人都摇摇头。另一个家长也加入了寻找孩子的行列。她们又去了火车站,问售票员有没有看到过他们。她们翻看监控,查找购票记录,终于发现了两人的踪迹。原来两人已经搭上了去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车。而这座城市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她的老家。她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她要回去一趟,你要不要去。丈夫说,还是你去吧。她便和另一个家长买了时间最近的票,一起去往她的家乡。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从前她觉得那么远的距离现在似乎也缩短了。好像随着一个人的长大,世界在变小一样。
她们下了车,便一家旅店一家旅店地打听两人的下落。旅店服务员给他们看客人名单。她们找到一家两个孩子住店的记录,但那是昨天晚上的,今天已经离开了。两人问老板知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老板说不知道。两人继续向前走。她们猜测着他们的去向。秀春说,那里有一座公园,我们去找一找。
公园的中心是一个喷泉,水柱源源不断地从地底喷出来。好像源自地底的不息欲望。周围有小孩来回奔跑,踩着水玩。还有人用双手掬水,洗自己的脸或者手臂。润泽万物的水,上善若水的水。两人绕着水柱转了一周,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她们看到一边有一座游乐园,另一边是一家新华书店,两人直奔游乐园。有一条弯曲的卡丁车跑道。两辆车发疯一样在跑道上奔驰。她们看到了两个孩子,正在车上愉快地驾驶着车辆。他们发出的笑声让整个公园战栗。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就大喊,儿子,儿子。她们追逐着他们,一直跑到终点。两人下了车,她们跑过去抱住他们。她摇晃着他的身体,问他为什么和同学偷偷跑出来。为什么啊。
她们将孩子送回家前,还到故地重游了一番,一些街道发生了变化,楼层更高了。还有一些路还在修。现实与记忆相互交织,两者互相修改,撰写出她的一本个人编年史,最后都随风飘走。她看到一些老人,猜测他们的往事,其中也深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这时候起了风,她们问孩子冷不冷。一个说,冷。于是她们走进一家运动品牌店,给他们买了两件运动外衣。秀春儿子喜欢套头装。
丈夫对儿子说,你漫游得怎么样,有意思吗。儿子有点不安地挠着头,说,大概是有意思的。丈夫没再说什么,继续去拉小提琴一般拿着削面刀削面。秀春脸上挂着劫后余生一般的笑容。她说,今天我们早点关门,出去吃一顿外面的菜。我听说那边开了一家很好吃的烤羊尾店。那里的羊尾很好吃,虽然不多,但味道很好。
但最后没有成行。忙碌了大半天,到了黄昏时分,丈夫脱下围裙,拿起挂在墙上的衣服,说,我出去一趟。就没再回来。她给他打电话,不通。她以为他没带手机,去找,也没有。
红红这时走进来,她笑眯眯地看着儿子。说,你终于回来了。秀春说,是啊,小孩子太贪玩了。秀春说,男生贪玩是好事,以后有出息。秀春没来由地生气,背过身去收拾杯盘。她说,我们一会要关门了。红红问,今天提前下班吗。她说,是的,我们要去外面吃饭了。红红看着儿子,摸着他的头,说,去外面玩得开心吗。儿子点头。但很快低下了头。红红问,你爸爸呢。儿子用鞋磨着地面,说,不知道。一个顾客走进来,秀春说,抱歉啊,今天早下班。她很快收拾好了餐桌与器皿。她拉住儿子往出走。红红也出来。秀春拉好卷帘门。
这时丈夫打来电话,她骂他,你去哪里了。丈夫说,一个朋友找我。今天回不去了,你们先去吃吧。她没有带儿子去饭店,而是去了车站,买了去另一座城市的票。儿子问,去哪里。她说,去看一个人。他说饿,她带他去车站附近的快餐店吃饭。他要了一碗面,很可口。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的面如此好吃,也许因为自己饿了。
她带他在那里转了半天,他不知道她到底想去哪里。最后他们乘坐地铁,来到一处偏远的地方。他们走出地铁站,看到外面一片冷寂的颜色。好像是寂寞本身。他看到天空中仿佛闪过流星,但只是一瞬的事。但一瞬好像决定了许多事。他有些知道她要带自己去哪里了。他说,我不想去。但她拉紧他的手。他看到了红色的十字标志。她带他穿过一条马路,路上停着一辆大卡车。卡车突然动起来,两人向马路对面奔跑。
他们来到一座医院。经过一道严密的安检后走进去。一个双手被反剪的人从他们面前经过,脸上挂着迷惘的表情。他们先去大厅办理手续,挂号,交费。经过二楼走廊时候,听到里面一个医生在问一个人问题,九加五等于多少。好半天没有听到回答。一些人拿着表格走进去,一些人出来。一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和母亲一起等在一个屋子外面。秀春带着儿子也停在这里。那个母亲和她攀谈起来,她们说起儿子,都怀疑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异常。那个母亲说,他一直沉迷在游戏里,基本上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也没有了生活的希望,到后来打游戏也不能让他觉得快乐了,他觉得生命没意思。秀春说,现在的孩子,好像和以前很不一样呀。那个母亲的儿子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但又没办法改正的瘾君子一样。他完全地迷失在了自己的困境之中,并以之为乐。
一对父子走出去,一个护士打开门,探出脑袋叫号。那对母子走进去,秀春和儿子在外面等,她忽然觉得忐忑,像是坐在开得很快的车上一样。她之前对于速度很感恐惧。而现在,她因为不能知道儿子的情况而不安。她想,自己害怕的事物其实都是一样的,害怕失控的感觉。那对母子走出来,母亲的脸色不大好看,她们匆匆说了两句,护士就让秀春和儿子一起进屋。后面还排着许多人,他们在更远一些的排椅上坐着,两三个坐在一起,看不出谁是更不正常那个。医生问了一些问题。有时候她回答,有时候他自己回答。她说,她有时候感到无助。医生说,那么,如果你们要给你们之间的关系打分,一共十分,你们准备打几分呢。她说,打七分,仍有希望。他则说,打五分,不好不坏。医生问为什么,他说对一切都不大满意,尤其是来到世上。医生让他去另一个有检测仪器的房间做检查。他的头上挂满了电线之类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理发店做头发的人。
她去上厕所,发现一则有意思的笑话:精神病院内医生与病人玩老鹰抓小鸡游戏,院长呵斥道,就不怕病人飞走了。她一开始没看明白,努力想使自己保持清醒,终于看懂了,苦笑了一下。
她出来,发现儿子不在了。她四处寻找,慌乱不已。就在她要出去时候,发现儿子从卫生间走出来。她抓住儿子的手,说你为什么要去卫生间呢。她有点害怕他会飞走。她抓住他。试图让对世事不大满意的他满意一些。
回家路上,她给丈夫打电话,但打不通。丈夫好像一直在忙。也许丈夫在忙碌。她发现自己在为他找借口。她想要将不好的消息告诉丈夫,想要让他与自己一同分担这样的不幸。她又打了几次,都不能打通。她感到自己像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儿。所有依靠都已化为乌有。她打算把店关掉,到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但当回到家时候,她发现似乎有人在。她以为是别人,但发现是丈夫。她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丈夫说,我不喜欢电话的声音。我把声音都调成了静音。她坐在床上哭。她告诉他儿子似乎有抑郁症。
那时候她大概就预感到会发生一些什么。
红红坐在秀春儿子床边,她送来及时的关心,她亲手做了一碗馄饨给他。他说谢谢你。她说多吃一些。接着她让他坐在她身上吃。他说不方便吃饭。她说你先吃。他一边吃,她一边摸着他的胳膊。她说,你的胳膊很柔滑。年轻真好啊。人如果不会老去就好了。你觉得我老吗。他说,你不老,你也很年轻。她将舌头递给他,好像递给他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东西。
红红告诉秀春儿子,你知道吗,我以前也喜欢过你的爸爸。他很吃惊,又有些不安,他说,那么,你对我的好就是因为我父亲。她说,有一部分,但不全是。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年轻时候你父亲很俊朗。虽然他高中时候就离开了学校,但在社会的学校里学到了更多的事。你母亲那时候刚怀了你,你父亲感到不安,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有孩子的生活,于是经常来找我,我很会安慰人,他说。儿子说,像安慰我一样安慰他吗。她说,有些像,但也不完全一样。她给他捏肩,他觉得很放松。好像是按摩店按摩一样。他掩面说,我常常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她说,你什么也不需要做。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说,我总觉得不大好,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好,好像迷失在了雾气里面。你的母亲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才想要搬走的。他说,也许因为我爸爸。她也可能只是说一说,她在这里已经住了那么久,大概不会真的搬走。搬离一个地方是困难的。尤其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当然,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但适合居住。你知道吗,我想居住在一个漂浮在空中的岛屿,一切海水都漫不上来,一切雨水都不能淋湿。但这个岛屿并不缺乏水,它只是相对高于地面罢了。红红握住他的手说,是的,你是想住在这样的岛屿,你和我说过几次。但这样的岛屿是很少的,几乎没有。他说,是有的。在天的那边。越过山,越过海。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但我们可以突破阻碍,在特殊的时候。什么时候,生死的一瞬间。世界的大门只有在那一刹才会真正向我们打开。而我们会在那一瞬间化为乌有。那是每个人的终点,也是另一个起点。红红问,你不觉得孤单吗。他说,有点。她伸出双臂拥抱他。他的手围在她的背上,她将脸贴在他的脸上。这时候门打开了。
秀春对红红下了逐客令。红红的脸上泛起红潮。她想要解释什么,但没有解释。红红事后却说,只有我能安慰他。红红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他之前就尝试过许多次了。只是后来成功罢了。他是一个坚韧不拔的人。秀春睁圆了哭红的眼睛说,你闭嘴。红红还想说什么,但秀春走过去,啪的一声,给了她一个耳光。秀春抓住她的领子摇晃,好像摇晃一瓶酒,泛出酒沫。红红挣脱,逃走了。
她感到,自己拽着儿子的手越来越沉重,马上就抓不住了,而儿子,好像被另一只无形的手拽着,一直拖向无底的深渊。也许,他乐在其中。
二楼的卧室里,半遮着窗帘,阳光斑驳地落下来,散落着儿子的书与文具。儿子在学校里虽然表现不好,但学习并非不好。起码没有看上去那么坏。他只是将别人用在学习的时间用在悲伤上罢了。他的悲伤让他举止优雅。露出梨涡浅笑。而老师看到的只是浮在表面的分数,其实那些题他都会,但不想要去做。他发现自己无法给自己写作业的理由。他会写但不写。考试时候,他宁愿看着老师发笑。他们说他不正常,他有时候也觉得是这样。正常人不会对正常的事有疑问。而现在他开始质疑一切,嘲笑一切。好像自己是万物的标准与尺度。同时他也怀疑自己,自己一定是对的吗。自己也许是全部的错误与偏见。他因此也嫌恶了自己。他抱着与世界共存亡的心态看待着此间。而红红总是让他觉得兴奋,有时候也有绝望。她好像具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母亲有一回说她像是狐狸精。他不知道她身上为什么有那样的魅力,也不明白自己身上青春力量的来源,他只觉得和她做什么都很开心。他身上的力量如同潮汐遇到月亮一样涨起,但每次过后都会很累。这大概是他身入险境而不知返的原因之一。他进入了一座迷宫。一座其他人早已在场,他的父亲,红红,母亲还有其他一些人,似乎他们一直在等他,等着为他设置一个绝妙的迷宫。他当然能够走出来,并且杀掉迷宫里的怪物,但他感到气愤。他们为什么要设置圈套。
在书桌上的一本书里,有一封叠好的信。他写着,我的离去与任何人无关。请让我永居在异乡,因为现世的一切让人觉不出希望。好像一场梦魇。如果想要寻找我,就请到我的梦中吧。因为梦是一个人最好的皈依。我的梦才是真正的现实,而现实只是梦的反照。
秀春刀削面店的餐具不再整洁如初。人们来到这里,会感到一种悲伤的气息,好像渔村的海水味道。人们走出刀削面店,感到仿佛吃的不只刀削面,还有刀削面的刀。人们便不大再来了,很少有人喜欢温习悲伤。他们只是礼貌地致以安慰。有的觉得不解。秀春开始忘记客人对于香菜与葱蒜等的喜好或厌恶。但她对男孩很好,给小男孩多加鸡蛋与豆腐干,以及香肠。
丈夫是一个很平和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现在他也觉得悲伤起来。悲伤好像涨潮时翻滚的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溅出白色的浪花。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吃了一个很涩的果子,唇齿都觉得发麻。他终于开口了,但也觉得无尽的空虚迅速包围了自己。他说,我在街上看到了儿子。秀春红着眼睛问,在哪条街。丈夫说,说不好,像是门前这条,但又好像隔着街那条。秀春就拿着儿子的衣服。她说,儿子怕冷。她拿着衣服在街上四处走,但找不到儿子。见到人她就问,你们见没见过我的儿子。她的声音凄清而茫然。来到一家水果店,她又买了橘子,因为儿子平时就喜欢吃橘子。有时候吃火锅,儿子也要将橘子涮进辣汤里蘸着麻酱吃。
吃橘子让儿子觉得快乐。有一天他吃了五十个橘子。当她打开他的房间门时,看到的是满屋黄绿相间的橘子皮。有一些似乎在空中漂浮,磁悬浮列车一般。他正坐在漫山遍野的橘子之中,好像一个王者。他指挥着全部的橘子,向着宇宙深处运行。橘子正在他身下,如同舟车一样抬高了他。但他像是久居深宫的皇帝一样,大声地咳嗽。橘子耗尽了他体内的水。他如同一条在礁石之中游泳的鱼。
秀春拿着橘子在街上四处走。好像提着鲜红的灯盏。她的面容在灯光中显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