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钧凯║炼妖录·虚荣鬼(故事)
虚荣鬼爱面子,爱美貌,爱钱财。听到恭维的话,她便会掩着嘴咯咯咯地笑起来,她一直笑啊笑啊,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谁也不知道她为何流泪,只是觉得她笑起来好绝望。
——《炼妖录·虚荣鬼》
天地生两极,阴阳割昏晓。
月上梢头,亥时初至,江都城的家家户户锁上了门窗,吹熄了烛灯,上了热炕,早早进入梦里与周公相会。
几绺阴风掠过,惹得巡夜的更夫打了个寒颤,他佝偻着身子四下看了一番,未察觉有何异样,嘴里又嘟囔了一句:“这城隍庙的棺材恁不抬走,真是晦气,呸!”
他朝角落里啐了一口浓痰,加快了脚步,敲着铜锣喊着号走远了。待到那更夫的声音愈来愈远,更夫啐痰处卷气一阵阴风,扫得枯黄落叶飘起,待到阴风散去,眨眼一看,那里竟站着一位白面小郎君。
这小郎君头戴乌纱冠,鬓角斜插一束小红花,身着碧绿长袍,金丝镶边的红袖下是一双惨白的双手,颀长的手指煞是尖锐可怖。他轻摇着碧绿羽扇,捏着吴腔唱着不知名的曲儿,咿咿呀呀好生自在,乍一看似乎是流连于夜景,不知归路的戏子。
他摇着羽扇,拭去脸颊的浓痰,不由地瞪了一眼那更夫远去的背影:“粗鄙匹夫,下次再见着你,非抽了你命魂不可。”
说罢,他又轻摇羽扇,迈着小步子,小红花晃悠晃悠,携着几绺阴风步入江都城中。
此时的江都,生人罕见,鬼魂众多。
古时,江都阴阳两界便有规矩,一日分阴阳二时,人鬼两隔,秋毫无犯;阴时从亥时持续至寅时,算下来仅有四个时辰,若要听桃姐儿的小曲,得快些才行。白面小郎君愈行愈急,很快便到了鬼市。
鬼市东南方向有一座阁楼,白日时是官府教坊司,做些陪客吃酒的勾当;夜时,这教坊司上覆了层结界,隔绝了生人,只有鬼魂可见。白面小郎君抬起头,牌匾上“销魂楼”墨宝宛如灵蛇游动翻腾,定睛看去,落款的是陆判;不消说,这也是有官家背景的青楼。
入了销魂楼,便有“大茶壶”上来招呼道:“五爷您来得可正是时候,今日可是桃姐儿唱曲的日子……”
话还未说完,这位唤作五爷的白面郎君便从怀里掏出一张阴钞通宝,直把那“大茶壶”看得眼珠子发绿,他慌忙接过阴钞,点头哈腰道:“规矩都晓得了…小的这就带您去桃姐儿闺房。”
说罢,“大茶壶”引着五爷上了阁楼,敲了敲桃姐儿的门,便规矩地退开离去了。
阴风拂过,虚掩着的门悄然打开,五爷摇着扇哼起小曲儿迈过门墩进了闺房。房内绣床侧旁,是一张梳妆台,铜镜倒映着一张美人面孔,青丝及腰,气色红润;她抿了一口胭脂,才缓缓开口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又穷又好面子的五狗儿来了呀。”
那五爷见她唤自己是五狗儿,也不气恼,一屁股坐在圆木凳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牛饮一口:“桃姐儿您今个儿可真是美,美冒泡了都。”
那桃姐儿一听有人夸她美,双眼乐得眯起来,掩着嘴咯咯咯笑起来:“还是五狗儿会说话。”
五爷也咧嘴笑起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叠阴钞,递给她:“桃姐儿,今个儿我可是下血本了,得多唱两支曲儿才行,少了我可不答应。”
桃姐儿又咯咯笑起来,眸子里笑意闪烁:“何止唱多两支曲儿,我还要与你说个故事。”
……
……
那一年,我十六岁;太原大旱,颗粒无收。
家里有父母、长兄、嫂嫂和我,那一年家里没有收成,实在吃不上饭了,父亲便把我送去了邻村,嫁给王二虎家。父亲早早催促我上路,送我到王二虎家,喝了一口茶汤,提了一袋米便回去了。
我是一个乡下粗鄙丫头,家里穷,长得不美,也没有嫁妆体己,便无地位可言;我每日起早摸黑,从晨晓忙到昏日,王家便会赏我半碗米糠;所幸还有一口饭吃,虽然日子苦一些,我却甘之如饴。
我想活下去。
王二虎嫌我粗鄙丑陋,对我恶言相向,稍不如意便会拿起鞭子抽打我,我很害怕。村里的小孩童顽劣,有时喜欢拿树枝、石子砸我,骂我丑八怪。那时候我想,我是真的丑呀,你们骂吧,以后我躲着你们便是。
第二年春,惊蛰。
无雷动,
无雨落。
我不再有半碗米糠;起先是隔两日会有少许米糠,再过了些时日,三日也未见米糠。饿的滋味难受得紧,我快饿死了。
我害怕王二虎的鞭子,更害怕饿死。
我决定去厨房偷些吃食。
屋子的主卧已经熄了灯,我踮起脚趴在门窗下,听见屋内传出一声咳嗽,是公公的声音:“那丫头饿了三天,估计快不行了,把她绑起来。”
接着又有一个低沉男音传出来:“真的要这样做?”
然后又是尖锐的妇女声,那是婆婆的声音:“留着她作甚!长得丑不说,娘家又穷得叮当响,嫁过来一年了,吃了我们家那么多米糠,也该要还了吧!”
她又催促道:“我去烧水,都麻利些儿;赶明儿就有肉吃了,这几日饿死老太婆了。”
话已至此,低沉的男音没有再反对:“那我去磨刀。“
我害怕极了,趁着夜色慌忙跑出了王家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把睡梦中的父亲惊醒,我惊叫道:“爹!!娘!!王…王二虎他们一家……他们要杀了我!!!”
父亲拍着我肩膀,吩咐嫂嫂扶着我入屋内休息,过了没多久,嫂嫂端来一晚粥汤给我:”家里也没有存粮了,先把这点喝了休息罢,明日便没事了。“
我喝下粥汤,在紧张中昏昏沉沉睡下。
不知睡了多久,我睁开醒,肚中传来绵绵不尽的饥饿。窗外还很暗,似乎还未拂晓。厨房里还烧着火,传来霍霍的磨刀声音。
我靠近厨门倚在墙边,就听到嫂嫂说话:”爹,与其便宜了王家,还不如归咱们家吧。“
兄长也接话道:”是啊,爹。娘子说的有理,反正是一个没钱的丑丫头而已。“
……
没钱的!
丑丫头!
而已。
……
……
桃姐儿说到这里,闭上了眼睛,抿了胭脂的嘴唇似乎是染了血一般,显得格外鲜艳。她眼珠子盯着桌上的几叠阴钞,突然没了说故事的兴致,她站起来转了一圈,丝带拂过五爷的鼻翼,问道:“五狗儿,你说我漂亮吗?”
“漂亮。”五爷竖起拇指夸赞道:“江都城里,就属桃姐儿最漂亮了。在我眼里啊,那九霄美狐也及不上你三分美丽。”
桃姐儿又掩着嘴笑起来,似是听到了最满意的回答,挥起长袖便飘出房内,落在青楼中的勾栏上,四周的赞美声不绝于耳。
桃姐儿眯着眼,她开心地笑起来,嫣红的嘴唇宛如一抹鲜血,她咯咯咯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颤抖着身子,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四周的看客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好!”五狗儿暴喝一声,鼓起掌来。
霎时间,所有鬼怪都鼓起掌来,呼哨声、喝彩声响彻销魂楼。谁也不知道桃姐儿为何流泪,还以为这是她的曲目,虽不甚解,却也欢叫得紧。
只见她一直笑啊笑啊,笑到眼眸里的泪珠子都出来了,笑到唇上的胭脂都化了,笑到脸上的红粉簌落下来。
五狗儿摇着羽扇,嚼碎一颗花生米,他依稀记得生前见过这抹笑容,唤作
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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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钧凯,常用笔名:轮子。广东省梅州市人,现居湖南省,文学爱好者,曾在各类刊物发表过多篇个人作品。梅州文学网(嘉应文学网)特约编辑。
编辑:柳庚茂;校对:翁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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