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服饰艺术再现……再现了吗？
敦煌复原一年又一年，都不如它原来斑驳的样子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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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服装学院与敦煌研究院、英国王储传统艺术学院、敦煌文化弘扬基金会在去年年底一起创办了“敦煌服饰文化研究暨创新设计中心”，看这个组成也知道，如果做衣服的话主要力量是北京服装学院。前天晚上的“绝色敦煌之夜”有个“敦煌服饰艺术再现”单元，就是对敦煌壁画上人物服饰进行再现。
官方介绍词是这么写的：
“敦煌服饰艺术再现”单元由北京服装学院副教授、APEC主创设计师楚艳和北京服装学院青年教师崔岩带领经验丰富的设计团队进行制作和完成。敦煌石窟艺术“画塑精绝”，该单元选择了敦煌石窟历代壁画中具有典型特征的二十身世俗供养人画像为参考，佐以历史文献考证和服饰纺织品文物对比研究，艺术再现了敦煌历代服饰在造型、纹样、色彩等方面的艺术面貌和独特魅力。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该单元人物的饰品和化妆造型皆由曾领衔著名舞剧《丝路花雨》和1987年版《红楼梦》的人物化妆造型师杨树云老师亲自带领团队完成。……当“盛服鲜丽，红妆金钿”的供养美人款款走来的时候，观众们恍如隔世，不知今夕何夕。
虽然避开了“复原”这个词，坚持住了官方的严谨，但是这个“再现”究竟如何呢？
我的个人看法比较负面：
1，“再现”对象选择比较偷懒，都是出自同一本书（如下）；
敦煌石窟全集 24 服饰画卷
本卷主编: 谭蝉雪
出版社: 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
2，“再现”图像选择也比较偷懒，都是单一选择，敦煌很多形象都是反复出现的，没有交叉对比，对原图的还原度也不高；
3，“再现”程度也比较表面，只是迎合外观，没有结构，甚至外观上也出现了多处常识性的理解错误；
4，发型饰物的“再现”偏差较大，完全就是按照几十年前的古装头在做，甚至连形都不太准确。
下面按照官方公众号上发布的形象和敦煌壁画对比分析一下：
西魏供养人
莫高窟285窟是营建于西魏时期，是莫高窟早期佛教艺术之代表，特点就是胡汉混杂，并且没有营造规则，复原的是一般被认为是汉装供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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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285窟壁画与“再现”作品
这两张图都是官方公众号上给出的，其实这么对比已经可以看出差别很大了。甚至一些壁画中没有的细节，通过纹样直接可以判断出仿造的是网络流传的“魏晋杂裾垂髾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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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流传的魏晋杂裾垂髾服
这张示意图其实出自我们之前在《如何看待高春明：他带领很多人认识古代服饰，却也误导很多……》里提到过的1984年在香港出版的《中国服饰五千年》一书，而大陆版的《中国历代服饰》正好没有这张图。而书中提到，这张示意图的原型是北魏司马金龙墓出土漆画屏，但是网络流传图里是没有提到这段的，所以要么是觉得没差都可以用，要么就是没看过原书（原书的确也是冷门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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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服饰五千年》里给出的就是这张图
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纹饰属于画家的脑洞了。
这个“再现”还有一个问题可以看出，设计师可能没看全285窟的供养人。就是设计师理解为披帛的地方，在其他几组供养人形象里可以很明确地看出是袖子断开的部分，也就是可能中袖和长袖套穿。这个壁画插图在设计师参考的那本书也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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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285窟汉装女供养人
甚至同为西魏时期的288窟里也是如此。
潘絜兹编绘《敦煌壁画服饰资料》一书时，从临摹画看也是这么判断的。并且大家都着重突出的条纹裙，也被“再现”作品给弱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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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288窟汉装女供养人
敦煌壁画服饰资料
作者:潘洁兹编绘
出版社: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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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壁画服饰资料》插画
所以这一个增加一个省略一个弱化，依据令人犯晕。虽然潘絜兹的临摹不一定正确，但是至少袖子上下部分是异色的，参考原图里虽然不如其他几张明显，但也是可以看得出的。
从这里就实在是能看得出，设计师有点赶鸭子上架的仓促感，连常见的几份资料都没看全。
都督夫人礼佛图
130窟是盛唐开元年间开凿，作为盛唐时期、乃至敦煌中唐代供养人画像规模最大的，这幅段文杰临摹的《都督夫人礼佛图》大概也是最有名的敦煌供养人画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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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130窟壁画临摹与“再现”作品
莫130窟已经被玩过好几次了，由于唐代服饰目前研究的特殊性，见《「齐胸襦裙」的历史根据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 “汉服”溯源》，所以大家都只能做外观仿造。如果纹样和面料也没有做考证复原的话，那么其实谁来做差别都不会太大的。
而且，段文杰的临摹过于精美动人，令人长时间忽视去探究原画应该是什么样子。@新水令 曾经放出来堪称面目全非的原画，伤痕累累，这是因为莫130窟经考古发掘证明此窟有几次后代重修痕迹，壁画也有多层，而这张《都督夫人礼佛图》就是被后世绘画所覆盖了。由于重修时在原壁画上加画，需要重新把壁画的泥底加上去，所以会将之前的画刮花，使表面粗糙更便于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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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拍摄的《都督夫人礼佛图》
不过这次的“再现”最令人疑惑之处在于发型和发式吧。，其中一个发型做成了类似民国手推波的样式，另一个又将古人作画的透视错误原样表现出来了……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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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130窟壁画临摹与“再现”作品
只能说，造型师的不走心程度+自信程度，真的挺让人意外的。与此类似的还有莫144窟这个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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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144窟壁画临摹与“再现”作品
可以看出来发型完全就是脑洞产物，虽然看壁画的确也是无法实现发型复原的（说能做到的都是耍流氓），但是好歹外形比例要接近呀。而且小伙伴发了我一张图，简直就是几十年前的古装头啊，很是吓人呀！
吓人的古装造型还能看这里《吓死人的古装造型是这样学出来的！》
还有就是144窟的裙头纹样段文杰和常沙娜都画过，尽管有差别，但是看得出是对轮廓判断的不同，而且两人的作品都属于比较常见的敦煌壁画及敦煌服饰研究资料。但这次两个都没有采用，而是自己脑洞了一个。而且官方微信文章里还提到了，常沙娜有帮助他们分析“敦煌色系”，这我就看不懂了，一个看不懂“再现”的标准是啥，另一个看不懂对于敦煌服饰学者是如何看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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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现”作品（上），段文杰临摹（中），常沙娜绘制图案（下）
吐蕃赞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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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普“再现”形象
赞普形象在多个窟出现，中唐时期会有一位仆从支个华盖，晚唐时期则没有。并且赞普一般都站在各族各国的最前面，可能按照地域远近排序也可能是按照亲近程度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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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360窟（左）和莫237窟的赞普形象
上面这组对比图可以明显获取几个“再现”作品遗漏或错失的信息：
比如左边的赞普比右边在帽子上多出了一根红色的头巾，“再现”作品似乎视为一体了；
又如这件袍子的开裾并非在身侧，而是在靠前的部分，但是对称的，而非“再现”作品里处理成扭转的效果，类似的袍子结构敦煌壁画里出现过非常多；
还有左边赞普腰间的红色，应该是腰带的一部分，类似蹀躞带，但是“再现”作品好像误以为那个是衣服的系带了
……
领子之类的细节，以及内部衣服层次也很丰富，这些“再现”作品被遮挡或有偏差的地方，肉眼可见，就不说了。更别说加了几条项链，没看出是哪里有的。
无论是赞普还是吐蕃的其他人物，在敦煌壁画出现的频次都不算太低，为什么就不能好好验证一下呢？
曹议金夫妻
曹议金对于敦煌莫高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可以看《供养人，敦煌莫高窟的“金主”究竟是怎样一群人？》，他和他身为回鹘公主的妻子都在这次“再现”之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携手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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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14窟壁画与“再现”作品
男装看圆领的做法，就明白设计师连汉服圈的基本水准都没有，是按照影视剧的做法在做。包括幞头也是，不仅比例上偏差很大，在做法上也是偏离幞头的发展规律。在另外莫108窟里可以明显看出来幞头的包裹痕迹的，而这两张图是出现在那本书的同一页，为什么不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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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108窟壁画与“再现”作品
关于幞头可以看这篇《幞头：成本最低的穿越道具，请接好这块大黑布！ | 热点旧文》，关于圆领袍看《圆领袍：从异域服饰逆袭到中华官服》
回鹘公主装束的比例也很奇怪，另外的一个问题还是老问题，那就是只做外面一层“皮”，导致服饰缺少内部支撑，看起来又单薄又偏差。这个说起来无解，其实也可以尝试推测，或者像戏曲一样穿一些辅助廓形的支撑衣物在里，其实就看有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以及重不重视吧。
西夏供养人
西夏女供养人出自榆林29窟，有一次上次有过一个类似的活动也做过这个形象，可以对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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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29窟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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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仿制，左为本次“再现”
除了比例、用色、纹样的区别，在结构上两者理解也有很大的偏差。比较明显的有，上次认为仅有红色是裙子，绿色和最外层的棕色都是两侧开裾的袍，这次认为只有棕色是袍子，其他都是裙子。
大图给大家，大家自己判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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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29窟壁画
当时看官方公众号文章的时候，小伙伴说她最喜欢这套，我就说原图更好看，所以这个章节是特别增加的。
小结
总的来说，这次“再现”程度不高。当然你可以说，本次活动的侧重点并不在此。但如果有官方加持的“再现”也只有这个水平，那么看图做衣的古装剧设计师也分分钟可以做到的。事实上，现在古装剧也越来越倾向于对文物进行仿制的，只是由于缺乏基本知识在资料收集上会偏差、在制作细节上容易迷失。
当然，之所以“再现”程度低，一方面是因为仅通过壁画来制作实现难度很大，但是这里面大量是没有实物参考的，就需要设计师去搜集比对大量资料。这部分工作，显然是很不足的。另一方面，观察力也是弱了一些，有一些细节是不该出现偏差的。但是观察力很多时候是和经验、和知识挂钩的，侧面反映了设计师并非专业人士。
当然，写这个文不讨好。所以也专门写这段给某些有心人士的：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民科，所以我仅凭自己对此的喜爱以及所学所知说话，我不迷信任何权威，我也相信真正的权威是来自不断反省不断纠正，可以参看我在《如何看待高春明：他带领很多人认识古代服饰，却也误导很多……》里写的态度。而我对我的“民科”解释也是，“民”是我的无畏，“科”是我的自我要求。
最后，
敦煌是很多人瑰丽的梦，但再美的东西也比不上真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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