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 | 黄群建:高中生活琐记

作者简介:黄群建,男,湖北阳新人,1946年2月出生, 1968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音韵学学会会员、湖北省语言学会理事,中国民主同盟盟员,从事古代汉语教学和音韵学、训诂学以及汉语方言学的研究工作,著有《古代词义例话》、《音韵学概论》、《通山方言志》、《阳新方言志》、《湖北方言文献疏证》、《鄂东南方言音汇》、《阳新方言研究》、《二如阁诗集校注》等著作十余部,发表学术论文和其他文章近百篇。业余爱好旧体诗词和楹联写作,作品见于《中华诗词》、《诗词中国》、《中华诗词二十年选萃》等书刊,已出版旧体诗词著作《慰闲集》和《秋痕集》。

  高中生活琐记  

文/黄群建

© 摄影:作者著作

我初中是在白沙读的,白沙的那所初中当时叫阳新二中。1960年9月,我在那里毕业后考上了阳新一中高中部,那时的阳新一中设在县城的儒学垴,也就是现在的实验中学。

当时,我15岁还不到,懵懵懂懂的,对这个新的环境,除了怯生,更多的是感到新鲜。学校的前身是古代的儒学,听说它始建于北宋。如今,南边还剩有一个石雕的拱门,拱门的前面有一座石拱桥,都古色古香的,但桥下早已淤塞干涸,桥前面的空地也是一片荒凉,古代文风鼎蔚、衣冠如云的痕迹荡然无存,唯独可以引发怀古的幽思。我们高一的教室则在北边的古乐楼旁边,很向阳,比拱门那边敞亮许多。教室外面有一排高高的垂柳,绿色的柳条随风飘荡,那个画面美极了。最惬意的是次年春的一个星期天,同学们都玩去了,我一个人倚着教室外面走廊的栏杆,披着和煦的阳光,看着飘飞的柳丝像薄薄的轻纱、像袅袅的烟霭,顿觉怦然心动,于是试着写了一首诗。现在回想起来,还朦胧地觉得那首小诗虽然有些青涩,但也不乏清新。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创作诗歌,它像一条小溪的源头,开启了我对诗最初的向往和终生的热爱。

我从小喜欢唱歌。有一次,学校开文娱晚会,我报名独唱了一首歌曲,歌名叫《蟠龙山上锁蟠龙》,结果被老师和同学们看好,不久我就稀里糊涂地当上了校学生会的文体委员。当时学校提倡学生自治,许多事放手让学生管理,于是我独当一面地管起了学校广播台。广播台设在大礼堂舞台左侧的厢房里,我既是台长又是播音员,每天在那里收到许多同学们的稿件,稿件的内容大多是表扬好人好事的,播出去后反响颇大,很受同学们的欢迎。此外,我还经常去电影院联系放电影,每次的电影票都是我发下去的。

当时最大的一次文娱活动莫过于演出大型歌剧《洪湖赤卫队》了。这次活动规模虽然很大,但都是在课余进行的,没耽搁功课。领头的是音乐老师李家高,他既是导演,又是饰演刘闯的主角。其余的主要演员都是高年级的同学,演韩英的是李为凤,演秋菊的是陈腊梅,演张副官的是刘先江。我年纪小,个头也不高,只演了个叫春生的赤卫队员。负责伴奏的都是拉二胡的高手,如徐德久、马先兴、徐伟等人,他们拉起琴来神采飞扬,很能鼓舞士气。剧中的服装和道具多半是找县京剧团借的,有些是学校给钱添置的。首场演出一炮打响,在校内引起了轰动。接着我们跑到县人民剧场去演出,海报贴出后,人们争着买票,票房收入比县京剧团还高。我们演了三场,每场观众都是满满的,台下还不时响起掌声。看到这种情景,我们非常兴奋。那时我们的觉悟还是挺高的,演出的收入一分钱都没留,全部上交给了学校,但那种成就感好久好久都在心头萦回。

到了一年级下学期,高中部从阳新一中开始分离出来,教室迁到了离儒学垴一两里路远的山上。也许是过于仓促的缘故,山上只有一字排开的两排平房教室,别的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连厕所也是临时挖的坑。当时正值冬天,大家上课时冷得直跺脚。碰上晴天,下了课就争分夺秒地跑出来晒太阳。到了晚上,则要跑到好远的文化宫去借宿,睡的是临时搭成的统铺。那时,同学们对环境的艰苦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大多是从农村来的,都苦惯了,照样嘻嘻哈哈地上课下课,只是时值三年自然灾害后期,粮食供应紧张,吃饭都是平均分配,有些年龄大些的同学吃不饱,晚自习和睡觉前总爱说肚子饿,听他们说着说着,我也觉得肚子饿了。

在我读高二的时候,也就是1961年秋,县里又在县城北郊的桃花泉设立了新的阳新一中高中部,简称为阳新高中。那里原先是一座小山,山上有些桃树,山下有座桃花庵,庵前有个桃花泉,泉水甘冽清醇,久而久之,桃花泉就变成了那儿的地名。我们同学搬过去的时候,桃花庵还一个老尼姑住在那里。有的同学调皮,偷偷往桃花庵的屋瓦上扔石子,然后老尼姑就跑出来骂人。这个尼姑很顽强,学生怎么捣乱,她仍选择坚守,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尼姑还是不见了,也许是去了别的地方。自此,桃花庵的晨钟暮鼓被同学们的朗朗书声所代替,桃花泉水则年复一年地哺育着年轻的莘莘学子。

这所新学校的领导我只见过两个人,一个是校长,一个是教导主任,书记似乎从没见过面。校长叫胡显桐,做事干练,说话很干脆,但脾气不小。有一次午睡我睡不着,就伏在床上看书,两只脚还翘起来相互拍打着,没想被他发现了,于是把我叫到外面去训斥,当时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硬是和他顶了起来,说:“你可以强迫我睡觉,但不能强迫我睡着。”没想到他听了这句话后不但没发火,居然还笑了起来,接着说:“嗯,胆子不小,不错。”情势变化得这么快,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他是在说反话,还是因为听说我成绩比较好而对我法外施恩。现在回过头看,才意识到胡校长当时似乎是在有意呵护我的自尊,是在鼓励我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盲目地顺从。回想我几十年来刚直不阿,纵使道途坎坷也不违心地屈服于强势,也许正发轫于这次偶然的争辩。

教务处的许宏蕴主任则不同,平常态度温和而无遽色,说话细声细气的,与胡校长刚柔并济,刚好互补。同学们私下传言许主任有过目不忘的功夫,说他点名时只要看了谁一眼,就能把谁记住。不过,不管别人说得怎么神乎其神,我仍然不相信。然而,有一次我在路上面对面碰到许主任,我以为他不认识我,我就低着头往前走,没想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还询问了我的学习情况,这下子让我感到惊奇了,因为此前我和他从未有过交集,难道同学们的传言是真的?遗憾的是,此后一直没机会来验证这事,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谜。

我高三的语文老师是李仲炎先生,他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古文功底深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大家都很敬重他。他讲课常常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很合我的口味。他出的作文题很典雅,而且能给人以想象的空间,如“霜之晨”、“燕子归来寻旧垒”等。我每次作文,他都要在我作文后面用漂亮的毛笔字写很长的评语,评语大多是褒奖,于是,我的作文常常被同学们传阅和赞许,这对我培养写作兴趣有很大的帮助。有一段时间,我因为贪玩成绩下降,李老师不是我的班主任,本可不必过问,但他却关心我,把我叫到他房间里谈话,有句话我至今记得,他说:“在高三这个节点上,一步落后就会步步落后。”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一字一顿,仿佛字字千钧。此后,我再也不敢懈怠了。

教数学的王秉箎老师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他祖籍崇阳,家庭成分有点高,他在大学学的是历史,可他当了老师偏要教数学,说是本来出身不好,再教历史,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他操一口的武汉话,语速较慢,他在黑板前推演数学公式时,我总是急不可耐地大声提问,有一次把他惹急了,就埋怨我说:“你莫昂噻,你一昂就把我昂糊涂了。”说得全班都笑了起来。其实他平时对我蛮好,虽然我在班上年龄最小,但他私下和我几乎无话不谈。他鼓励我考大学,但他讲的道理却不合时宜,在当时那种提倡阶级斗争和政治挂帅的形势下,他说的那些是不能上台面的。他说古代的读书人都要博取功名,有了功名才有机会成为千秋人物;同样,现在考大学就是为了博取功名,有了大学这个平台才有条件成就大业。他看不惯那些唱高调、口是心非和暗地整人的人,常给我讲一些伪君子的恶行,有时还讲一些被划为右派的老师的悲惨遭遇,让我在人生道路上过早地看到了人情世故的诡谲和阶级斗争的凶险。他口口声声说惧怕祸从口出,可是在我面前却又口无遮拦。按理说,老师当着学生的面多多少少总有些矜持,可他没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我,似乎就是社会上所说的忘年交。

我觉得当时老师的文人气都比较浓,有一次,我在学校水塘边的偏僻处唱一首老歌《秋水伊人》:“望断云山,不见妈妈的慈颜。漏尽更残,难耐锦衾寒……”语文陈金鼎老师竟循声赶来,兴奋地和我攀谈:“你竟然也知道这首歌呀,这是30年代的歌哩,是贺绿汀作词作曲的。”那神态,真像一个气质单纯的书生。还有我们的化学老师欧阳明甫在课堂上讲到蜡烛时,竟情不自禁地脱口吟道:“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后来干脆给我们讲起了唐诗,演了一场角色反串。像这样具有人文气质的老师在阳新高中还有不少,他们谈吐儒雅、下笔成文,如李仲炎、夏子香、尹树善、王秉箎、许宏蕴等先生,都懂得古代诗词的韵律,都会写格律诗,他们都不愧是我们同学的的楷模,我们为有这样一批具有真才实学的老师而感到自豪和骄傲。

在这里,我还要特别感谢当年的学校领导,他们在那个年代居然有十分清醒的办学理念,使我的心智能够得到健全的发展。由于种种原因,阳新高中前几届的高考升学率不高,听说受了上级的批评,压力很大。但尽管如此,学校并没有因此单纯去追求升学率,而是坚持素质教育,全面培养学生的能力。学校没办什么重点班,对同学都是一视同仁。同学们的文体活动依然活跃,篮球赛、体操队训练也照常进行,每天早操后照例要集中学唱歌曲。学校还举办过普通话朗诵比赛、外语朗读比赛,气氛十分活跃。学生会还在老师的指导下办了一个文学刊物,半个月出一期,我经常投稿,常以发表诗文为荣。特别吸引我的是学校的阅览室,里面有许多文学刊物,如《花城》、《青海湖》、《长江文艺》等都是我喜欢的。此外,还有杨朔、秦牧的散文集,还有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札记》,文笔都很好,有时我看得如痴如醉。当时还有一本书很抢手,是敢峰的《人的一生应怎样度过》,它像一把思想的火炬,不但照亮了前进的方向,同时也在心头留下了融融的暖意。那时,我去阅览室常常要带一个小本子,专门用它来抄录文章的精彩片段和警句。这个阅览室虽然小,却给了我一片广袤的知识天地,让我的视野远远超越课本,变得开阔悠远。回想起来,后来我考取武汉大学中文系,走上研究汉语言和文学的道路,应该与它有着密切的关系。

(二〇二〇年二月四日于黄石天方百花园)
© 摄影:阳新一中新校区
(0)

相关推荐

  • 【广东】刘昕延《我的学校》指导老师:陈月乔

    我的学校 湛江市第二中学小学部 三年级 刘昕延 阳光明媚的早晨,从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从人头涌动的小巷里,走来了一群群小学生,他们有的坐着爸爸的小汽车,有的坐着妈妈的电动车,还有的拉着爸爸妈妈的手有说有 ...

  • 【广东】熊静怡《开学第一天》指导老师:林燕玲

    开学第一天 东华小学东城校区二年级 熊静怡 今天是开学的日子,外面阳光灿烂,我心里却郁郁寡欢,因为吃完午饭,我就要坐校车去学校了,而且要在学校整整五天,才能回家!一个长长的寒假,在家太舒服了,我很不想 ...

  • [黄石文坛]石章才的随笔《桃花庵变迁》

    桃花庵变迁   --仅以此短文献给母校阳新一中百年华诞 阳新高中六四届学生:石章才 桃花庵,座落在阳新古城兴国洲西北面最高的桃花山上,因桃花山上有座古庵而得名.久而久之,桃花庵名逐步取代了桃花山名.桃 ...

  • 我的高中母校——伍中

    我的高中母校,坐落在磁河南岸.贵妃桥西的千里堤脚下,她的芳名叫--伍仁桥中学,人们习惯的尊称她--伍中. 50年前的那天,我几经周折来到伍中三班.从此,我们有了高中同学和难忘的校园.当时生活很苦,可同 ...

  • 【冯江春】高中毕业三十年之际......

    作者:冯江春 写在高中毕业三十年之际 曾朝夕相处的同学们: 以前总以为日子很长,时间很慢,不知不觉阔别大家.离开学校已三十年了,到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光阴荏苒,什么叫岁月匆匆! 匆匆学校一别,和有的同学 ...

  • 名家新作|刘建 2020年新作

    罗马台伯岛 68×68cm 2020年 刘建 卡罗维瓦利 68×68cm 2020年 刘建 遥望爱琴海 144×367cm 2020年 刘建 老城人家·1·澳门 68×68cm 2020年 刘建 老城 ...

  • 刘新荣散文:生活琐记

    生活琐记 作者:刘新荣 一 吃完晚饭,洗刷收拾妥当.躺在床上,一天的工作算是完成. 静心听听房前小河边多声部又完全没有节奏感可言的蛙声一片,感受它们的自在和欢快.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鸟鸣,这是鸟妈妈在温柔 ...

  • 简爱||【生活琐记】 那年,年月,那发型

     那年,那月,那发型                文/简爱        (一) 9月底了. 我在想,撑完暑假,熬过中秋,国庆已飘然而过向我拜拜挥手--但我渴盼已久的秋意却迟迟不来-- 炎热继续烤炙 ...

  • 生活琐记 | 小名丑丑,大名清源

    我家的娃,小名丑丑. 关于来源,大概是在文殊院的餐桌上起的,丑丑,寄予了美好的意思,就像给孩子起一个狗蛋这样的名字一样. 松子怀胎十月,小家伙出世,我也又准爸爸变成了爸爸.到现在为止,宝宝已经出生14 ...

  • 小鲍岛居民院往昔生活琐记

    忆往昔,青岛市市北区小鲍岛,是全市人口密度最大的区域之一.小鲍岛的居民院,因为住户多,居住条件差,公共环境乱,俗称"大杂院",演绎出一幅市井民俗图. 我从小时候,一直到上个世纪九十 ...

  • 沈丘专栏(241 )| 王娟:生活琐记之鸡零狗碎篇

    沈丘专栏主编 / 露白(鹿斌) 沈丘专栏副主编 / 张杰民  刘彩珍  王倩倩 文:王娟  / 图:堆糖 有人说,生活犹如万花筒.因了不断的变化而五彩缤纷,即使有不愉快的画面,也会消失在记忆的时空. ...

  • 生活琐记

    一   公交车 早晨出发去市里开会.我知道,坐公交车去开会在一些人眼里是个比较笑话的事情.因为我的同行基本都是坐车或者开车去.可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又自己车技一般,开通了快一年的公交车就是最好的开会交 ...

  • 生活琐记之邻居

    三    邻居 昨天参观完画展回来,发现家门口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蓝色大布袋子,奇怪的走近一看,袋子里是蘑菇,好像是自家采的那种,一张字条放在袋子的最上面:捡点姜给你送点,有一点蘑菇是老家带来的,炖鸡吃一 ...

  • 【在场心语】李春雷:《军旅生活琐记二十一则》

    [总第057402期] 军旅生活琐记 作者:李春雷 那位红领巾 事情发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春天,大概是2月7日或8日上午:地点应该是哈尔滨第六中学礼堂,新兵入伍欢送会.我们一群体检合格,穿上军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