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与民俗(音视频)| 时亘:吹鼓手(山东平邑话)

礼因乐成,乐由礼兴,礼乐相依,盛文昌明。在我们家乡,每逢红白公事兴礼作乐时,相伴左右的不消说是一两班演着奏着“呜喽哇子”调的吹鼓手了。县境内方圆几十上百里的几个乐班,吹拉弹唱,迎来送往,少说也有一个多世纪。前几年,一纸禁令,几百个鼓手没了生计,可是又吹吹打打地活跃起来,也并没过多少日子。

“某年某月某日,定用鼓乐几名,某日晚到,风雨莫误!”红白对联纸写的帖子,二十个字,鼓手们一生的行事作风。“哪怕天上下雹子,下刀子,也得准时赶到事主家。”几十年前,沂蒙山区勉强跑开公交车的羊肠小道上,鼓手们背着锣鼓钹镲,扛着笙管大笛,挑着被卧铺盖,流星赶月快马加鞭的身影,师父言传身教,徒弟尽数奉行。遇上雨雪天气,哪怕摔滑磕碰一身青紫,吃饭的家什也紧紧抱在怀里,不能耽误上场出活。有一年李家班接了白事,帖子送晚了,接近上午才出发,徒弟骑摩托车载着师父,眼看着一辆卡车迎面冲过来,鲜血接满了一面锣。师父昏迷在县医院里,睁开眼睛,第一句话便是联系其他人,顶上师徒二人的差事,别耽误了行礼拜祭,而21岁的徒弟却再没有醒来······

行有行规,鼓手也有规矩。学徒都是自幼养成童子功,截根麦秸舀碗水,捏着麦秸对着水吹泡泡,不管吸气换气,泡泡不断,是干鼓手的料。老辈人多不识字,更不认谱,“郎当郎当哩个啷”哼唱着口传心授,一套曲子郎当几十上百遍,错一个音踹一脚,差一个节拍打一巴掌。稍稍明白了些把式,跟着师父上场,七八岁的孩子,二十出头的青年,乍一见大阵仗谁不走神分心?神一走,音也跟着跑,师父的家伙狠狠敲在头上。徒弟吃住在师父家,学成出师,和师父搭帮,三年不拿工钱。自己能出活了,每人分五个村活动,其他村有公事,给钱再多,也不能接。但凡有人破了规矩,师父不再认这个徒弟,同行出活也不再叫他:自己有事,也要想想行里弟兄们的饭碗呢。

结婚娶媳妇的红公事,是鼓手们最风光的时候。姑娘在自己家里长到这么大,说着话就得去那个男人家过日子,头天晚上必定心神不安,哪有不哭哭啼啼流眼泪的?爷娘好说歹劝,弟弟妹妹揽着脖子拉着手,谁也舍不得。鼓手来到家门前,吹上一曲《小桃红》,脸蛋上还挂着眼泪珠子,吹着听着,闺房里气氛就松快了不少。大喜的早晨,天蒙蒙亮,鼓手便吹打着送新娘子上轿,一路上,大笛呜呜哇哇扯着嗓子,笙管丝竹走两旁小心托着,鼓手们使尽全身本事,轿中人伤感担忧千思万绪吹得一干二净。那拉胡琴的,打锣鼓的,手忙嘴不闲地随着旋律吆喝上两句小曲,盖头底下微微露出笑脸,胆大的还得撩开窗帘骂一句“嘴上把门的坏了俺给你修修!”才是味。新娘子驾到,新郎官早礼服正装一旁迎候,鼓手们三吹三打热闹一通,小伙子可别心急,吉时已到,马上奏起下轿曲。跨火盆,入洞房,笙管笛锣鼓镲高低错落配合紧致,伺候一对新人坐床吃面,出来向长辈见礼,一套《拜堂曲》,襄成和合大典,贤主嘉宾,同乐共欣。开席上菜,喜棚下鼓手们围着八仙桌坐定,众宾客纷纷解囊,点歌的,点曲的,点琴书的,大调小调暖场助兴。鼓手们端茶倒水点烟斟酒,一应安排上专人照顾,日头偏西,贺喜客人大多散去,喜棚下主家薄礼相送,堂屋里大客开发赏钱,鼓手们一个个吹得满脸通红,喝得通红满脸,这才喜滋滋乐呵呵告别离去。回家路上吹牛闲扯嘻嘻哈哈,踹开房门一把红绿票子扔在老婆面前,床上一倒便酒鼾震天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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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二十一世纪。白纱落地西装革履的新人双双步入酒店礼堂,请来婚庆公司,娶媳妇请鼓手成了电视里的情节。鼓手在红公事上没了用武之地,只在白公事上出现。只要鼓手一活动,乡亲们便知是又有人老了。老规矩,出殡前一天尚未破晓,鼓手们即需赶到主家,逝者入土,天色已晚,鼓手们转身就走绝不回头告别。五更出门,半夜回家,披星戴月,也不怕什么孤魂野鬼,大笛和锣钹都是铜器,能辟邪。主家门口早已安置茶桌账房,麻利喝上一碗大叶子茶,六七尺长的大杆子号“嘟——呜呜呜”一声长嚎,孝子孝眷披麻穿白拄着哀杖,徐徐哭行着去土地庙上攉汤。白公事上用乐,凡字调二八调,一律奏得低沉,直杠杠戳心窝子。傍晚攉汤回来行家祭辞灵,执客沉声指挥施令,大号低鸣,礼炮轰响,鼓手们沉声吹奏下调桃红,知近亲戚世交朋友按着关系远近,辈份高低,一拨拨堂前四起八拜,焚香斟酒捻奠。家祭礼成,众亲朋好友出钱点戏,以悲戚哀伤的传统“哭戏”“丧曲”为主,也演奏些逝者生前爱听的。现在人比过去长寿不少,八九十的老喜丧不是多么严肃,总有好玩乐的吊客,点几出流行歌曲,又冲淡了些许悲情哀思。鼓手们自然与时俱进,尽力点什么吹什么,提什么唱什么,不然活不下去;不过底线总是有的,娘去世了,有人点《墙头记》,爷没有了,有人点《小孤孀上坟》,横死凶死的,竟有人点名要看蹦迪,鼓手们统统一口回绝:“对不住,不合适,换一出吧。”白公事出活不能谈钱,主家给多少是多少,大场一二百,小场五七六十,随行就市,多一分不喜,少一分不嫌。鳏寡孤独日子紧巴的可怜丧,鼓手们向来是不要钱的,有的还掏出辛苦钱来垫上丧事花销,十里八村的,都竖起大拇指,夸赞鼓手厚道仁义。

殡日清晨,鼓手发号攉汤回来,便又随着执客的指挥,迎花圈,迎幛子,吊客谒灵,时时兴礼,处处作乐。午饭后送罢盘缠,孝子孝眷匍匐倒行迎灵至大门外,顶门的大号长嚎哀鸣,执客举起老盆往孝子头上一照量,又朝石头上重重摔碎。送殡路上,鼓手们用尽平生心思气力,几十年听过的见过的哀荣在人生路上最后一程尽数施展开来,闻者致哀,听者落泪,纵是无数次生离死别经历,也不免模糊了双眼。村头宽敞地方设下路祭,亲朋好友按次序上前祭之以礼,鼓手们照例随之以乐,一板一眼,沉声哀婉,极尽不舍之情。无论穷富贵贱,不管大家小口,都是鼓手送到林上,入土为安。若是大户人家公事,常请来两班鼓手,搭起两座乐棚,观者便以看两班鼓手“打对棚”,比高赛低为乐。鼓手出活没有不认真的,就算两班领头是亲爷俩,打对棚也要一招一式有来有去尽力上心;赢了,一辈子光荣,输了,几十年窝囊。六几年,温水班和华家班打对棚,鼓乐响一夜,人们听一夜,最终温水班认输。班头回家第二天,竟气绝身亡,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县境内鼓手班子虽多,各擅各派,各有所长,真正打起对棚赛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却很少:差一样不成世界,你吃这碗饭我也吃这碗饭,大家和和气气地都有么吃,同行弟兄闹得翻脸不认人算怎么回事!行好事,做善人,挣良心钱,千百年的道理,理固宜然。

老家的鼓手,常演奏的传统曲牌有《到春来》《一枝花》《上字调》《凡字调》《小桃红》《哭长城》《鸿雁落沙滩》等至少五个大调门二十五个小调门,红白公事均有固定用乐,有的套曲红白事兼用。一二百年来,一直活跃在蒙山尼山之间,与传统礼俗互为依托,相辅相成,是当地百姓的民俗生活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黑发人是鼓手迎来新媳妇,白发人又是鼓手送到老林上,人一辈子生、冠、婚、丧四大礼,有鼓手相伴的就占了两回。鼓手来,鼓手去,轮回转替,春秋岁月。

三四年前,公事简办的政策终于落实,鼓手吹不进酒店的大堂里,也吹不到老家的老林上了。有心人买来音响设备,从徒弟到班头,几十年学的见的吹的奏的都录下来,再有了公事,就拉着音响过去,好歹有个响动凑数。有的家户请来鼓手,怕工作组来撵,鼓乐只好设而不奏,鼓手端正坐在灵前,也算是晚辈尽了孝心。有的乐班气不过,干脆一把火烧了吃饭家伙,散班改行当小工,从此不再提起呜喽哇子这码事。阳光总在风雨后,没多长时间,鼓手们竟又热热闹闹地吹拉弹唱活跃起来,只是那几十上百年浸透了汗味烟味酒菜味,见惯了喜乐哀伤生死情的吹打家什,大多付之一炬化成了灰,纵是侥幸能抢出来,也不晓得,还有几年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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