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者
——献给2019——2020“抗疫”一线的人们
余昨非
小时趣事很多,尿床便是其一。
吃过晚饭,母亲心疼灯油,就催着洗脸洗脚上床睡觉。要是我偶尔看个连环画之类的课外书,母亲见到了,就会说:“点灯熬油的,明个没时间了吗?”或是:“白天蹿四方,黑里点灯补裤裆。”
俗话说夜长梦多。在母亲身边一躺,很快就会进入梦乡。噩梦也有,但大多数是欢快的梦。欢快的梦里,出现最多的还是白天和伙伴们疯玩的场景。往往玩着玩着,就有了尿意,于是路边、大树旁、墙角处,偏僻的地方找到后,掏出就尿。
迷迷糊糊中,微睁一下眼,赶紧又合上——母亲已把油灯点亮,灯光有点刺眼。也就是一睁一合的瞬间,见到父亲站在床边,我躺在他的两个臂弯里,而母亲正把干净干燥的破衣裳垫上我刚刚睡过的地方。这样的情形,很多次地出现在我幼年的夜里。有时还能听到父母的言语:
“搂出去把把,看他尿完了没有?”母亲说。
“秃十七,尿十八,再又尿床怨他妈!”父亲总是笑着把他那句顺口溜再说一遍。
听得很清,但我一直闭住眼,装着睡着了。
每年深秋天转凉的时候,母亲就会把床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稻草上再铺上旧棉絮和旧床单。待到来年夏初天暖时,母亲就会把床上的稻草清理掉。中午放学回来,暖暖的阳光在白杨树新发的绿叶间抖动,和阳光一起抖动的,还有门口空地上母亲洋叉下的稻草。见我回来,母亲往往会边叉草边佯带些忧怒,有意无意地说:“臊哄哄的,牛都不吃。”
这样的话语,应该是父母对我尿床的最大地惩罚。但我这耳朵听那耳朵冒,该看小人书还看小人书,该玩耍还是玩耍,尽管多少也有一点点羞涩,但一阵风一样短暂。
我并不是把父母的宽容当做趣事。
尿床次数多了,父母就开始想办法。
每晚睡觉前,要么父亲要么五哥,把光屁股的我抱到鸡圈前,边拜边说上几遍“小鸡小鸡拜拜灶,屙屎尿(sui)尿(niao)上南岗”。
南岗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明白,父母不希望我再把屎尿拉在床上。
每晚“拜灶”的过程,游戏一样,我觉得相当有趣。我特别喜欢家里唯一的那只老公鸡,有一段时间,它在我的思想里特别高大,就像《西游记》天宫里啄米的老公鸡,成精了,成神仙了。可能是母亲经常赞美老公鸡,说它醒事好、准时,让我向它学习的原因。现在想来,上世纪70年代初,每晚都吃能照出影子的米稀饭,白天疯玩,晚上那么早睡觉,夜里睡得很死,不尿床才怪呢。
小时还多病,不是拉肚子就是“打老张”(发烧)。
很多时候,父母是不知道我生病了的。他们起早贪黑的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只要看到我回家吃饭回家睡觉就好了。即使知道了我“打老张”,他们也不着急,“’打老张’三天就好了——自己会好的。”父亲说。
母亲心疼我,夜里拭我身上发烫,就穿衣起来给我“竖筷子”。
她到厨屋里拿一把筷子,再端大半碗凉水放在方桌上。她左手把筷子拢在一起,垂直竖在碗里,右手手指并拢从碗里撩水淋在筷子上,边淋,边念念有词:“某某某,不要跟俺末子(我的小名)一般见识,要是搪(tang,碰到、得罪)着你了,你就站住,我烧纸给你!”母亲口中念叨的,一般是近段时间刚去世的乡邻或亲属的名字,也或是我白天玩耍时曾路过的坟地里躺着的某个人的名字。一般情况下,随着淋水次数的增多,她手里的筷子就会在碗里抱团稳稳地站住。那时,母亲就会长舒一口气,对父亲说:“搪着某某某了,赶明个给他(她)烧纸。”或是:“搪着某某某了!可能是俺末子在那玩,他(她)说天黑了,咋还不赶紧回家?!”------
若是烫的很,母亲就会去压水机那里压半洋瓷盆凉水,洗脸手巾往水盆里一浸,捞出来拧两下,朝我额头上一搭。之后,她往床沿上一坐,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弯曲,放到嘴边“噗、噗”吐两口唾沫,伸到我的咽喉处就揪,每次都把我细脖子咽喉处的皮扯得长长的,两指松开的瞬间,扯长的那块皮就会发出一个低沉的响声。每揪七八下,她再把手指放在嘴边吐两口唾沫。母亲每揪一下,我就会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往往这时,母亲就会边揪边说:“已经红了,马上就好!”、“已经紫了------是发翻子。”
要是“打老张”三天还不好,母亲就要给我“叫魂”了。
我家正西边有一个庙,就在我经常去灌河洗澡、放牛、牵羊的路边边上。上了年纪的人都叫它“雷小庙”,我们生产队(土地下户后叫村民组)就叫雷小庙生产队(村民组)。母亲会在天黑后,拿了我的一个褂子,扛上搂草用的竹筢子,带上三姐或者五哥去雷小庙。到了庙门口,先烧些火纸,再围庙转三圈,之后把我的褂子搭在筢子上,母亲走在前面,拽着筢子,像搂草一样,边走边搂,边搂边喊:“末子------魂掉到外面,来家------”,三姐或者五哥——总之要有一个人——就在后面低声地应一句“来家了”。两个人就这样一唱一和、一高声一低声地朝家走去。每每听到母亲的“叫魂”声,我的心里就有一种神秘、恐怖感,但安慰也是有的。
倘若我的病还不好,父亲就会去灌河北边“请”杜少林。杜少林家在新店子,离我家很近。但隔了灌河,我和伙伴们不会去河那边玩耍,因此我对新店子了解得很少。父亲因为经常去那边打鱼,还把打到的水鱼(新鲜、没处理过的鱼)卖给新店子人家,所以他经常听到很多杜少林能看到阴间、能知生死、专治生灾拔难的话。
杜少林比我父亲还老,矮瘦。他的眼睛里有红丝,看人时盯住人眼,没有表情,怪吓人的。每次来我家,我都不敢正视他的脸,目光只在他卷起的裤腿和沾有泥巴、破旧的土黄色解放鞋上移动。
杜少林不给我打针也不给我药吃,只和我的父亲谈人有几魂几魄、阴历几月初几哪个方向烧几张纸点几炷香等等等。我读初中时,杜少林已经很老了,但父亲还是偶尔会“请”他来我家,我见到他时,心情就会不好,总是摔摔拌拌的,没有好脸色,就像叛逆期的孩子对待父母的样子。
杜少林只在我父亲和新店子一些人眼里“很灵”,那时候,有一个人在灌河的河东河西河南河北都“很灵”。他就是“张半仙”。
我们生产队有一个姓胡的女人,三十多岁,得了病,高低治不好,有人就说你这得的是外症,要按照外症“摆置”(治疗)。人说久病乱投医,她男人就东西打听能治“外症”的人。于是又有人对他说稻草集张半仙能掐会算,两口水一喷,三道符一打,啥病都能治好。胡姓女人的男人就攒了几十个鸡蛋,起大早小筐一拎,果然请来了张半仙。
我那时八、九岁光景,本来从没去过姓胡的那个女人家,那晚却跟了别人一起去看张半仙。屋里屋外人山人海,像赶庙会一样。我们小孩子都不敢进屋,只好扒着门方子尖着头朝里瞧。张半仙坐在供桌前面、八仙桌右手,尖嘴猴一样,头毛很长,也有一点胡子。姓胡女人的男人早点着了一对红洋蜡,装有柴火灰的破洋瓷碗里插了一把土香,八仙桌上堆了土纸——那男人正一叠一叠地把土纸捻开。
屋里屋外正叽叽喳喳,张半仙突然打了两个响嗝,把长头发一甩,又往眼前一耷拉,眼一闭——人们立即安静下来。只听张半仙叽叽歪歪地说了几句什么,胡姓女人的男人就不捻纸了,把桌子上的一个大白碗双手捧到张半仙面前,张半仙接过大白碗,猛吸了一大口,又“扑”地一下,把一大口水喷到空中。几个离他近的胆大的村民被喷了一身,吓得直往后退,却不敢说话。张半仙接着又猛吸了一口,再“扑”的一声喷了出去。
扑完两口水,张半仙快速地从身边布包里摸出几张长方形的黄纸条,用右手食指蘸了刚才碗里的剩水,在每一张小纸条上快速地划拉了几下,然后转过身,面朝大门,闭上两眼,又打了两个响嗝,然后全身发抖。当门子有见多识广的人小声说了一句“上位了”。
我们正惊呆时,只听张半仙大声唱了起来:
“你是凡人不懂音,
一更搪着了饿死鬼,
二更搪着了夜游神,
------”
说来神奇,病了半年的胡姓女人经张半仙一“摆置”,慢慢的好了。她男人不仅逢人便说、遇人就讲,还把雷小庙翻修了——土坯墙换成了水泥砖,麦秸草换成了水泥瓦。庙两边还贴了小对联:
庙小乾坤大
天高日月长
又过月把,传出胡姓女人拜张半仙为老师,也会给人看病的消息。从那以后,我们生产队就有了“胡半仙”。
那时我家门口刚架设高压线,上两下三共五根小孩胳膊一样粗大的电线,自东向西从灌河上空划过五道优美的弧线。因为灌河宽广,工人就在河两边各竖起一座高高的、刷着黑漆的铁塔。我们从小都是散养惯了的,庄子里般上般下的男孩子,除了吃饭睡觉各回各家,四季都是聚在一起玩耍。铁塔架好后,我们就经常相约去爬——从里面爬,也从外面爬。爬到顶端后,把褂子脱下扔出去,飘飘悠悠的褂子,像黑色的灰色的麻喳子(喜鹊)在飞。
有一次我们正准备爬铁塔,胡半仙的小儿子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我妈说以后要在铁塔下面烧香,不让你们爬了,你们谁再爬,我就告诉我妈,我妈让你得病。”我们吓得再也不敢爬了,不久,胡半仙果然在铁塔下面烧香,生产队其他人家里有人生灾害病,也去铁塔下面烧香。
我十来岁的时候,我大嫂子生了孩子不久得了病。有天夜里病的很厉害,母亲“竖筷子”、“叫魂”都不中用,有人就“请”来胡半仙。胡半仙上位后,连抖带唱,一点作用都没有。她男人急了,就骑脚踏车跑到稻草集把张半仙请了来。
等张半仙唱完抖完,已经是下半夜了,我大嫂子看看就不行了。我父亲一看情形不对,就让我大哥去接韩焕昌。
韩焕昌是赤脚医生,大集体时是大队医疗室穿白大褂的几个人之一,土地下户后就自己行医,他家也成了医疗室,病人有的直接去他家瞧病,有的把他接过去看病。那夜韩焕昌急急火火地骑脚踏车赶来,一听一量一问,就说我大嫂子得的是产后肺栓塞,需要赶紧急救。这时张半仙凑上来说“没事,这是阴魂附体,驱了就好”。韩医生不认识张半仙,就问别人说话的那个人是谁?就有人说是张半仙,专用外症给人“摆置”。韩医生立刻说:“看你这个样子就是肚脐子冒烟——妖气。你赶快滚蛋,走慢一点我把你腿打断。”吓得张半仙扭头就走,刚出门几步又转回来,说是手电筒忘了拿。韩医生抄起桌子上的手电筒,两脚跨出门,一甩手,就把张半仙的手电筒扔进我大哥屋后的小水塘里,“你这和鬼神一道的人,还害怕走黑路?”他冲着张半仙的方向喊叫。其他人都不敢吭声,韩医生说没事,他是小鬼,见不得正神。
因为抢救及时,我大嫂子转危为安。
除了九队的韩焕昌,我们大队(村)还有两个赤脚医生:东三队的方建中、西八队的左显兵。
我小的时候,夏天经常害眼,早上起来,眼屎把眼睫毛糊住睁不开眼。有一次胡半仙从我家门口走,见我在揉眼,就停下来对我母亲说:“你家末子是朝红石头上尿尿了。”我母亲说:“到处都是沙土,哪来的红石头?”胡半仙说:“磨刀石是红的啊!”我母亲说:“俺家磨刀石就是红的,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她扭过头责怪地对我说:“你这孩子,哪里不能尿,偏偏朝磨刀石上尿。”我想说我没有,但我又不知道我有没有朝磨刀石上尿过。母亲就问胡半仙咋治?胡半仙说:“去俺家请四道符,再去大队代销点买一刀火纸,天黑了去雷小庙里或者铁塔下烧了——连烧四天就好了。”
我母亲有点犹豫。第二天,恰好方建中去人家给别人瞧病,骑车从我家门口过,母亲就叫住他,问:“方医生看看俺家末子的眼,这几年一到天热就害眼,是不是外症?”方医生边扎(停)脚踏车边说:“生灾害病是常事,世道上哪有啥子外症。”他走到我跟前,轻轻撑开我的眼皮,然后说:“热大了,吃点去火药就好了。”他又对我母亲说:“可以熬点绿豆水,每天给他喝两碗。”
下午父亲去方医生家里,包了7毛钱的药,我吃了六顿,第三天,眼睛就好了。
我有个堂哥,是我三大爷(父亲的三哥)的儿子。说是堂哥,只比我大两个月。有一年暑假,他尿不出,憋得大喊大叫。三婶子就叫来胡半仙。胡半仙“上位”一看,说是搪着了夜游神,被夜游神堵住了路。她用手指蘸锅底灰,在堂哥额头上画了个“王八盖”(一个圆圈,里面横竖各画两道),画完后她说现在夜游神能走的路就多了。可是堂哥一下午还是尿不出,肚子憋得鼓鼓的,三婶子就哭着找来左显兵。左显兵一问一看一摸,镇定地说:“这是尿道炎——尿道堵住了。”三婶子哭着问:“那咋办呢?还有法子吗?”左显兵不说话,当时就开了药,拿出几个大黄颗粒的让堂哥马上吃下去。过不久,堂哥就能尿了,尿出来一块一块的乳白色的东西,像稀饭锅里沤烂了、捣碎了的大米。
我们生产队被灌河三面包围,沙土地上只能种小麦、花生等旱庄稼,但也有人种桃树。别人家的桃子四月底五月初就卖完了,可胡半仙家六月间还有桃子,她男人说他的桃子叫“六月宝”。每每看到人们眼睛盯着他家桃子发呆,他就自豪满满的。也不怨,六月大热天的,那些桃子红红地、甜甜地挂满枝头,哪个人见到不想吃?那男人还是有点坏,明明长熟了的桃子,他却不急着卖,也不给自己几个孩子吃,就让它们挂在那里馋人们的口水。
俗话说瓜果梨枣不算偷。队里有几个小青年实在馋得不行了,就约在一起,上半夜里把胡半仙家里的那棵“六月宝”摘了个精光。起初队里人都不知道这事,还以为是胡半仙她男人把桃子买了,后来其中一个小青年的家长把事情说了出来。她说她孩子那两天不停地挠腿,坐着挠,站着也挠。刚开始她以为儿子在灌河里洗澡时踩到“鬼窝”了,后来反复地追问,她儿子才说他和另外几个小青年把胡半仙的“六月宝”摘了,并说桃子太多,当时没有东西装,就脱了裤子装。
那小青年的家长就大骂儿子:“你这个炮打的,你不知道桃子有毛啊?你不知道桃毛粘哪里哪里痒啊?”她又接着骂:“死孩子,怎么能动她家东西?不怕她咒死你啊!”她就把这事跟另外几个当事小青年的家长说了,她们听了都很惊讶。有人担心胡半仙发功诅咒,就责问自己的孩子。有小青年就说了:“就怕她没那个本事!你们以为她那时候是真病了、真治不好?哄不死你!她是装病,想学张半仙装神弄鬼骗钱。”
五哥结婚后的第二年,侄女出生。小孩子偶尔会有个小灾小病,侄女一生病,五哥就说:“没事,抱到左显兵医生那里一看就好!”有时遇到其他年轻父母为孩子生病发愁,五哥就会说:“抱到左显兵医生那里去——左医生看(治)小孩有一套!”接触左医生时间久了,五哥也积累了一些育儿经验,“小孩寒了好治,热(上火)了不好治”、“吃奶时一般不会生病,掐妈子(断奶)后就容易生病了”、“小孩子饿了就知道哭,哭是他(她)的活(事情、工作)。但夜里长时间地哭闹,可能是身体不舒服,这时候就要抱到医生那里瞧瞧。千万不要信迷信,在枕头下放把火剪放个菜刀之类的——要相信医生,相信科学。”
我去县城读初一那年,是二哥最不走运的一年,用他的话说“倒霉的很”。先是家里看了大半年的猪病了。二哥害怕猪死了,就赶紧找屠夫过来把猪杀了。不年不节的,猪肉只有便宜赊给乡邻们,多少挽回了一点损失。接着家里看的老母鸡也蔫头了。鸡翅膀也放血了,红霉素捣碎和水也灌了,还是不行,眼看着二十多只鸡一只接一只死去。二哥急了,就去九队把吴泽忠接了来。吴泽忠是个风水先生,专给人家婚丧嫁娶择个日子、看个地理。那个上午吴泽忠来后罗盘一摆,说余德毫,你这门是正南向,也就是子午向,子午向一出,做事事不顺,看(养)啥啥不成。二哥急问那咋办?“门向调调就好了——调成东南向或者西南向。”吴泽忠说。
二哥调了门向,原以为没啥事了,谁知道最倒霉的还在后头——秋天,二嫂得了一个很奇怪的病,吃饭用手抓,大小便直接拉裤子里,还怕见人,专朝阴暗僻静墙角旮旯子里躲。韩医生、方医生都来看过,对我二哥说这不是伤风感冒之类的小病,要到城里医院检查一下才可以。那时农村很穷,离县城又很远,二哥就给二嫂吃一些治疗神经的药,希望二嫂的病能好转。这样拖有半个月,二嫂病情越来越严重了。那段时间,二哥像掉了魂,不仅无精打采,做什么事也不在状态。有一次他从厨屋拿一个陶盆去池塘端水,走到半路,盆掉地上摔成两半,他却浑然不觉,还两眼直勾勾的朝水塘边走去。还有一次他烧米稀饭,锅里没添水,把米淘好后直接倒进锅里,干烧了半天。
我周六晚上从学校回家,看到二嫂子糟蹋得跟疯子一样,连我都不认识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读书的学校离县客车站不远。那时我们县城只有一个客车站,还是国营的。客车站旁边有一个公共厕所,不收费。去厕所的路不平整,晴天还好,一到雨天,坑坑洼洼里全是水。但还是阻挡不住来来往往上厕所的脚步,我也不例外。进厕所门,就是水泥小便池,小便池旁边竖了一根水泥电线杆子。有次我边解小手边看电线杆子上贴的纸,我见纸上写有“专治癫痫”的字样。我当时也没在意,解完小手后就去了学校。就这样过了几天,有天自习课上,我突然想到了二嫂子,又想到了母亲曾说过二嫂子得的可能是“羊角风”,我就想到我在客车站厕所电线杆子上见到的那张纸上似乎写了“羊癫疯”。于是第二天在学校食堂吃过午饭后,我又去了客运站公共厕所。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花了一个晚上写了一封信,信里把我知道的二嫂子病情写得很详细,然后按照纸张上的地址“广东省新会县大泽镇XX组XX号XXX学校X年级X班X明珠收转黄社晃”。那时,我感觉广东非常遥远。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我收到了那边的回信,信里寄过来一张打印好的表格让我填写。我那时刚读初一,表格上的一些术语比如脑电图、心电图我根本看不懂,也没听说过。我只把我所知道的二嫂子的相关信息填写了,然后又去邮局买了信封和邮票,寄了出去。
很快,我收到了那边用两个白色粗布布袋装的药。周六下午一到家,我就把药拿给了二哥。
有天上午我刚放学,二哥进学校找到我,说二嫂子吃了我寄的药,现在好多了。二哥又拿出七十多块钱,让我把药费打给广东的黄医生,并告诉我还让黄医生寄第二副药。黄医生是先治病,后收费。
又一个周六回去,二嫂子已经不到处乱跑了,穿得也干净了。母亲的脸上也舒展了,她笑着对我说:“刚开始你二嫂子不吃你寄的药,说是羊屎蛋子,说俺们想害死她。后来俺们就硬灌。”二哥也笑着说:“按黄医生开的药方,吃下去,第二天就顺嘴淌黏涎。就是刚开始她不吃,我和怀子(我侄儿)就硬灌,死马当活马医!”我边听边笑。二哥又说:“你别说黄医生的药还真管用!就是看上去不太好看,真像羊屎蛋子。”我说那是草药,黄医生是用中医治病。
我在四川定居后,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回河南老家给父母上坟,每次回去,都住二哥家里。前几年回去,见二嫂走路已有些蹒跚了,看着她忙里忙外给我做好吃好喝的,我心里有一种甜甜的感觉。我想累就累点吧,她心里兴许是高兴的。我又想活着就是幸福的,活着真好!
两千年,我从单位出来,去了广东打工,有一次路过江门,远远地看到路牌上有新会字样,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读初一时的那段时光,我在心里默念:黄医生,您还好吧!
1998年春,母亲得了重病,那段时间,都是方建中医生来我家给母亲输水。方医生每次输完水回去,我和五哥都边送边说一些感谢的话。我记得小的时候,家人称方建中为“方医生”、左显兵为“左医生”。这时却听五哥叫方医生为“方xian”——我始终不知道五哥叫的是“方先”还是“方贤”,现在想来,或许理解为“方仙”更合适。
今年清明,因为疫情缘故,没能按时回老家给父母上坟。还好,春天还没走,疫情就有了好转。上礼拜回老家,顺便参加了外甥的婚礼。回四川后身体有点不舒服,发冷。爱人说我是累着了,冻着了。我说要是母亲在,按土办法揪几把就好了。爱人说你说的土办法是有科学依据的,你们河南那里叫揪翻子,我们四川这里土话叫揪痧,叫法不同,治病原理是一样的——可以驱寒。
她又说我给你拔火罐吧,是土办法,也是中医常用的祛除风寒方法。
燃烧的火焰里,我又看到了母亲为父亲拔火罐的场景。我突然想到了老家的三位赤脚医生方仙、韩仙、左仙,想到了远在新会的黄仙。此时已是初夏,阳光温暖;但万紫千红,春还未走远。
2020年5月3日夜初稿
2020年5月6日夜定稿·成都
余昨非,原名余超,生于上世纪70年代,河南固始人,现居成都。中国硬笔书法协会会员,四川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在各类书刊网络平台发表诗歌、散文、小说500多首(篇),著有散文集《我的黑嫂子》。中国作家在线等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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