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去看一处冷风景(苏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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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的头一天,气温炎热。我在导航上锁定眉山的苏洵家族墓,驱车从成都西郊向南驶去。

这墓地又名苏坟山,位于岷江东岸,和眉山市区隔江相望,知之者甚少。我问过三位已毕业的眉山籍学生,她们都优秀,爱读书,有一位童年时去过,但印象已经模糊了。另两位则没去过,也没听说过。

这是正常的。眉山最有名的,是城中心的三苏祠。从三苏祠到苏坟山,中间隔了条岷江,还有二十公里的车程。的确是有些偏远了。高速路上,车辆之多,且风驰电掣。

我在一个名为土地的收费站出了高速,两耳立刻清静了。名为土地,我猜,该是有一座土地公公的小庙吧

路上车和人都少了,农作物在35℃的日照下,旺盛而又有点蔫耷耷。随后,我从四车道拐入双车道、单车道,正担心会车怎么办,导航再发指令,又拐入条更窄的村道,缓缓爬坡。道两边种着柑橘,用水泥桩和铁丝网隔离开。农家散落其间,一片静寂。我有点怀疑,路走对了没有呢?

到了山脚,看见前边停了台大货车,并排还停了辆火三轮,把路封死了。我只好把车停在一户院落外,顺便再问问路。导航在乡村道上,有时会东拉十八扯,乱指点。院墙根的丝瓜架上,黄花开得正好。院门大开,两条小狗冲我狂叫,相当凶悍。这种狗我领教过,多年前的冬天,我从老家阆中回成都,在乡场上被咬过,隔着牛仔裤、毛裤、秋裤,硬是咬出了两颗血红的淤青,痛得钻心,幸好没破皮。

一个婆婆边呵斥狗,边对我说,莫怕、莫怕。我就问,我去苏坟山,不晓得路走对没有呢?老婆婆摇摇头,可能她也不晓得,或是没听懂我说啥。但她热情说,你进来嘛。随即转过头,朝屋里喊了一句。院坝里铺着席子,晒了些玉米。一个大嫂出来,约莫四十岁,面相极善。我又问了一遍。她举手高过肩膀,向背后一指,说,这就是苏坟山。又问我,你从哪儿来呢?我说从成都,从小喜欢苏东坡的诗,就想来看看他父亲的坟。大嫂说,对的嘛、对的嘛。你从这儿开上去,一公里不到,就看见苏洵的墓地了。

火三轮开走了,空出一条窄道来。大嫂替我看着路,我上车点了油门,小心擦过大货车,向山顶而去。

我书房的墙上,贴了张苏轼的《寒食帖》,虽系印刷品,但高清宣纸大图,还原很好,原作上的水渍驳痕纤毫毕现。拿指尖摸一摸,手感都是旧的。

《寒食帖》的内容,是苏轼手写的两首《黄州寒食诗》。《寒食帖》是名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但凡在书法上下过点功夫的,或者喜欢字画的,都晓得这个帖。但《寒食诗》不同了,在今天出版的苏轼诗选中,少有选入这两首诗。我还请教过两位研究古代文学的学者,似乎对这两首诗也不甚了了。

然而,我觉得,这两首诗相当重要。缺了它们,苏轼的人生就不完整,就像是假的。可叹的是,我们通常所描述的苏轼,的确就是如此的,有时虚假得像表演。

我曾在小说《坡地手记》中,借小杨老师之口说,写好一棵树的最好方式,是写出树的伤口。

贬谪黄州的四年,形同流放,是苏轼的伤口,《寒食诗》是从伤口滴出的泪。很久以来,苏轼被贴上了一个标签,潇洒,或者洒脱。即便再是吃苦、受委屈,也能打趣、调侃、自嘲,一嘲了之。这也有凭证,凭证多的是,“一蓑烟雨任平生”是最经典的例子,被引用得都成鸡汤了。《寒食诗》是个例外,甚至都有点像意外了,苏轼会这么绝望么?欣赏《寒食帖》的人,看重的是书法,诗在说什么,不重要。可能还会有错觉,他抄写的是两首别人的诗。

诗的全文如下: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诗中的“坟墓在万里”,即是苏坟山,他父亲、祖上的埋骨之地。相距万里,他再是纯孝,何其沉痛,也只能对雨一哭。

的确,很不像苏轼的诗风。就如同“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不合王维的气质。惟其如此,潇洒的人会颓丧,柔弱的人有侠气,人才是个真人。苏轼也有潇洒不起来的时候,但他是坦率的。他也会哭,且不掩饰,但人们选择了不看。今天有不少人颇以苏轼自诩,他们是误读了苏轼。我就认识一个中年才子,言必称苏轼,因仕途焦虑,已得了抑郁症。是真的,说起却像笑话,徒增笑耳。

送我墙上这幅《寒食帖》的人,倒还值得写几句。她是我教过的一位学生,本科毕业去了法国读研,后来做过好多事,中法电影交流,法语教学,翻译、出版法国小说。还去景德镇拜师学习过陶艺,前两年在临《曹全碑》,这一阵则迷《张迁碑》,都写得像模像样的,有味道。她的活法,可能还真有一点苏轼的味道,虽然她并没有这么想。

我小心点着油门,向苏坟山而上。山势陡了些,路弯弯绕,也更窄了,灌木枝、野生藤蔓,纷纷伸进路中,啪、啪、啪地抽打着车窗和车门!车外气温已38℃。为便于观察路况,我关了空调,摇下玻璃。热浪一波波涌进来,汗水立刻腻湿了脸、脖子,很不舒服。

缓缓爬上一个坡头。看四下,坡连着坡,树林、果园、庄稼地……青中透几点黄,静中透一些荒,不是荒凉,是大荒,自千年之前绵延而来,向下一个千年逶迤而去,亘古有之的茫茫然。

车头再一拐,路边突然闪出一座铁塔,高而尖锐、轻盈,一下把人的视线引领了上去。我又莫名松了一口气。刚好又有个大嫂骑了辆电瓶车下山,黑底红花的衬衣,戴大墨镜,像只蝴蝶在飞。看见有车开上来,大约也吃了一惊吧。

我踩下刹车,让大嫂小心挪过去。顺便又问,苏洵墓快到了吧?她回头望了一眼,大声道:快了、快了,过去就是牌坊了。好歹,是到了。我看见牌坊时,刚好正午十二点。

牌坊、墓园,都修葺得庄严、整洁,苏洵的墓,王弗的墓,还有苏轼、苏辙的衣冠冢,静卧浓荫中。又静、又热,就连蝉子都热得哑巴了。

宋英宗治平三年四月,苏洵在京病逝。皇帝赐了些银绢以示抚恤。苏轼、苏辙辞去官职,把父亲,以及苏轼去年病故的妻子王弗的灵柩,运回眉山的祖茔安葬。

这之前,有一个小插曲。据孔凡礼撰《苏轼年谱》引王安石修的《英宗实录》记载:苏轼把皇帝所赐的银绢退回了,转求赠官。皇帝就追赠了苏洵一个光禄寺丞。但在欧阳修为苏洵撰写的墓志铭中,则只说:天子闻而哀之,特赠光禄寺丞。

欧阳修是苏轼的恩师,和苏家的情谊很重,有写、有所不写。而王安石跟苏家没有私交,他就写了。

光禄寺丞不是个高官,何况是追赠,也可称之为虚荣。这虚荣,是苏洵的、也可能是苏家的心结。最终,苏轼要了,而且要到了。苏轼有飘然出世的一面,骨子里还是个入世者。古时候的文豪,诗写得再好,没个官衔,称呼起来就颇为难。有了官衔,就好称呼了,譬如:张科长、李处长、杜工部、王右丞等等。今天觉得搞笑,当事人听了,却很有面子。苏家父子不能免俗,是可以理解的。《年谱》还有一句,皇帝“诏赠父洵光禄寺丞,并敕有司具舟载丧归蜀”。大致就是,路途所需由政府管了。

苏轼一辈子喜读《庄子》,崇拜陶渊明。他则是入了仕途后,一辈子直到死,都在仕途里。他的身影,千年以来,就如他诗中所写的庐山,因丰富、复杂而让人看之不尽。

苏氏兄弟运送灵柩,是六月从京城(开封)上的路,回到眉山,已是第二年四月了。过去读陆游《入蜀记》,他走了五个月,我叹其太慢了。没想到,二苏走得会更慢,十个月。

十个月,倘若女人上路时刚怀孕,一到家就该生娃了。又过了半年,即十月份,苏洵终于入土为安。据载,这个地方叫做眉州彭山安镇可龙里——蟆颐山之东二十里老翁泉。念起来很复杂,却也很精确。

今天,地点依旧,但名称变了,全称是:眉山市东坡区富牛镇永光村二组苏坟山。

苏轼将父亲跟已故的母亲合葬,又将王弗葬于墓侧。这也就是:“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之短松冈。

据《苏轼年谱》转述,墓砖不够,苏轼很是急切。却得到了眉山豪杰之士的援助,为之送砖五万匹。整个过程,写得神叨叨的。这类传说,我一般不信,要信也只信一半,当做小说读。顺便说说这份年谱,孔凡礼先生“九易寒暑,终底完成”,厚厚三册,99万字,采录极丰,若是一个爱苏轼的人,退休后闲读,一定过瘾。

安葬之后,苏轼在墓园内外坡地上,种了很多松树。林语堂《苏东坡传》说,种了三千棵。而《年谱》则引苏轼诗云:“手植青松三万栽”,多了十倍。不过,三不是确切之数,三生万物,言其多而已。何况,苏轼也不会一根根去数,除非是颜回,老实巴交、一丝不苟。

居丧期满,苏轼娶了王弗的堂妹闰之。之后,就和苏辙启程返回京都。眉山友人蔡褒种下一棵荔枝树,意思是,等荔枝熟了,你要记得回来吃啊。那年苏轼32岁,跟周瑜赤壁大破曹操的年龄差不多,眼前是江山万里。他不会想到,此后半辈子,等待他的是什么。“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是一个个贬谪/流放地。他在惠州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诗是幽默的,心该是感伤的。他应该会想到故乡的荔枝树了吧?

树,今天还立在三苏祠中,果实累累。只不过,它是死过几回的,又被重新栽种了,一棵延续一棵,盼归的心意是绵延了下来。但那次辞别后,苏轼没能再回去。他自己死了,也埋骨在异乡,汝州郏城县。那个异乡,就成了他子孙的故乡。

《百年孤独》中,老布恩迪亚说:“一个人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这地方的人。”这个话反过来说,正好适合苏轼的后人。

入口牌坊颇为雄壮,黑漆横匾上四个金字:苏氏墓地。

进入墓园,地面潮湿,松柏、香樟、梧桐、黄葛、青竹……成片成林,和周边的青山相依相偎。三万棵?三十万也不止,一直延伸到无穷。太阳正毒,但树荫把太阳撑住了,虽然湿热袭人,但还能够忍。浓丽的绿中,几处红色隐约可见,是墓碑、牌坊、亭阁。墙上贴的概况,说墓地有180余亩,建于宋代,元末明初遭兵毁,清嘉庆年间有过大修,“文化大革命”时期又被夷为平地,1986年由县委县政府出资重建。寥寥数语,包含了很多的沧桑。

一切终于静了下来。静得让我有一点不适应。管理员、志愿者、游客、山民,此刻不见影子。墓园中,就我一个人。

而且我发现,我实际上是从墓园后边进来的,先看见坟包,再绕到前边,才看见了碑。坟上长满青草、藤蔓,颇有生气。碑是干干净净的,让人肃然。一共有四座墓,四座碑。碑上分别刻着:

宋赠太子太师苏老泉之墓。

宋端明殿学士赠太师谥文忠苏公轼之墓。

宋赠通义郡君苏轼夫人王弗之墓。

宋端明殿学士门下侍郎谥文定苏公辙之墓。

我虽是历史系出身,但对历朝的官衔、名誉官衔,一直是笔糊涂账。所以照抄下来,多个到此一游的凭证而已。至于苏洵死后,如何从追赠光禄寺丞,又成了太子太师,就更不了了了。

“坟墓在万里。”苏轼埋骨的坟墓,也距此有万里。我在这个连蝉子都闭了嘴的恶热午间,却像听见了叹息声,人在静谧中翻身。

独上苏坟山,是想捋一捋文脉。所谓文脉,就像人的魂魄;人是多么复杂啊。

也是为了多看一个冷风景。

再过12个小时,夏天就要结束了。此时此刻,墓园里一个人也没有。然而,我在这儿。想到这点,我颇可告慰于自己。我对自己承诺过,少走名胜,多看冷风景。今天,我就这么上来了。

文学报20201112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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