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笑║树烟壶（小小说 ）
三叔婆是从广东卖过来的，颧骨略高，牙齿有一点点爆，长耳朵，感觉不会丑，但见到我会绷着脸，因此我有点怕她，跟她一直都不亲，很少像其他小孩那样，为了吃她的东西，叫着“三婆”，跟进她睡的房间，咬着指头赖东西吃。那些小孩最盼望广东有人来，带来好吃的东西，那些小孩便赖在她院子里，三叔婆便从睡房里拿出东西一个个发，最后拍拍手说声没有了，而往往发到我时就真的没有了，我便低下头含着泪急速离去。后来即使广东再来人，我也没有去过她的房间。我心里便痛恨着我阿婆为什么要跟她吵架，让牛踏了三叔婆种的烟，我阿公还指着三叔婆的鼻公骂：“广东嫲，老烟鬼，抽个死佬烟。地块唔种番薯，弄来种烟,食烟食得饱吗？”
至今我还记得挂在三叔婆裤腰上的树烟壶，雕刻着花纹，很好看。她干活完了或吃过夜后，便会坐在慈志第祠堂的石门槛上，从蓝士林布斜襟衫口袋里掏出烟丝、火柴，解下树烟壶，敷上烟丝，咕嘟咕嘟抽着烟。见有人来，她抓出烟丝说：“刚切的烟丝，香。”也会给人家抽一把。许多小孩便在祠堂门口的大坪上嘻哈打闹，对抽着烟的大人是不怕的。因三叔婆在小孩的心目中一直就是裤腰上挂着树烟壶的，咕嘟着烟的，并没有哪个小孩认为妇人家抽烟有什么稀奇古怪。
我上小学时，墟上卖的东西已经逐渐丰富。我阿婆养了很多兔子，我放学后的任务就是拔兔草。提了竹篮走去别人的自留地里拔兔草，当然也会去三叔婆的烟地里。烟地里不用除虫不喷农药，拔草最安全，不会毒死兔子。自己会抽烟的人，对种烟必定是最用心的，她总是叫媳妇挑大粪浇地，种的烟叶片又厚又长，屋檐下吊满了烟。这个时候，她的烟已经不是种了自家抽，是将金黄的烟叶切成烟丝挑到墟上卖。
三叔婆的孙女穿得比我漂亮多了，老师总是叫她在黑板上写字，还当班长，我羡慕得要死，回家吵着父亲也去种烟，才有钱给我买新衣服。父亲说：“屋下艮多人，连饭都唔够食，哪里有空地种烟？”我问父亲：“三叔婆家怎么有那么多自留地？我们家怎么会那么少？”父亲说：“你这小鬼什么都问。三叔公是顶给五头古做继子的，五头古家冇人了，那些自留地就变成三叔公的。两家人的自留地变一家的，自然就多了。”
责任田承包到户后，三叔婆家的烟已经不单在墟上卖，还有广东人会来收。广东人说村里的土质好，种的烟成色比别的地方好，要三叔婆种多一些，可以给高一点价钱。也可以上半年种烟，下半年种水稻。种了烟的田再种稻谷才靓，禾苗不容易生病。三叔婆家上半年就没有再种水稻，真的种烟了，还在大路边筑了一个烤烟房。许多村民也开始跟三叔婆学起了种烟。
去中学读书要走五公里，我在学校住宿，每个星期六回家，田野里的烟都在变化长大。看着别人家的烟能换钱，而我父亲却没有种烟，我忍不住埋怨父亲不会划算，但父亲说家里人多，粮食不够吃，如果上半年种烟，就得买粮食了。我看着三叔婆的儿子开着龙马车在广东福建两省跑来跑去拉货，来钱那么容易，一回家便开口埋怨父亲只顾肚子饥饱不懂得赚钱。父亲骂道:“人细鬼大，心事艮多，书读好就行，家里的事不要你管。”是啊，我的两个哥哥正在读高中，弟弟妹妹还在读小学，都不是省油的货，少吃半碗饭都不行都要找母亲吵闹。对着那么多喊饥喊饿的肚子，父亲还真是愁得发慌。
村里已筑起好几个烤烟房，种烟的人家越来越多，这个时候的三叔婆真是威风，树烟壶已经不用挂在裤腰上了，她几乎都是拿在手上，但抽的不再是烟丝，而是过滤嘴香烟。她脖子上挂的金项链是全村最粗的。当然她老了，掉了一两个牙。但谁都知道，只有钱是最亲的，所以她身边经常围着许多向她讨经验的烟民，谁见着她，老远就喊“婆太”，喊得她全身舒软。但我却是见了她拐弯的，我家没有种烟，跟她没有共同语言，小时不发给我糖吃，我也一直耿耿于怀。而且我已长得很高了，正自闭害羞，不爱跟人打招呼。连我外婆来我都是躲着的，提了猪食喂老半天的猪，其实是躲着看书。那些唠叨的老太婆当然没有书那么有趣，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三叔婆家开始建洋房了，是村里第一个建洋房的。她想建在山脚下，说静一些。但她儿子坚持要建在大路边，建了三个店面。她媳妇掌店，卖起糖烟酒来。村民眼红的很多，但选村主任时还是选三叔婆的儿子，虽然他强悍，但烤烟技术已得三叔婆的真传，求他的时候是很多的。
我大哥没考上大学，回村后有空便跟着三叔婆儿子。有一次在她家吃饭，三叔婆拿树烟壶指着我哥：“你阿婆牵牛踩过我的烟，你阿公骂我老烟鬼，说食烟食唔饱。你看我食烟食得饱吗？我现在让全村人都食饱了。我不记仇，只要你后生肯学，我都教。”
但是，没过多久，三叔婆就过身了，那把树烟壶放在她身边，也一起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回娘家时，只要看到田野里随风晃动的烟叶，我就会想到三叔婆，那个曾经让我又恨又敬叼着树烟壶的老女人。可以说，她曾经改变过这个村庄的命运，改变过古老山村的许多老观念。
现在她儿子和我哥联合附近村子成立了烟草合作社，当然，村民现在不再使用土式烤烟房了，已经建立了现代化的烘烤房。看烟民开心的笑容，便知道收入一定很可观。
延伸阅读
作者简介：邓一笑，福建省武平县人，客家人，一个永不死心的文字爱好者。现居广东省梅州市，福建省作协会员，中国闽西文学院特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尘世账单》。近几年以写小说为主，发表中短篇小说几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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